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玺像一个遗失了家乡的归人,一步一步,缓缓地穿行其间,表情茫然而无措。
穿着湿透了的军装,满身狼狈,他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季玺在游离中,走到了炎一家门口。
他感到心口空落落的,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紧张,恐惧。
季玺捂住自己的脸。
他像一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迟疑了半天,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这个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被他当做“家”的地方,没有再一次为他敞开家门。
季玺眼前模糊,又敲了敲门。
那扇坚硬的铁门纹丝不动,将他无情地拒绝在外。
季玺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绞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找炎一谈谈,却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早已呆的不耐烦,打算彻底离开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世界那么大,季玺这辈子都别想再联系到他了。
就像两颗尘埃,要多好的运气,才能侥幸碰到一起?
季玺光是这么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寒,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季玺无力地滑落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团成一团,倚靠在生锈的铁门边。
楼道远处传来兮兮索索的声音,每逢有脚步声临近,季玺总会充满期待地抬起头,然后再失望地缩回去。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天际边晚霞瑰丽的色泽渐渐褪去,影子被拉长,老旧的楼道没有光线,变得愈发昏暗。
季玺一动不动,脑中纷乱的思绪却控制不住地闪烁着。
某一时刻,他忽然想。
这世上没有什么永远稳定的状态,人间的悲欢总是如潮汐般时起时落,他曾经以为自己能拥有的稳定安逸的幸福,也不过是庞大时空洪流中的昙花一现。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但也许从此以往,他将伫立于高塔之上,永享无边孤寂。
而炎一的出现,只不过如夜幕中绚丽夺目的流星划过,一闪而逝罢了。
可一个人,若是只存活于黑暗,没有见过光明,那他或许还能苦中作乐地过下去,可当他身处过真正绚丽纷杂的暖阳之下,体验过花花世界、十丈软红,谁又会愿意,永远蜗居在幽暗寂寞的夜色之中呢?
这个人,他不仅是离开,也是带走了他生命中全部的光。
从此以往,时间所到之处,生存与长眠再无区别,一切欢笑再与他无关,整个世界只剩无尽的黯淡。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原来早已爱上了他。
这是他倾尽一生的爱意,他可以掏出鲜血淋漓的心脏来证明的喜欢。
没有人教过他,一个人的心脏可以只为另一个人而跳动。
他愿意纯粹地爱他,牺牲自己的一切,放弃权势地位,背弃世俗给予的包袱,承诺自己生命中所有的未来,付出每一个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只愿他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黑了。
季玺从原地慢慢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片潮湿老旧的楼道。
夜幕之下,病木区昏黄的街灯照着污浊的小巷,季玺一路走出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整个病木区仍旧熙熙攘攘,季玺顺着人声,一路走到了农贸市场。
这里是病木区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卖菜的小摊已经收了,但隔壁一块巨大的招牌却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瞩目。
塑料的顶棚上写着四个荧光油亮的大字——“常来饭馆”。
季玺看着那四个字,忽得心念一动。
正值饭点,饭馆门口人头攒动,季玺走过去,掀开了满是油垢的塑料门帘。
整个饭堂里塞满了到点就餐的居民,黑压压一片,墙边摆着一个个玻璃柜,里面一盘盘摆着新鲜出炉的饭菜,人们在入口出拿着一个托盘,依次排队取餐。
季玺眼前恍惚,他还记得炎一第一次带他来时,自己看着这一切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他们两个人,一共只有八十个点数的存款,一顿饭却吃掉了六十几个点,对那时的他们来说真的已经是非常奢侈的行为了。
后来,他们的情况慢慢变好了,到了如今,季玺账户里的余额可能已经多到用也用不完,他没再关注过那个数字,他其实从来没有关注过那个数字。
可他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开心多少。
季玺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下,立刻被后面蜂拥而入的人群撞了个踉跄。
“小孩儿,别挡道!”那人啐了一声。
季玺被人潮往前一推,撞在前面的人身上,脑袋可能碰到了对方后背的骨头,有些痛。
他捂着自己的前额,“嘶”了一声,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
那被他撞到的人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
下一秒,季玺抬起头,彻底愣了。
只见炎一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塑料空餐碟,冷着脸。
他的头发好像有剃过了,削地极短,只剩一个圆圆的脑袋,越发显得那张棱角分明五官优越的脸有种超乎寻常的俊美来。
季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他站在原地,眼神炙热,直勾勾地望着炎一。
那一瞬间,他好像只能听到自己胸腔内嘈杂的鼓动声。
时间被拉长,但其实很短的一霎,季玺甚至来不及做什么,或者想什么,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炎一冷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就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反应地抬步离去。
季玺本能反应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
“炎一……”季玺小声地嚷。
炎一漠然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却没有摆脱,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好像他真的再也不在乎自己这个人了。
大庭广众下,季玺知道他根本不愿跟自己纠缠,也不想闹得更加难看,可季玺却顾不得这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拽住那一截衣料,怎么都不肯放手。
“我……”他支支吾吾,眼神凄切地盯着男人无动于衷的面庞。
他有太多话想说了。
我错了。
我后悔了。
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不能没有你。
可到了嘴边,他才明白语言有多么苍白,在炎一冰冷无波的眼神中,他所谓的道歉和挽留又有多么的无力。
炎一皱了皱眉,等得不耐烦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季玺红了眼眶,却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似笑似哭地弯了弯唇角,虽是笑,表情却难看至极:“以前你给我做了那么多顿饭,现在你要走了,就当我感谢你,也让我……请你吃一次饭吧。”
最早,也是你带我来的这里。
这个地方……是开始,也是终点。
炎一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季玺眼巴巴地望着他,用央求的声音道:“炎一……求你了,今天过后,你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想见我,那我就再不纠缠你了,我也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他只觉得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一把钝刀子在自己的心上割肉,那种感觉实在是酸楚至极,痛不欲生。
可他也知道,炎一是真真正正烦透了他,对他厌恶至极了。
“……好不好?”
