苟古拉冷哼一声,道:“场上无父子,更不要说是叔侄,我定会将他的首级剥去皮肉制成酒碗献给大王。”
“好,好!”巴岳特最后一声已显神情高亢,他大手一挥,马下士兵端来酒水,巴岳特自马上递给二人,随后将酒碗高举面前,朗声道:“今日之开战,或会长达数日,而这最后的结局,必是我薛延陀雄霸草原!”
苟古拉与图克坦高声道:“雄霸草原!”
“雄霸草原!”
这四字一波波荡去,数万薛延陀兵将迎着雨水大喝开去,直震得天地悸动。
狼头牙底。
昏黑的密室,只余十二道强光由暗孔射入,在光影之间,默默坐着六人。
阿史那晨烈、年尼雅、索阿、纳什、鸿吉里、杜豫。
这代表三方的最高领袖人物们耳听城外逐渐高亢的战鼓与号角声,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一下,在这令人窒息的密室内,隔了很久很久后,加宁儿部的头人纳什才晃动铠甲站起身来,他英俊的脸庞在黑暗中带着罕有的沉重,或许月来的征战让他成熟了不少,他环视诸将后,淡淡道:“再讨论也无济于事了,契丹与奚部是我的了,如果长生天不死,我定会与列位把酒纵歌,再会。”
纳什说到最后二字已然声调颤抖,他按着佩刀大步而去,在密室石门“吱嘎嘎”开启时,一道光亮射在他金黄的铠甲上,待他走出石门的一刹,索阿幽幽道:“吾儿梭伦……必会助你稳守东线。”
纳什黯然地点了点头,两个冤家终在此刻抛去了前嫌,而二人不知道这是否晚了。
这时阿史那晨烈起身面向索阿,道:“老将军,此刻虽然众志成城,却也不免带着几分悲壮,我想将士用命全凭主将,这破败的西线,就拜托于老将军了!”说着纳头拜去。
索阿一把扶起阿史那晨烈,叹了口气道:“将军抬举老夫了,我环刀子部自打跟随分雷头人来到这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西线败亡,还请将军度情处之,因为那里再没有一个活着的环刀子部勇士了。”
阿史那晨烈双手紧攥索阿的大手,哽声道:“我明白,老将军保住!”
索阿点了点头,忽又哈哈大笑,不觉间哼着狼窑小曲儿就那么走出密室……
六人尽去其二,剩下四人一时静默无声,陡然之间,只听杜豫一声哭叫,身子由椅上滑落瘫倒在地,他抽噎着哭道:“大汗……大汗他!他怎会……”
阿史那晨烈是最后一个得知真情的人,要不是分雷那块撕下的裙角,他跟本不会相信鸿吉里的话,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有责怪他们的心情,也无法怪罪车鼻可汗待他的不公,唯有一声长叹,将自己死灰一般的心绪排解出去。
“大汗的死不能张扬出去……”鸿吉里沉声道:“一旦全城皆知,后果不堪设想。”
年尼雅道:“非但不能张扬,这个谢尔斑也不能杀。”
“什么?”阿史那晨烈强压怒火,狠声道:“如此卑鄙龌龊的小人竟不能杀!这天理何在!”
鸿吉里上前稳住阿史那晨烈,道:“将军细细作想,如果杀了谢尔斑,不仅让全城士兵心寒,而且整个突厥各部之间必会分崩离析,那个时候,我们在众人眼里背负弑主之罪是小,突厥的存亡事大啊!”
