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朱元璋没有明令要求朱标如此,不过向来孝顺的朱标也不会这个时候载歌载舞,于是就免了今年的华盖殿中秋大宴。
皇帝不赐宴,那百官们当然就各回各家。
陈云甫的府上那叫一个热闹。
因为邵子恒去了广东赴任,所以邵质一家子连着还未成家的杨士奇都来了,加上刚刚到京的严震直,履新刑部尚书的俞纶也来了。
原刑部尚书张紞现在去了长沙,任湖广、贵州经略使,俞纶则从左都御史的位置上接替刑部尚书,右都御史杨靖接了左都御史,进入九卿序列。
排队上位的,都是陈云甫的人。
陈云甫高坐上首,连邵质都陪到了左手边,本来陈云甫是坚持不愿意的,可邵质说有了外人,那就不是家宴,上下尊卑必须要讲究一个座次排序,这不能乱。
陈云甫是百官之首,又是陈、邵两家之主,这上首位,是不坐也得坐了。
“中秋快乐,本辅敬诸位一杯。”
陈云甫提起杯子;一群人就呼啦啦的站起身,齐道:“恭祝少师金安。”
“快坐快坐;在本辅这;没那么大规矩。”
陈云甫饮罢酒水;伸手虚压,笑言道:“本辅家中现在也没有使唤人;劳诸位亲自斟酒,本辅就不一一招呼了,不要见外;随意些。”
老大哥答应了朱樉的遗愿,把朱樉的妃嫔全部赦免,由嗣爵的秦王朱尚炳接回了家。
朱老二这么做;倒是给陈云甫省了不少麻烦。
也算是错有错着吧。
虽说没了下人,不过身为秘书的杨士奇却很是明眼,起身拿起酒壶做起了侍候的工作;一一给在座众人斟酒。
“这两年;云甫你是为家为国;殚精竭虑,为父敬你一杯。”
邵质端起酒杯;发自肺腑,陈云甫连声不敢;举杯言道:“岳丈操持三法司;远比孩儿更累;诸位同僚各司其职,尽忠职守,都很辛苦;来;咱们一起。”
一桌子都是显贵官员,这酒过三巡之后;话题便不由自主的扯到公事上;邵质沉吟道。
“两册合一;改革税法,这一下;广东的宗族只怕要四分五裂了。”
将黄册和鱼鳞册二合一;加上阶梯税法,似广东那些个动辄几百上千人为一户的大家族那是最先倒霉;不分家;五税一和抽丁徭能活生生把他们逼到家破人亡。
而一旦分了家,这人心也就散了;无法抱成团的一盘散沙,还有什么能力和朝廷王法作对。
“宗族的旁系子弟依附嫡系主脉而活,因此,主脉的家主说什么,他们就要做什么,离了主脉就会饿死,一旦分了家,这些旁系子弟各自手里有了田、有了产,谁不想抱着媳妇孩子热炕头?
没人会心甘情愿替主脉那一支卖命的,人心散了,家族就不好带了。”
陈云甫呵了一声:“硬扛着不分,王法不予留情会在外部施以压力,而他们内部自己为了逃避如此高额的税赋和丁徭,一样会大打出手,自相残杀,逼着分家。
岳丈可还记得,广东不过三百万丁口,却有足足三十万的隐户,这说明什么,恰说明广东宗族的势力之庞大,说明广东私蓄家奴的现象极其严重。
孩儿甚至怀疑,三百万的丁口和三十万的隐户水分恐怕不小,广东地方官府查的到底细不细,现在还尤未可知,因为很多宗族都是几百上千人为一户,这是很容易隐瞒丁口的。
这次分家之后;广东的问题就会全部暴露出来,孩儿本打算今年就去两广坐镇的,不过陛下没有允许,那就等明年吧。
正好这次税法改革也要推行;现在震直负责前期的调研工作,户部也要准备第一笔用来赎买土地的债款,等到明年之后,各方面都准备差不多了,孩儿就去两广,彻底解决那些盘根错节又尾大不掉的宗族。
将那些大户全部拆成小户、散户。”
邵质点了点头,又言道:“阻力势必不小,你打算怎么处理。”
“国法是不会容情的。”陈云甫眼皮一垂,气势可就变了:“朝廷不能向不法让步,他们对抗朝廷的原因,无非就是保全自身的利益。
孩儿是朝廷的首辅,不是宗族的家仆,不能因为他们的私人利益而牺牲国家利益,一旦两者有冲突,那孩儿只能选择牺牲掉他们!”
