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直让她恼怒不已。他俩从七岁起就认识了;而现在谈话却尴尬不已;实在让她心烦。虽然她认定这都是罗比的错——他可记住自己犯的第一个错吗?——但她清楚自己必须在离开之前摆平这些事。
一股闻上去像皮革似的牛粪的气味透过敞开的窗子传了进来;除了最冷的几天;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而且只有离开过的人才会注意到。罗比放下铁锹站着;卷了根烟;这算是他信奉共产主义那时候的遗物了——那股狂热;同他对人类学的万丈雄心;以及计划中的从加莱到伊斯坦布尔的徒步旅行;都一起被抛在了脑后。不过现在;她想抽烟可是要上两段楼梯;然后在几个衣服口袋中翻出一个来。
她走进客厅;把花塞进了花瓶里。这个花瓶是克莱姆叔叔的遗物。克莱姆的葬礼是在战争刚结束那会儿举行的;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是重葬仪式;那时的情景塞西莉娅历历在目:装甲车开进村里教堂的墓地;棺材是用军队团部的旗帜裹着的;还有那高举的刺刀和墓地的军号声;但对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父亲的哭泣声。克莱姆是他惟一的胞亲。至于他是如何搞到这个花瓶的;在这位年轻的中尉的最后几封家书里边曾作过交代。他当时在法国分区执行通讯任务;有一次;敌军要轰炸凡尔登西边的一座小镇;他在最后一刻成功组织大家撤离;大概救出了五十名妇孺老幼。后来;镇长和其他几位官员带克莱姆叔叔回到镇里一座半毁了的博物馆。他们从一个破碎的玻璃柜里取出这个花瓶;并把它送给了他;以表谢意。虽然在臂弯里夹个麦森瓷器① 打仗是非常不方便;但当时他并没有拒绝。一个月后;花瓶留在一户农家保管;后来塔利斯中尉再蹚过大水取了回来;又循原路赶回;在午夜时分同队伍会合。战争快结束时;他被派去巡逻;花瓶就托付给了一位朋友保管。几经周折后;它回到了团司令部;并在克莱姆叔叔葬礼后的几个月后送到了塔利斯家。
精心去安插这些野花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它们混在一起;自成一种和谐;特意均分开鸢尾花和夹竹柳兰反而会破坏这种效果;这是千真万确的。但她还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摆弄了一下;好有些自然的杂乱感。这边虽摆弄着花;心里却总想去找罗比。这样她就不用麻烦着上楼了。她觉得有些燥热和不舒服;就对着壁炉上方那枚镀金的大镜子整了整仪表。可是;如果罗比现在转身——他正背朝房子吸烟——就能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情形。终于整理完了;她又退回了原处。现在如果她兄弟的朋友保罗·马歇尔看到;应该会以为这些花就是采来后照原样给胡乱塞到花瓶里的了。她明白;灌水前先插好花是没用的——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就是喜欢把花弄来弄去的;并不是每样事情都要做得既正确又合逻辑;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母亲喜欢客厅里面有花;而塞西莉娅也乐得照办。灌水的地方在厨房。可贝蒂正要准备今天的晚饭;而且情绪十分吓人。不单是杰克逊或皮埃罗这样的小孩要害怕;就算从村里临时请来的帮工也要怕她三分。现在即便在客厅里;也不时能听到压低的怒骂声和煎锅砸在铁架上的哐铛声传来。如果塞西莉娅现在去厨房的话;就要在母亲语焉不详的指示和贝蒂倔强的脾气间调停。显然;应该聪明点儿;到外面的喷泉里灌水。
她十多岁的时候;父亲的一位曾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工作的朋友来鉴定过这个花瓶;证实这千真万确是件正品;是件真正的麦森瓷器;出自大画家霍罗特之手;作于1726年;也很有可能曾是国王奥古斯特的财物。尽管比起塞西莉娅祖父捡破烂似的那些收集;这要值钱得多;但杰克 · 塔利斯希望能让它派上用场;作为对兄弟的纪念。它不应该被囚在什么玻璃柜里边;理由是;如果这花瓶能幸免于战火;它也一定能在塔利斯家世代长存。他的妻子也不反对。其实;不管价值几何;也先不理会这段渊源;艾米莉 · 塔利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花瓶。上面所画的中国人物一个个小小的;正儿八经地聚在花园的圆桌前;还装点着绚丽的植物和假禽鸟;让画面显得繁复压抑。整个中国味的艺术风格让她觉得索然。塞西莉娅倒没什么看法;只是有时纳闷这东西在苏士比②能拍到多少价。花瓶受敬重;并非因为霍罗特对五彩珐琅的纯熟技艺;也不是因为蓝色与金色相间的线条和叶子;而是因为克莱姆叔叔;为了他救下的人命;为了他在午夜蹚过大河;为了他在停战前一周的牺牲。花;特别是野花;似乎是恰当的祭奠。
塞西莉娅双手捧紧凉凉的花瓶;又伸出一只脚去钩开落地长窗。一到了亮处;石头久晒发出的气息就像朋友般拥抱过来。两只燕子正好从喷泉上飞过;啾啭的歌声从高大的黎巴嫩香柏中穿透那茂密的树荫破空而来;穿过阳台时;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挑动着她的脸庞。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三步摇摇欲坠的台阶;到了沙砾小路上。走近时;罗比闻声突然转过身来。
“我有点想走神了;”罗比解释道。
“能给我卷根你的布尔什维克烟吗?”