阿史那晨烈非是不顾大局之人,只是事端太过蹊跷,这一刻哽噎道:“难道就让那小人一直伪装可汗?那我突厥灭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杜豫听罢一声哀嚎,蓦地起身便冲上墙去,年尼雅手急眼快,起身一旋将他拦在怀里,道:“大人万不可自寻短见,这事仍有转桓的余地。”
鸿吉里皱眉道:“这谢尔斑是杀不得了,只有等到脱困于玳轲岩城再想办法,现在兵权皆在你二人手里,量他也不敢兴风作浪。”
阿史那晨烈仰头一叹,无奈道:“也只有如此了,现下是稳住军心,眼看决战在即,谢尔斑怎样都要冒充可汗出来以振军心啊。”
鸿吉里苦笑道:“死了这个念头吧,我看振奋军心只有一人能做道。”
四人对目一望,齐声道:“分雷。”
依然是那间绘着大善彩佛的内城厅堂,由矮台大窗吹飘进来的绵绵细雨荡起落地的暗黄色布幔,只是微凉的雨风夹杂着兵屑的气息,令人呼吸之间也不得舒畅。
分雷躺在紫木长椅中,目光虽深邃却不免空洞,他周身裹着伤布,一层一层缠得结结实实,唯一醒目的是遮住左眼的那条黑狼头带,镶嵌在狼嘴中的蓝宝石隐隐闪着粹璨的光芒。
就在昨天,他便清醒了过来,吃了一碗江老头的面疙瘩后得来了一个好消息,这也许是现下最感安慰的消息了,那就是朵朵伊也苏醒了过来,当然,最高兴的是贾扎拉,这傻小子缠在她身边喝了一夜的酒,朵朵伊本想面见分雷,将当日堆开之事说个一清二楚,但分雷并没有见她。
见不见又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过去了,或许在这个时候,斗笠人已背着井桃逃离了玳轲岩城,他想,斗笠人一定会有办法离开的,然后带着井桃寻到一处世外桃园,甜甜美美的生活下去。分雷知道,斗笠人与他一样深爱着井桃,他会在放牧之后,搭着胡琴迎月弹起,井桃会按捏着针线像科别尔大娘一样小心翼翼地扎着羊皮帐……
不觉间,分雷掉下了一滴眼泪。
细雨中的号角声越加嘹亮,隆隆的战鼓也似在耳边传响。
分雷抹干那一滴眼泪,面容再次变得坚毅决然。
到了最后了解的时候了。
“嘎吱”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分雷转头望去,迎面是一团火红色,他看清来者冰霜一般的玉容,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娜耶将军不去城头凑凑热闹,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
来者正是加宁儿部的先锋大将娜耶。
她手里握着一个小瓶,轻手轻脚的靠近分雷,然后深深望着他缓缓蹲下,在娜耶火一般的眸子中,分雷感到一种温暖,两人彼此注视许久,娜耶才干咳一声举起小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阿爸传给我的,很好用。”
分雷作狎地看了看她不盈一握的小蛮腰,笑道:“我道你伤势好的那般迅快,原来还藏着一手哩。”
娜耶没有被他逗笑,反而歪着头好奇地审视他的脸庞,分雷虽是个不羁的大老爷们,一时也被她看得脸红耳赤,他咧嘴道:“算我服了你了,这东西怎么用?要是用手涂的,可别像孔果洛那样下手没轻没重。”
娜耶眨着大眼睛,呼了口气道:“我真是猜不透你这个人……”
分雷微微一愕,不觉问道:“怎么?”
娜耶撇了撇小嘴,自顾说道:“城里的兵将都表情凝重,一副人人自危的样子,当然,我也知道如今的境地,可你就不一样。”
分雷咯咯乐道:“怎么不一样了,我也是怕的要死哩。”
“不是……”娜耶旋转着小瓶上的红绸塞子,“嘭”地一声拔开后,好奇地向里面看了看,然后翻过瓶身往手背一抹,道:“不论事态多么严重,你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先前我以为你是装出来的,现在看来是你骨子里的问题。”
“哈哈!”分雷大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没心没肺啊?唔!”
话还没说完,娜耶的手背已递在他鼻子下面,分雷呼吸之间之感到一阵幽香钻入心肺,周身一麻下只觉得如坠云里雾里。
“这是我们家乡草原独开的花粉炼成,不似吐蕃人的麻药,即不上瘾也不分体质差异,对疗伤很有作用呢。”
分雷打了个喷嚏,张了张嘴巴道:“那可要备一瓶了,是了,现在……想家么?”
娜耶几乎想都没想便摇了摇头道:“我的家在马背上。”
分雷闻言神色一黯,一股辛酸涌了上来,草原人已经对家这个字生疏了,在这个战争的年代,真正的家只有那一席马鞍之上,想到这,他不得不对井桃的话另眼相看,只有统一了草原部落,草原的人们才能安居一所,就算每季草场迁移,也没有性命之攸。
而偏偏是这么一个伟大的理想,让分雷他自己粉碎了……
“分雷头人……”
分雷蓦然一震,却发现娜耶的俏脸只与他相隔三指之间,一阵幽兰芳香夺鼻扑至,眼望娜耶晶亮的眸子,他一时呆在了那里。
“我只有一个愿望……”
“什……什么愿望?”
