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便明白:京城,是不能再回去了。
他想起鸿州江家,先皇后的母家,他的外祖。而大路关卡重重,便与剩下的两个亲卫走水路往鸿州。船行不久,入夜,他们就又遇刺杀。亲卫牺牲,他跳水逃命。
九死一生。
再后来,遇见卫迟栖,去到飞涯山庄。卫迟栖让他写信,他要去鸿州的行踪已然暴露,更不敢寄信往江家。那两封信不过是为了哄过卫迟栖胡乱寄去京城里他知道名字的某处商户,信里询问些错写的货单,既有人收,又无人会回,只当投错。
他想等过些时日,风平浪静之后去鸿州,甚至……想在飞涯山庄留下。可他们还是找到他,卫家于他有恩,不能牵连进来。所以他一刻不耽误地和大哥走了,不敢让这大皇子的注意在卫家多停留。
如今大哥以兄长之名来接他,用手足之情晓事实,说是四皇子动手,人证物证俱全。
他谁都不信。
刺客可以是四哥的人,可当时护卫他们的御林军,却是大哥所辖。刺客来袭,御林军佯败四散,留他暴露在刀光剑影下。
手足之间,哪有什么所谓情分?
而薄愈望着眼前这个七弟,斯文瘦弱,面上是他所预料的惊疑交错,仿佛真的懵然不知,后知后觉。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老七能听懂他的话就足够了。
他故作无意地问起这个父皇生前最宠爱弟弟,温声道:“父皇既然立你为继,可有凭证?此番回去公宣朝廷,老四就可消停了。”
又道:“也免得兄弟纷争,七弟你又受苦。”
满是为兄者的关切与心疼。
薄恩却满眼疑惑,皱了眉微微侧首,讶异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望向他大哥:“父皇……立得是我?”
两人互望一阵,薄恩眼底唯有坦诚。薄愈端起茶盅,捻盖徐徐一撇,才发觉茶已凉了。
就听见他对面的七弟语带伤心地道来那夜的故事,父皇感知大限,一夜忽梦见挚爱臻情的先皇后,醒后哀伤不已,念及先皇后膝下孤单,唯此一子,遂传自己来见。说起他眉眼最像母后,又谈及从前许多旧事,最后愈说愈悲切。薄恩恐父皇伤怀,不忍再叙往事,安慰一阵,服侍汤药后就退出回了王府。
却不想天明时,传来驾崩噩耗,他那夜见的竟是最后一面了。
薄恩说及此处感悲不已,眼眶发红,泪蓄眼角。薄愈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便嘱咐他好好休息,不日回京便可安心了。
薄愈走后,薄恩松开紧攥在袖内的手,满掌心皆是汗。他方才的那些悲切凝在面上,如铜汁浇筑出来一般纹丝不动,又了无生气。
他卷袖擦干眼泪,时常滑落出他手腕的那个镯子,已经被他捋上手臂处死死卡处,不让它再露出。
薄愈出来,轻笑一声:果然经历些风浪,老七也长进了。
他早知道老四耐不住性子要弄手段,想要将计就计,既拿了罪名,又能逼老七就范,一箭双雕罢了。不想老七身边护卫了得,从来人前不会骑马,凡上马必要人牵,那日却驾着匹汗血驹跑得飞快。
他才知道这个父皇宠爱的幼弟并非一无是处,看他从不出头,一无所长,若明哲保身倒是不怕,怕只怕蛰伏隐忍,为的是韬光养晦……
老七下落不明后,朝堂里的那群老东西倒闹得更凶了。
老臣们认定最后一个见过先帝的七皇子即使不是手有秘诏,也必然知晓内情。七皇子是先帝生前最疼爱的,亦是元后正嫡所出,若说继大统,也很有可能。反观大皇子与四皇子,先帝在位时也从未提过有立此二位的意思。如今七皇子先是遇刺后又失踪,实在疑点重重。当务之急,得先寻得七皇子,问清那夜详细。新帝之位,皇子们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唯秉先帝之意,方是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薄愈拨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反复轻念着这四个字。
名正,天下服,言顺,臣子服。
可名是人正出来的,言也是人可篡改的。而人有所求,必有所为。恰好的是,他忽然想起他那个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无欲无求的七弟,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航船之上,皓月之下,江波粼粼,江风卷袖。薄愈遥遥回望一处,那里的灯火随船行远而目见阑珊,那里有薄恩没藏好的眷恋目光。