他抛了自己的烟;拾起草坪上衣服垫着的罐子;和她一起朝喷泉走去。两人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
“天气不错啊;”她半带叹息地说。
他注视着她;一脸的迷惑狐疑。他们间总有些别扭;就算是天气这么稳妥的话题都会显得不合适。
“《克拉丽莎》怎么样?”他边问;边低头瞧着捻卷烟草的手指。
“无聊。”
“可别这么说。”
“真希望她能熬过去。”
“她熬过去了。而且日见好转。”
他们放慢了步伐;随之又停住了脚步;好让罗比能完成捻烟的最后几道工序。
她说:“真想改天读点菲尔丁的作品。”
塞西莉娅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罗比正眺望着草地和牛群外面那沿着河谷的橡树林;那片她早晨跑过的树林。他也许会觉得话中有话;暗示她对刺激和感官的偏好。这当然是误解了;她虽有点窘迫;但也不知该如何纠正他。她觉得自己喜欢他的眼睛;橙色同绿色混杂在一起;在阳光下愈发闪耀出细微的光芒。她更喜欢他那魁梧的身材。对她来说;一个男人同时具有智慧和大块头是个有趣的组合。塞西莉娅接过了烟;罗比给她点上。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两人又朝喷泉走了几步路。“菲尔丁的作品更有生命的活力;但是比起理查逊;在心理描写上粗糙了点。”
塞西莉娅把花瓶放在引向喷泉水池那凹凸不平的台阶上。她最不喜欢像本科生那样争论十八世纪的文学。她一点都不觉得菲尔丁有什么粗糙;或者理查逊是个卓越的心理学家;她一点都不想被扯进立论、定义和驳斥里面去。她已经厌烦那些了;而罗比争论时却总是揪住不放。
于是她问:“你知道利昂今天要回来吗?”
“听人说起过;这太好了。”
“他要带朋友来;就是那个保罗 · 马歇尔。”
“就是那个巧克力大亨啊。不会吧!你这些花是要献给他啊!”
她嫣然一笑。他是不是假装嫉妒来掩盖自己真的嫉妒呢?她再也看不懂他了。在剑桥的时候;他俩失去了联系。但做点别的也没有可能;于是她变了话题。
“老头子说你要去当医生。”
“我是有这种想法。”
“你是不是喜欢当学生呀。”
他又将目光移向别处;不过这次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等他转回头来时她看到了一丝怨愤。她听上去是不是有点高高在上呢?她又看到了他的眼睛;绿和橙的斑点;像小男孩的弹珠。说话时他还是非常温顺。
“西;我知道你从来不喜欢那种东西。可是除了这样;还有别的什么法子能成医生呢?”
“这就是我的问题。又要当六年学生。为什么?”
