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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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子里的师兄-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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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无花,天阴欲雨,四月素得冬似,草叶上的九秋霜,长梢过尽的,簌簌湿了衣。易风于前撇开一挂儿青枝,瞟了瞟:“到了。”
  步惊云从后探头看两眼。见了伶仃一湖,烟冷色淡的,隔川稀稀落落栽了树,差近病花闲草,怯怯抽枝,瞧着颇为消瘦。水倒很清,池波一倾,日头至此也给磨成了碧,雾生三里,照人不暖的,左右瑟瑟阴了。
  易风拂了拂袖子:“我将雪饮封在湖底。这刀天生寒凉,性子也怪,只认聂风。”
  步惊云默了默,才说:“捞出来。”
  易风一愣。步惊云:“放这迟早为人瞧见,捞出来。”
  易风见他已往岸边去了,仓惶拦了:“步惊云,镜湖还有个别名,唤做往世湖。”
  步惊云停了,扭头望他:“又如何?”
  易风扶额:“当年这湖着了天劫,养些个把山精鬼怪,人在江中,若有不巧,惊了他们,要为河川摄了,侵及命数,叫他忆起前辈子来。”
  步惊云不通这是什么道理,嗤笑:“胡扯。”
  他自是不信的。便真有好深手段的精怪,又去哪里寻一辈子故情,找忒多人间尘嚣,不甚了了的,一笔一划话与他听。步惊云哂笑,就撇了易风,沉身落往水底。约莫瞥着雪饮湖下竖了,隔空翻掌一撩。刀自岿然未动。步惊云拧眉,探手搭了,索性来拔。
  雪饮矜傲得很,不理他,只罄一记铮响,步惊云听过,心下莫名晃了晃,一时担待不住,竟至轰然一碎,将他三生经行百世业因,还有一瓢子旧约新盟,携了轻许重诺,迟开迟落的,递至他眼前来了。
  他同谁也曾负了刀剑,渡头过马,与天争命,对鸿泥雪爪的,山横不让人。他的旧事,桩桩件件说了,都是能入古人诗的,可步惊云忘得一句不剩。现下一寸一寸拾着捡了,把三千载的迢迢客梦,如今归家,摁他怀里,沾襟湿衣。
  他果然从来便是,聂风的步惊云。                    
  

  ☆、第一个梦

  聂风巷口搭了的士,七弯八拐的,往秦霜家去。他秦大哥见着他来,欢喜得很,引他院后同剑晨招呼一个照面。聂风瞧他,一时愣了,以为剑晨与他遇过的道士先生都很不相仿的,架了金丝眼镜,西装笔挺,鞋儿锃亮,没点灰,瞧着心很深,文气也文气,可总有些浊,高冠桃符该有的清迥出尘,却是寻不着半分。
  聂风伸了手:“你好,我是聂风。”
  剑晨彬彬一笑,握他没松:“聂先生,我叫剑晨。秦先生刚同我谈起你,说他有个自小玩到大的挚友,生得极好,如今一见,果然很灵。”
  聂风叫他赞了,心上一簇一簇的,嗖嗖犯了毛,总觉何处不太妥帖,便回了身,拿过秦霜添与他的茶,椅子上挪了挪,抿一口,把些疙瘩,莫名掩了,偷眼虚虚又望剑晨。末了扪鼻子,呵呵笑罢,没接茬。聂风无话,可剑晨颇健谈,向桌上扣了指,就着狂兴往下论:“这次秦先生请我来查南山旧事,我求之不得。”
  秦霜一听抚掌:“先生肯赏光来中州,才是我之幸。我不少朋友都受过先生恩惠,赞先生好高手段,非凡俗可及。”
  秦霜说得活,折一顶百尺帽子与他戴,剑晨了然应下,还要囫囵推辞推辞:“何出此言,秦先生笑话。唉,说出来不怕你们知道。这南山惨案,实与我干系不浅。我本是正经道学一派,可惜年少懵懂,叫师父逐出山来。我十载悔过,奈何我师父心硬如铁。此回若能叫我了结此事,给我十几位师兄洗了冤孽,与道门亦是牵一段好大机缘,到时再求我师父,想他老人家也能网开一面,允我再拜膝前。”
  秦霜叹服:“先生果然诚心向道。”
  两人又彼此彼此有来有往地恭维了几番。聂风从旁一句话没有,撑半肚子水,眼见秦霜扯了文卷同他谈至壁上鬼影,方才一愣,省起剑廿十三言语,“唔”了一声。剑晨没放过去,望他:“聂先生见过?”
  聂风叫他一瞟,惊得眉上一寒,妄论有什么见地,都横七竖八,走马飞鱼的,“啪”地散了,便模模糊糊支吾两句,掠将过去,只说:“这,这影像古怪得紧,不知是何物。”
  剑晨垂头牵了照片儿,拧眉半天:“瞧着像卷舌灯。我从我师父的书册里见过,很罕有,是种寄生鬼。”
  秦霜一怔:“寄生鬼?”