“我想死在心爱的男人怀里……”
此话一出,分雷只觉一丝不祥的感觉撩上心头。
娜耶抛去了冰霜的矜持,微阖上双目轻轻吻在了他的额头,一股温热传遍分雷周身,在这瞬间,他却想到了藏珠冰冷的身体,沁瑭挥之不去的淡淡烟草味道……
回眸之际,娜耶已奔了出去,诺大的善佛厅堂空留兰香……
雨色渐大,狂风骤然席卷玳轲岩城。
在天色忽明忽暗中,分雷起身横于厅堂,雨粉敲打周身,伴着那草原雨风的清爽,房门再次被推了开来。
孔果洛、年尼雅、鸿吉里、莽乌特、贾扎拉、江老头,石靖翰和一个虎背熊腰的猛汉依次而入,而在江老头手中,还举着一副黑红色的斑纹铠甲。
分雷踱至矮台窗前,望着天宇骤明骤黯,蓦地张开双臂道:“更衣!”
除鸿吉里和石靖翰两人外,买天诸将齐齐半跪而下,江老头上前将斑纹铠甲逐一穿戴在分雷身上后,天空突地劈下数道闪电!分雷脚尖一挑奔狼绷簧刀,迅快地别于身后,他转身望向诸将,在这幽幽闪电之中,在这狂风肆虐之时,他向列位微微点了点头。
莽乌特道:“买天乌骑甲向头人致敬。”
另一旁的汉子道:“属下塔尔多罗!率领七百买天旧部增援!听候头人赐示!”
分雷含笑致敬,接着一甩狼袍迈出佛厢。
在内城上下,突厥亲兵已然紧守岗位处于临战状态,这时见分雷率队而出,全城立时爆出轰天喝彩!直到他们迎着碎雨下到内城之底,近千名买天勇士整齐有序地翻身上马,高举长刀斜指向天,千双眼睛瞄向分雷等人。
分雷和诸将跨上战马,一行人由分雷启头向狼头牙底飞驰而去!
奔驰之中,所到处无不爆出惊天大喝!分雷一马当先,如黑红色的蛟龙直抵狼头牙底,在阵阵呼喊中,大将阿史那晨烈挥开战袍迎上城头,眼望内城如江流一般涌来的买天乌骑甲,不禁仰天大笑!
“分雷!是你吗!”
狼头牙底近万双眼睛随音望去,果见分雷厉马而至,不禁再爆喝彩!
风雨飘摇中的玳轲岩城不再沉闷,面对三面劲敌,不论是东线的纳什,还是西线的索阿,均在冲天的大喝中找到了勇气!
那是来自草原之魂的呐喊!
那是草原巴哈秃尔的精神所在。
第六十九话草原之魂的呐喊(完)
第七十话 遨雨 (上)
分雷率买天众将登上狼头牙底,正看到一头猎鹰伤痕累累地飞落在阿史那晨烈的肩头。
三十多头突厥猎鹰与薛延陀的鹰隼已然开始交锋了,那头受伤的猎鹰显然是阿史那晨烈的心头宝贝,他默默递上一块兔肉,轻轻抚着它栗棕色的羽毛,隔了许久,他才一手拧掉了猎鹰的脑袋。
分雷走上前来,阿史那晨烈的脸上泛着苦处,喃声道:“肚子被划开了……我不想让它死的太痛苦。”
分雷点点头,转目望向城外黑压压的敌军,淡淡道:“每次登此城头,都是别样的心境。”
“头人似乎心有感伤?”
分雷微微笑道:“不知为何,以往观敌之余总是顿生拼杀之念,今日却只想看看草原之上的壮丽景色。”
阿史那晨烈附笑道:“若说草原的景色,最美不过雨中的景致了。”
分雷深吸了一口湿润的草原之风,那股沁心的感觉直入心肺,他眯着眼睛昂首望向细雨绵绵的天空,油然道:“正是这场雨惹起我的幽思,恶战待前,生死在天,将军是否能感觉到,这点点细雨没入大地瞬间与那生命一般,人的一生转瞬即逝,不论在生时英污之名如何,也不论死后怎样被人评说,这大地,这草原,跟本不会记得谁与谁非。”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苍穹之间也不曾理会。”
分雷阖上单眼微微垂下头来,摒弃那海潮一般的喊杀,感悟着天地的玄要,蓦然之际,他倏地睁看眼睛,那眼中放射的寒芒从归于草原买天乌骑甲战无不胜的神话,他自言道:“既然沧天不会记得,既然大地不会记得,这一生还有何顾念,全然无畏了。”
阿史那晨烈哼笑一声,道:“不错,全然无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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