“杀鸡儆猴固然是个好办法,但为父怕有人弹劾你手染鲜血啊。”
陈云甫重重一叹:“岳丈,乡约出于宋朝,殁于元朝,而到了今朝又复起,甚至复燃的更加凶猛,为什么?
两广、湖广、贵州的宗族、土司,当年怎么不和忽必烈、伯颜对着干,反而和同为汉人的咱们对着干?
孩儿怎么忍心手染同胞之血,此去,也会良言相权,若是良言无用,那只好行无奈之举了。”
那严震直坐在一边跟了一句:“有道是畏威而不怀德,朝廷若是过于软弱,则国失颜、法失威。”
邵质闻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畏威而不怀德这话,一直以来都是说蛮夷的,现在被严震直用在自己人身上,怎么听怎么刺耳。
可要是细想,不分汉夷,人都是这样。
好言相劝如拂面清风,良药苦口能治沉疴。
真个若是去低声下气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只怕一百年一千年,广东的宗族都不会分家。
朝廷必须要给予其外部的重压。
这也是陈云甫坚持两册合一,改革税法和丁徭的原因所在。
不逼他们一下子,这家就分不了。
“除了广东,广西的问题也很棘手,汉夷混居、甚至还有不少方外之人。”
陈云甫叹了口气:“我现在一想起来,脑仁都疼。”
国事多艰,陈云甫那叫一个为难啊。
宰执天下听起来威风霸气,可是想要做好,显然是难如登天。
“那就先不想,喝酒。”
“对,喝酒!”
陈云甫再次举杯:“苦心人,天不负嘛,只要咱们坚持住,什么困难都能克服,诸君共勉。”
“敬少师!”
第二百八十二章 能谈,都是好同志
中秋节一过,陈云甫这边还没有什么动作,新官上任的严震直却是志得意满的踏上了返浙之路。
现在的他摇身一变,从浙江粮长变成了户部税法改革调研司的司丞。
至于户部有没有这个什么调研司?
少师说有,那就有!
浙江左布政使王钝曾经在都察院工作过,是邵质的门生,郭桓案后,浙江官场上下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王钝是在那时候下放到的浙江,担任按察使。
永乐元年,内阁人事任命会上,当选浙江左布政使,自然与严震直同归陈党,这次严震直回来,王钝亲自接见,给足了面子。
“恭喜震直了。”
杭州城外,严震直没想到王钝竟然会亲自接见自己,当下既惊又喜,上前见礼道了一声藩台。
“咱们同为少师门下,震直就莫要呼藩台了,反倒见外,既无外人之时,汝可与吾兄弟相论。”
严震直打蛇随棍上,拱手道:“既如此,弟见过子均兄。”
“哈哈。”王钝朗声一笑;把住严震直的手就登上自己的马车:“这就对了嘛,震直这次入了少师的眼;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咱们兄弟俩自当多多亲近才是。”
严震直不由得一阵失神。
曾经的自己连见到杭州知府都英雄气短;如今王钝这么位一省布政却要主动和自己攀亲附故,少师门下这四个字;含金量太足了。
这时候的严震直不由的会去想,若是陈云甫的秘书杨士奇下到地方来,那王钝恐怕更谦卑了吧。
“震直这次入京;为的是两册合并的事吧。”
坐进马车内,王钝的话让严震直错愕一下:“子均兄已经知道了?”
王钝含笑点头:“前些日子,通政使司的邸报已经抄送到了浙江,算是给震直的走马上任提前预热了一番,这段时间;浙江的声音特别多;也特别嘈耳;为兄可是烦死了。”
严震直也笑了出来:“浙江素来为国朝丁口、田赋大省;这次两册合并、税法革新,内情究竟如何没人知晓,故而也就难免会有人坐不住。”
王钝言道:“没错;所以为兄千等万等;可算是把你等回来了;对这次税法革新;少师有何示下?”