  剑晨垂了眼:“是,他们喜欢缀在凶鬼身后,吃些剩下的玩意。但凡经行处,人间境况都颇惨淡。想来师兄们当真遇见了不得的东西,才引得他们蜂拥而至。唔,看来此事牵涉甚广,我明日去档案馆探探,怕是有妖作祟。”
  秦霜讶然,连连称是,赞他果真见多识广,高人风范,遂佩服得很。剑晨又瞥聂风,怀里摸了一枚玉玦与他:“聂先生,我同你初见,没什么礼,这个意思意思。”
  聂风瞧了一笑,不愿消受,诺诺来推。两相一触,别的没有,指尖倏忽灰了半截。聂风悚然收势,却叫剑晨一把拽了,摊掌摁在桌前。秦霜一见,不明所以,愣了愣:“先生,怎么了?”
  剑晨挑眉冷了:“聂先生的命好险。”
  聂风抿唇抽了手,袖里笼了笼,拿眼瞥了剑晨一记。他生得再软,如今也簇一串火。莫看聂风平素善眉笑唇,温和得紧,现下兜了怒,草经霜陨的,瞒都瞒不住。秦霜八面玲珑,也探出不好来,一时无话,任他椅上扯了大衣,披衫辞别。秦霜撇了剑晨送他。
  聂风拦他:“秦大哥,不必了。待有什么消息,我们再联系。”
  一人径自去了。这番不欢而散,秦霜踟蹰半天,剑晨吞了茶看他:“秦先生,你这个好友,可有什么来历?”
  秦霜恼他不知轻重,随口一搭:“什么来历?”
  剑晨一笑:“秦先生,你莫急。我与你说,聂风可不是人间物。”
  秦霜瞪他:“先生,有些话不能胡言。”
  剑晨见他动了真火,也不急:“我初见聂风,他自是一派天成,是谓明珠入海苦雨欺生。这种命格,瞧着好看,其实最飘摇,唤做花辞树。他往人间栖了。却只停一停,留不住。”
  秦霜默了默,没话,临了省起什么:“小风自幼体弱,后随了无名先生,才渐日好起来,这又有何稀奇了。”
  剑晨仍笑:“秦先生,你不晓得,我刚刚用玉玦试他一试,他猝然回手,显是身上有鬼。我拉他没放,看他掌中主纹,合该早夭之像,六岁到了顶,多得没有。可他现已二十。我估摸着,是有人以术法替他续命来了。”
  秦霜瞧他,喉里哽了四字——一派胡言,左右噎着未说。剑晨一叹:“秦先生,我这枚玉玦,是我师父所授,道门圣物。能驱妖镇邪,但凡那些物什碰着,必也显出形来,焚身散魂。可聂风拿了,指尖一点灰,痛更不很痛。我料定他染了污,而且鬼修很高,不是凡品。”
  秦霜哂然:“先生这是指着小风,养了鬼,施些什么,什么的,逆天改命之术?”
  剑晨仍笑:“我不是说聂先生怀了这种心思。他生性良善,想必不会走上歪道邪门。只恐谁人珍重他珍重得紧,又别无办法,少不得行这下策。”
  秦霜摊手:“先生,我请你来,是为了南山之事。”
  他话至此处,显见不愿再说。剑晨扶了扶金丝边儿的镜框,也顺着他往下谈,约莫是个将前事搁置不提的意思。秦霜见了,便利落起来,左右又论过南山种种,两人相交甚欢。
  聂风出了秦霜宅子,没搭车,途中寻了处笼头,水下搓了搓手,指头灰的,洗洗褪了色。他心底一松,幸甚没什么痕,否则叫步惊云瞧见,难说不会杀将去秦霜家中,寻了剑晨问罪。如今好了,他若无其事往衣上扪了扪,一路歪歪倒倒回得家来,推门一愣,厅里黑的,易风步惊云都不在,剩了剑廿十三向窗边竖着,瑟瑟抖。麒麟捧了蹄子烧火玩。
  聂风替他挪了地,拿手拭了叶上两行露,骨头连声称谢。聂风一笑,把电视调了几回,百无聊赖的,厨房里找吃食。自从步惊云来了,他便连灶火都没亲手开过,现下故地重游,意兴颇高。好容易起了锅,弄碗面,糊了半截,拿酱油拌了拌,也能凑合吃。
  剑廿十三慨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叫步惊云将养得那么好,还能咽下,这,这个?”