他并没有生气。是她想得太多了;在他面前她就神经过敏;这叫她自己都有些懊恼。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没人会真的请我当园林师的。我不想教书;也不想当公务员。只有医学让我感兴趣……”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你记住;我说过会酬答你父亲的。就这么着。”
“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她根本没料到他会以为她是在讲钱的事。他也太小器了。父亲资助罗比的学业;有谁反对过吗?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瞎想;但事实上她是对的——最近罗比的举止有些恼人。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把她的话想歪。两天前他居然按了门铃——这就很奇怪了;他一直可以随便进出这幢房子的嘛。塞西莉娅下来开门时;他站在外面大声地像公干似地问是不是可以借本书。恰巧当时波莉正趴在地上擦门厅的地板。罗比摆起大排场;脱了鞋;其实他的鞋一点也不脏;想了想;又把袜子也脱了下来;接着夸张地踮起脚走过湿漉漉的地板。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故意疏远她;他刻意把自己装扮成到大房子来跑腿的清洁工的儿子。他们一起进了藏书室;当他找到了所要的书后;塞西莉娅要他留下来喝杯咖啡;而他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这都是装的——他是她见过的最自信的人。她意识到;自己被人嘲弄了。被罗比回绝后;她就离开了房间;上楼躺在床上看《克拉丽莎》;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心中的懊恼和疑惑却与时俱增。她是被嘲弄了;还是被惩罚了——她不知道哪个更糟。因为在剑桥时参加不同的社交圈而受惩罚;因为母亲不是打杂的女佣而受惩罚;还是因为她可怜的学位受嘲笑——而非因为他们其实给女人授予学位。
她笨拙地——因为她还抽着香烟——拿起花瓶;把它平放在水池边上。最好是先把花拿出来;可她气晕了;两只手又烫又干;只好把花瓶握得更紧些。这时罗比一言未发;但从他的表情中;塞西莉娅看出他对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后悔了——他强作出笑脸;连嘴唇都没咧开过。这样一点也不叫人好过。这些天他们一讲话就是这个样;不是他就是她总要出错;然后又想收回原先的话语。他们交谈的时候;一点放开、稳定的感觉都没有;更别说轻松了;反而处处是钉子;处处是陷阱;处处因为尴尬而转移话题;因此她跟讨厌他一样地讨厌自己;但从来没怀疑应该是他的错。她没有改变过;但毫无疑问他却变了;他在自己与这个完全对他敞开并给予了他一切的家庭之间拉开了距离。就因为这个原因——预料他会拒绝;而自己也不愉快——那天她就没有请他吃晚饭。如果他喜欢距离的话;那就保持距离呗。
四只用尾巴托着海神特赖顿所蹲坐的贝壳的海豚中;离塞西莉娅最近的一只张开的大口中长满了苔藓和藻类;如同苹果一般大的圆眼珠子泛着闪烁的绿光。整个雕像面北的一侧生满了蓝绿色的绿锈;因此在昏暗的灯光下;从某些角度看去;肌肉丰满的特赖顿仿佛真的是海底里的上百军团。贝尼尼原先的设想肯定是让水从宽大的贝壳不规则的边缘潺潺地流到水池里;但是水压太小了;于是水就悄无声息地滑到贝壳的背面;偶尔溅起的泥浆像石灰石洞的钟乳岩一样悬挂其上;水珠点点滴落。水池有三尺多深;泉水清澈见底。池底下是惨淡的乳色石头;波动起伏的白边长方形折射阳光时而将它分割;时而又重叠其上。
她本打算靠在栏杆上;握住瓶中的花;然后将花瓶侧身放入水中。但正在这时候;一心想做些补救的罗比想助她一臂之力。
“让我来拿那个吧;”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我来灌水;你拿着花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她已经把花瓶伸到水池的上面。
可是他说:“瞧;我已经拿着了。”他真的已经用拇指和食指夹紧了。“你的烟要湿的。拿着花吧。”
这算是命令;急切地表达出他男性的权威。而这么一来;塞西莉娅抓得更紧了。她来不及也不打算解释;把花和花瓶一起浸入水中可以保持花的自然风貌;她只是握得更紧了;又转身扭开他。但是他没有这么轻易就可以甩开的。只听得枯树枝断裂般的一声;瓶沿的一块在他手里掰落下来;又碎成了两块三角落进了水池;晃晃悠悠地跌到水底。它们隔着几英寸躺在那儿;在碎光中晃荡。
塞西莉娅和罗比都为自己的固执争夺呆住了。四目相对;她从那夹杂着橙色和胆汁般绿色的眼神中见到的不是震惊;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挑衅;甚至是胜利。塞西莉娅明白要先把花瓶放到台阶上;再与罗比争论这意外有多严重。 她也知道这是无可抗拒;甚至是饶有兴味的;因为情况越严重;对罗比来说就越糟糕。她死去的叔叔;她父亲的亲兄弟;那糟蹋人的战争;那危险的渡河;金钱无法买到的珍贵、英勇与善良;这花瓶追溯霍罗特创作天才的历史背后的悠悠岁月;甚至远溯到重复发明陶器的巧匠能工。
“你这白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瞅了瞅水底;又回头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