历朝历代之变法改革,无不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牺牲一部分人利益;成全另一部分人利益。
那么;这次内阁动真格;合并双册;革新税法;会伤害到哪些人利益;又会成全哪些人利益,就成了关键点。
王钝也想知道;自己算是‘哪一部分’;自己的‘利益’属于被伤害还是被成全的。
严震直也不藏掖;他来浙江进行税改前的调研,自然要和多方协调,如果不能取得王钝这位左布政使的支持,那很显然是无法功成的。
当下里侃侃而谈,把陈云甫就两册合并、税法革新的指示精神悉数传达,并言道。
“少师已经指出,想要发展财政,重在开辟财源,一味的通过收缩和控制减少财政支出是无法解决财政困难问题的,赎买土地,释放佃户和租户,利在千秋。
无论是朝廷本身还是地方省府县三级衙门,都要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不能囿于眼前的苦难而束手不前,那样的话,财政只会越来越困难。”
王钝连连点头:“是啊,少师指示高屋建瓴,我浙江是丁税大省,口有千万、年税亦趋近千万,可这两年的田赋税收,反而迟滞不前,因何?
就因为趋于饱和,这些年,浙江考取功名的生员越来越多,民间投寄田也越来越多,再这么兼并下去,恐怕百年后的浙江都要成无税之省了。
拆户分田势在必行,我们确实应该早做准备。”
王钝听了一遍,没察觉到陈云甫有向官僚阶级收税的打算,也没有发现陈云甫打算取消免税田、折抵田的打算,无非就是针对地主和地方宗族;将他们手中的土地释放出来,把租户佃户变成自耕农而已。
这么说起来;对官僚的冲击并不大。
而且严震直还说了;等朝廷的财政情况好转之后,朝廷还要给他们官员加俸,那就更得举双手赞成。
依靠这一点,陈云甫取得了官僚阶级的支持。
先用官僚打击地主便是陈云甫的用心。
他不能两边全部得罪死,不然的话,官僚就会和地主抱成团,中央的政策下到地方就成一张废纸了。
先把地主、宗族阶级势力剪除掉,释放大量生产资料和社会经济活力,等到国家、社会经济好转,自耕农中走出更多的平民士子之后,再通过这一群体向官僚阶级发起反攻倒算。
这是两步棋,陈云甫现在要做的,是下好第一步,而仅此一步,就需要十年。
十年,足够了。
王钝是不知道内情的,严震直一样不知道,他们现在看到的和要去做的事,就是老老实实按照陈云甫的安排和交代,去进行税法的革新。
后者带人回到浙江来,就是和浙江各府粮长进行约谈。
浙江这些粮长,个顶个都是大地主啊。
谁家没有几万亩地?
也因此,当严震直在浙江布政使司官衙抛出五税一这个税比的时候,所有人都蹦了起来。
“五税一?那岂不是说我们一年的产出,去掉吃喝去掉给租户的分润,剩下的全交给朝廷?历朝历代也没有那么苛刻的暴敛啊。”
说话之人是绍兴府的粮长,也算是大地主了,家里面有七八万亩田地,上万名租户。
“你把田分掉,不就不用交那么高的税了吗?”
严震直无动于衷,好整以暇的抿了一口茶水:“地太多,若是实在分不过来,那就卖,朝廷不说了吗,朝廷出面来买,按照市价该多少算多少,十年为期,每年还给百五的息钱。”
“朝廷要是不还这笔债怎么办?”
古代朝廷的公信力吧,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谁知道哪天当官的心情不好,给大家伙头上安一个盗匪同伙的黑锅就拉出去砍头,霸占家产?
“朝廷要是打算巧取豪夺,那就不会派本官来和诸位谈了。”
严震直认真说道:“再说了,我严家十三万亩地这次可是一次性全兜卖给了户部,要说怕,也是我严某人最怕,连我都不怕了,你们怕什么?”
理是这个理,可真到选的时候,谁心里能真个踏实呢。
杭州当地的粮长沉吟了一阵:“震直兄,不是哥几个不信你,是不敢信朝廷啊,你也知道,七年前,咱们浙江上下可是被杀的人头滚滚。
三哥家的孩子才刚考的功名,在县里谋了一个主簿的差事,都还没认清楚衙门里几个人呢就被砍了脑袋,冤不冤,说实话,朝廷把大家伙的心都杀凉了,怎么敢把地,一股脑全送给朝廷。”
“不是送,是卖。”
严震直纠正了一句:“是,七年前那一年确实不堪回首,不过今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