云州,飞涯山庄。
第九章 正名
七皇子回京,朝堂又掀起轩然大波。以丞相高际为首的老臣,迫不及待地要来探望,都被大皇子以惊惧未定,尚需静养的理由给推了回去。
死里逃生的七皇子在外颠簸一场,惊惧忧虑,病得起不来身,也实在不能见客。唯有大皇子怜爱幼弟,虽百忙之中,仍时时遣人问讯,延医请药,万分关切。
至于四皇子,是有本事也够胆量。可离了边境,入了京城,凡事就由不得这个莽头莽脑的皇子做主了。那些边军,只须一道谋反的旨意,就能压住。更何况如今刺杀败露,四皇子已进退维谷。
有军功又如何?兵权还是陛下给的,也是陛下能轻易夺的。没有旨意,就是谋反,就是谋逆。而京郊皇陵刺杀,二位皇子,一位重伤,一位险些丧命,更有人证物证。四皇子此番,怕是难翻身了。
此外最热闹的,当属京城的刑部大牢。前脚才关了几个京郊皇陵刺杀谋逆的刺客,重刑拷打,才审得稍微有些眉目。后脚又锁进了一批押解入京的反贼,说是反贼,证据却没跟人交上来。可人,却是大皇子那边的亲信龚将军亲自押解回来的。还口口声声说,两案之间,或有牵连,当是个大案。
龚将军勒缰在刑部大门口,连马都没下,就把人送了进来,低头一句:“大皇子说,本案有劳张尚书费心了。”
是以,刑部尚书往来大皇子府与刑部之间,忙得焦头烂额。
同样为刺客所伤的大皇子,臂上重重的纱布还没拆,养伤期间,仍客气周到地接见了这个极有眼色的刑部尚书,被问起如何处置,只谦笑说:“张大人供职刑部多年,罪名如何定,刑罚如何量,按章程办就是了。”
按章程办。
刑部尚书便懂了,就要告辞。大皇子着人取出一柄黄绸十八骨大伞,要赠予给张大人。
“冬来雪至,张大人奔波辛苦,有此伞傍身,纵然骤雪纷纷,也能不沾此身了。”
京城入冬,凛寒侵骨。
薄恩回到了原来的王府,从前的亲卫为保护他尽数牺牲,身边多了一个寒林。是他的大哥怕他再遭不测,特地送给他的绝顶高手。令其护卫七皇子身边,日夜不离。
侍卫寒林,长日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态度冷然,只贴身跟从。而王府里的人俱是生面孔,除了王府老管家,所有下人丫头都被顶换。说是怕伺候不周,更怕又出当日的意外,所以专门一个个精挑细选,仔细筛查过,才敢留在王府的。
而从前旧人,自然不必再问。
这些新来的下人也仿佛泥塑木雕一般,沉默恭敬,垂首侍立,安静地站在该站得地方。和一只静燃的蜡烛,一帘垂地的厚幔,毫无区别。
偌大的王府,静得怕人。
可蜡烛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却日复一日,漫长重复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那日,大哥来探望他这个病中的七弟,也带来一个消息。
那日早晨,下了入冬以来的头场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满目皆白。薄愈一身沉沉的墨色锦袍压雪而来,一步踏,一步近。
“天寒地冻,来找七弟讨杯好茶。”
“皇长兄,请。”
“还是唤大哥吧,和在云州时一样。”
薄恩听到“云州”时,顿了顿,心内隐隐有些不安。
置炉时,薄愈说,四皇子那边抓的刺客已经审出来了,不是私兵,是江湖中人。
“可惜了,都是门派里个顶的高手。”
薄愈打开小茶罐,嗅了嗅,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再深挖下去,是穹门的人,专接杀人越货的买卖。穹门的首领,是个叫卢云昊的。我再查,却发现……”
薄恩安然听着,一贯的从不置喙,听他一番话徐徐下来,仿佛抽丝剥茧一般。再看对面的人神情轻松如闲话家常,边聊便将茶倒出几片,放在手心,两指一捻,就干碎了。
他先道:“七弟这茶陈朽,喝不得了。”
后方笑道:“说起来也是与你有缘,那卢云昊,竟和那卫老庄主,师出同门。”
“我派人捉拿,到底是江湖人耳目众多,闻听消息早早就躲了。不过究竟也躲不到哪儿去,刺杀皇亲,勾结叛乱,窝藏反贼,我让龚将军领上几千兵马,已经清剿干净了。”
话毕,弹弹指头,茶屑干干净净。
茶炉上的热水汩汩沸起,白汽扑盖而出,滚声不断。
薄恩在他提到卫庄主时,一颗心已如坠冰窟,他再无法克制情绪,几乎颤着声问出那句:“可是……飞涯山庄?”