炎一看了他片刻,把自己手里的空碟子递给季玺。
“记住你说的。”他冷然道。
第88章 对不起
季玺连忙接过,只见炎一穿过人群,去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季玺抱着两个巨大的塑料碟,吸了一下鼻子,排到了打饭的队伍最后。
说来可笑,他曾在炎一家住了半年,病木区可以称得上他第二个家,偶尔周末,他们手头富裕炎一也有空时就会到这边来下馆子,可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季玺却从没有一次亲自来打过饭。
他永远是坐在位置上等的那一个,而排队点菜的功夫从来都是炎一承包。
时至今日,他抱着空碟子,挤在满是汗臭和拥挤的队伍里,却手忙脚乱,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将塑料盘搁在可滑动的桌沿上。
玻璃柜内,一只只矩形的铁色小方格装着不同的菜品,季玺仔细地一一扫过。
病木区的饮食条件实在糟糕,一眼望去全是素食,没有一点荤腥,定价最高最豪华的食物就只有炒蛋了。
季玺记得炎一曾经对他说过,是因为病木区拒绝基地昂贵的高分子食物,所以整个病木区兜售的食物都是采用最原始的方式种植而来的,而由于没有畜牧的条件,所以这里的居民几乎一辈子都只能吃到素菜。
那时他几乎每天都在抱怨这里的条件,苦着一张脸,说自己吃不惯,后来炎一拗不过他,有时出任务回来后会特意拐去隔壁成桥区的市场带一点肉类回来,给他加餐。
季玺光是这么想着,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了。
排在后面的人推了他一下,语气不善:“喂,你干嘛呢?点不点啊!”
季玺连忙回过神,努力把那种鼻腔里强烈的酸涩感憋回去。
他推着盘子向前,朝点菜的师傅道:“那个……要个番茄炒蛋。”
那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粗声问:“要大份还是小份呐?”
季玺听了两遍才听明白,整个饭堂太吵了,他用几乎是吼的声音说:“大份!”
那师傅瞄了他两眼,大刀阔斧地给他盛了满满一大勺,装在一个盘里递给他。
季玺还不满意:“师傅,麻烦多给点蛋!”
那师傅又给他加了半勺:“够了不?”
一个盘子堆着小山一样金黄的炒蛋,季玺点点头,又点了点玻璃柜。
“我还要……这个红烧白萝卜、青菜和丝瓜。”
季玺说完,又补充道,“都要大份!谢谢啦!”
那打饭师傅觉得新奇,大嚷道:“你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儿吃这么多呐?”
季玺笑了笑,在众人瞩目的眼光中,一手堆着一只碟子,上面还搁着两大碗米饭,龟速腾挪到结账台。
整个饭堂人多又闷,端着盘子手臂也很酸,光是这么短短一段路,季玺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他笨拙地把两个盘子轮流放到结账台前的电子秤上。
“一共131点。”结账员道。
季玺掏出智能助手递过去,那人一脸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现金?”
“……”季玺突然想起病木区的原始传统,心想自己竟忘了这一遭,红着脸讪讪道,“……没带。”
“那你先等着撒。”结账员道,“电子付款老麻烦嘞,以后能不能涨涨记性啊?”
季玺连忙点头:“对不起,对不起。”
大概是看季玺态度不错,结账员也不想为难个小孩儿,虽然表情烦躁但还是拿起他搁在收银台的智能助手,手动输入数字,人工扣款。
——病木区的收银机器太老旧了,甚至不支持自动感应。
过了一会儿,那人把智能助手还给他:“好了。”
“谢谢。”季玺在后边等着结账的队伍不耐烦之前赶紧端起自己的两个大碟子给别人腾出了位置,抖着手臂,颤颤巍巍地端到炎一坐着的那张空桌子上。
他一坐下来感觉自己的手都麻了,折腾一遭,热得满身冒汗。
炎一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两个花花绿绿的大碟子,道:“你买太多了,吃不掉。”
“啊。”季玺坐下时热得脸蛋都红扑扑的,他用手给自己扇着风,他顿了一下,感觉炎一话里似乎有些指责的意味,顿时紧张道,“我……”
他本想说我不知道,犹豫了片刻,却没有说出口。
这一次他不知道,可也没有下一次了。
“我错了……”季玺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小声说,“……对不起。”
炎一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相顾无言地默默吃起来。
季玺随便地夹了几筷子菜,和米饭捣在一起,一口吃进去,却都完全不记得自己夹了什么。
他只是机械性地咀嚼着,嘴里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和炎一对坐在一张桌子上,炎一却只是埋头吃饭,看都没看他一眼。
吃着吃着,那嘴里的米饭就变咸了。
全程,炎一没有抬过头。
不知是不是季玺的错觉,他觉得炎一这顿饭吃得比往常快得多,或许是因为他急着离开,连跟季玺多呆上几秒都难以忍耐。
……说请吃饭就是真的只吃饭,其他的附带服务一概没有,就仿佛他面前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季玺愈发难受。
他没什么胃口,炎一一个人也吃不下那么多,最终两个人的餐盘上还至少剩下了一半没吃完的饭菜。
季玺垂着眼,主动站起来:“……我拿去倒了吧。”
炎一没说什么。
饭堂的角落里是专门处理剩菜和脏盘的回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