  聂风抿唇:“他终究是要走的,我不能一直依着他。”
  剑廿十三哑然,半天一句:“这你和他说去,能叫他剐出心来。”
  聂风没话。麒麟哒哒哒桌上趴了,拿尾巴勾他指头。聂风乐了,逗他,给他挠肚子。剑廿十三瞟了瞟:“你不能总活在过去。”
  聂风垂了眼,瞪麒麟,憋了两字:“我没。”
  剑廿十三话没完,还说:“你师兄已经死了。”
  聂风停筷子,举了酱油壶子,咣咣向碗里倒。他云师兄死了,多少人同他提起,怕他不晓得。聂风面上不显,可心里比谁都分明,他这一生,就是嵌在那一日里的了。
  他师兄入葬,聂风跋山涉水的去看过。他颠颠斜斜到了灵堂,寻他师兄。一找就撞上了,他师兄从来不让他等的,往寸把框里困着,头上簪一枝花,脚下簪一枝花,素菊染鬓,没什么笑貌,依旧冷的,拿眼瞧他。
  聂风“咚”一声软在阶下。步家人仓惶扶他坐了。他身旁有一截一截的人,黑着衣冠,黑着面色,木然灌进来。聂风见了便觉得,他是堂前那根烧烧烧不尽的丧烛,就旁落一朵灯花,也要落到灰烬里去了。
  至此才省起眼泪。他只在众人眼底放肆哭过一场。聂风本不爱哭。可是一团一团亲友没顶前来。聂风瞧着他们都离了远得很,比棺材里的云师兄还远,比那句真心实意的你等我还远,唯有声息是近的,絮絮说了。说聂风你别憋着,哭出来,哭出来就好。
  聂风矜持坐着,他很是不信,不信好了好了。好什么了,他要来等等,等着步惊云再唤他一声风师弟。聂风坚持得很,等到烟散灯尽,等到天晓人定,仍旧留着一片云,行来行去不下雨,只和怜和爱看着他,颜色冷冰冰,给有意思的人瞧见。
  聂风瞧见了,也知道没什么好来瞧,却还是多望几眼,知晓它便是从此就要横斜在他生命里罢。就垂眼又哭一回。
  哭尽了上香。点三支。
  一拜。云师兄。
  两拜。云师兄。
  三拜。云师兄。
  这一簇星火累世未消的,仍搁在聂风心底。如今叫谁煽起一寸苗头,烫得他丢了筷子,搭手捂了脸。麒麟一愣,恼恨骨头花口不择言,呲牙剐他。神兽虽小,可还有那么点叫百鬼身折的威严。剑廿十三瑟瑟垂枝。麒麟转与聂风,此时有话不如无的,要慰他:“风,你别难过。这个步惊云,他也是你师兄,一样没差的。”
  聂风不信:“不是。”
  麒麟一叹:“他真的是。”
  聂风固执得很,牙咬不进,劝不动。他摇了头:“他不是。”
  完了又添一句:“他不是我聂风的云师兄。”
  他说得绕,话里踱来踱去,一灯影六朝,是烛是月的,理论不清。麒麟想了半天,也没弄分明,委屈趴了:“可你就是聂风,他就是步惊云啊。”
  聂风不接茬,拿碗去厨下把面糊倒了,刷干净锅碗瓢盆。以为饭饱,沙发里团了,江淮月上枕边生的,躺着不愿起。他抬了抬眼,剧里一片旎旑,拨两圈,还停在田螺姑娘新传上。故事编得倒很玲珑,不像志怪话本中剪出来的玩意。
  姑娘拿笏子对镜梳鬓,还没忘了说:“郎君,你宴宾会友,要吃什么?”
  这位郎君也不知道矜持,扪袖子报了一串儿菜名,鸡鸭俱全。姑娘本事好大,竟往千树雪里,置办百八水席,桩桩合意。郎君母亲大喜,放了伉俪归家。两人瓦下数了梅花,又说些小情语。聂风闻得真切,便依着词句想了想,掩一个哈欠,眯眼小憩。
  梦里叫谁搂了入怀,暖着。聂风挣扎两回,可浑身都被靥上了,越团越紧,憋他好险背过气去,仓惶一下惊得醒了。厅里灯昏,他裁一点光,瞧着步惊云正捞了毯子裹他。聂风拿手肘推了推,本是个推诿的意思。步惊云没理,倾身抱他。
  两人抵死绕在一处。
  聂风叫他往沙发里摁了,草草咳几声:“等,等一下。”
  步惊云现下同往常不太相仿,缘由无处觅访,聂风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可人是一个,却不同一日了。步惊云垂眉看他,霜雪盈头的,总有那么些痛的怨的,攒得深,原就一阵一阵的萧疏,如今到他鬓上,终究现出它的素来。
  聂风眨眼:“你,你回家啦?”
  步惊云拽过一个橘子剥了皮,递至聂风嘴边。聂风笑了:“我不吃。”
  步惊云无话,也没动。聂风觉得今天这事颇难善了,遂不敢不吃,便嚼巴嚼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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