“正是,想是卫老庄主顾念同门之情吧……”薄愈回想那夜场景,不禁感叹道:“少庄主也是性情中人又功夫了得,若不是龚将军挟持了他的小妹,只怕还降伏不来呢。”
短短几句,几乎断了所有人的生死。
卫迟栖,卫茵茵,老庄主……
谁身负重伤还负隅顽抗,谁又被锁枷链铁地押解京城,谁在刑部大牢里受刑拷打,尝尽酷刑却一身的硬骨头,咬死了招无可招。再细论起那些罪名来,刺杀皇亲该死,窝藏反贼亦该死。更有嫌疑,直指飞涯山庄协助谋逆,如若查清坐实,满门当诛。
对面人的手段他太清楚了,薄恩不敢再细想他们的处境。话落在耳内嗡嗡作鸣,滚雷一般炸过,薄恩脊背发凉,握紧椅扶支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反复地告诫自己平静,冷静……
对,对……
大哥是在告诉自己,还有条件可谈,卫家人应该尚安……
而大哥想要的,当今局势最缺的,他再清楚不过。
薄恩起身离座,短短的几步迈得似有千万斤迟滞。他站到薄愈面前,背对着厅外的漫天风雪,正面着已然拿捏住他命喉的大哥。屈膝,躬背,缓缓俯首跪下。
他说:“臣弟,有罪。”
薄愈的目光落向地面那个恭顺匍匐的脊背,单薄,孱弱,随意就能拿捏。他已不必再说什么,接下来所有的名正言顺,就都得从这七弟口中出了。
一句臣弟,上下已明。
第十章 抉择
七皇子病愈,在万众瞩目下登上朝堂,说出了一锤定音的那番话。
他说,愿为皇长兄作证,将那夜与父皇的最后叙话细说分明。当时父皇遗愿虽未立诏,却言语间属意皇长兄,本打算明日召他们兄弟入宫以嘱后继,不想当夜病情忽重,龙驭宾天。皇长兄辅政多年,兢兢业业,四皇兄却不仁不义,残害手足。在京郊设伏,杀亲谋位,且有所捕刺客为证,天下共诛。
而自己无才无德,难堪大位,父皇实知。故叮嘱自己日后要衷心辅佐新帝,全兄弟情谊。如今侥幸逃生,又得皇长兄一直苦寻照顾,方得平安返京。
一番话说完,朝堂一片寂静。目光都投向大殿之上的两位皇子,薄恩跪下行大礼,再起首时,呼的是“陛下”。
新帝眼含热泪地扶起跪地的手足,感佩不已。
高相捏着笏板听罢看罢,明白大势已去,长叹一气,带头跪下。百官一见,亦俯首同跪。
皆呼:“恭请新帝登基,陛下万岁,万万岁。”
新帝登基,念手足之情不忍相残,四皇子罪证分明,废为庶人,终生囚禁。七皇子封慎亲王,于京中赐居府邸,享亲王礼。其余二位皇子皆有王位在身,封地富饶,便可启程离京了。
尘埃落定。
薄恩再见到卫家人,是在天牢。
飞涯山庄的少庄主被单独关押,昏暗的牢房里灯盏光亮如豆。隔着排排铁栏,他望见卫迟栖浑身血污地躺到在脏乱的草铺上一动不动,鬓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寒林站在他身侧,语调波澜不惊地传达了陛下的旨意:“陛下有命,卫迟栖武功已废,念卫家曾搭救慎亲王,恩赦回云州。”
薄恩嗅着天牢里的血腥腐臭,耳边是寒林的话,脑中响的却是来前薄愈和他说的那番话。
“少庄主年少有为是未来山庄的寄望,又与七弟你……情好,难保哪日不会和老四一样,把江湖中人的剑,再架到自家兄弟的脖子上啊……”
当时,他还以为会是圈禁京城,或派人监视,或要他做说客让飞涯山庄为朝廷效力。却忘了,他这个大哥,从来不以情义谋事,只观后效,斩草除根,无可不为。
卫迟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失去武功,与死又有何分别?
可眼下没有时间让他考虑这些,他得先安顿好卫家人,尽快送他们离京。
卫老庄主和夫人在见到他一身皇家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