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第一次西征,柔然在北境只是小打小闹,这也是因为阿那瓌要防备高车国的偷袭,他的堂兄,柔然上一任可汗郁久闾婆罗门就是被高车偷袭,狼狈逃亡北魏,才有了阿那瓌复位的机会。
故而,这也是目前东魏统一北方最好时机,一旦错过这次机会,直至突厥反叛之前,东魏再欲西进,重新确立草原霸权的柔然必将横加干涉。
和亲不能维持彼此的良好关系,利益才是根本,东魏要西征,柔然也要西征,彼此害怕对方偷屁股,于是双方亲如兄弟。
若是东魏西征失败,而柔然灭亡高车,那么柔然的利益诉求也将由与东魏交好,转变为干涉中原战事,不使北方重归一统。
这一战,非胜不可。
正当高澄为此焦虑的时候,他等待许久的一个消息终于被送至大营,这也是东魏迁延时日,徒耗粮食,却始终避战的原因。
原来入关前,高欢向高澄询问破敌之策时,高澄曾经提出过一个想法:
即利用第一次西征大败时被宇文泰俘获并编入军中的一万余东魏降卒。
他并非临时起意,熟读史书的高澄清楚记得,原时空高欢沙苑大败,阵亡一万,被俘七万,宇文泰从七万俘虏中挑选二万人,编入军中,其余尽数放归东魏。
而在河桥大战时,留守的降兵听闻宇文泰大败,当即趁关中空虚发动叛乱,他们占据长安附属小城,甚至夺取咸阳,致使关中大乱,直至宇文泰回师,才被平定。
无独有偶,河桥大战时,可朱浑元被打得单骑逃亡,部众被俘至恒农,这群东魏降卒同样选择反叛,他们一度夺回了恒农城,据城坚守,也是被宇文泰再次破城,为首者数百人尽数被杀。
东魏降卒之所以不愿臣服,一个原因在于他们的家眷都在晋阳。
另一个原因是高欢对六镇鲜卑确实没得说,如今又推出军饷,比之原时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宇文泰心再大,也不敢拉着这批东魏降卒上战场与高氏决战,杀不能杀,用不能用,只能将他们放置在后方,一如河桥之战。
简单来说,高澄的计划在前线与宇文泰僵持,同时鼓噪东魏降卒在后方生乱,此时宇文泰将大军都聚集在前线与东魏对峙,后方空虚,一万东魏降卒足可在后方翻江倒海。
如此宇文泰必然陷入两难抉择,进退维谷。
若急于回援,或许会给东魏可趁之机,若坐视后方生乱不管,长安都有可能被降卒夺去。
而在高澄暗中联系东魏降卒的过程中,宇文小姑可谓出力甚大,原本高澄想让她在关西打探消息,却始终没有重大收获,但是不曾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一个妇人确实无法接触到重要情报,但作为宇文泰的亲妹,却能从容地为东魏密探与降卒牵线搭桥,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宇文泰的亲妹妹早已被策反。
如今东魏降卒已经在暗中集结,而约定暴乱的日子,就在两天以后,即十一月二十三日。
高澄收到情报后,立即面见高欢,高欢看他春风满面,也猜到苦盼已久的时机或许将至,他将佝偻的腰身直起,急迫问道:
“可是降卒有了消息?”
“恭喜父王,贺喜父王,大事将成矣。”
报喜的同时,立即将密信递呈给高欢。
高欢看后,难掩心中喜意,大笑出声,似乎笑得太张扬,以致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由高澄为他抚平气息,高欢感慨道:
“不曾想昔日之败,竟是今朝胜机,因果缘由,着实让人难以猜测。”
当然,这番话不过是高欢对第一次西征大败的自我安慰,毕竟他若是得胜,也不可能有如今的辛苦。
但高澄也不可能去挤兑他,只是含笑附和着。
在东魏军中,高澄担当的是谋主的角色,高欢名义上还是最高统帅,但真正操盘主导这场西征的,却是高澄。
从他建议利用东魏降卒起,自入关以来,无论是在渭北东部止步不前,始终不愿逼近长安,还是修筑城池,以及发动舆论攻势,一切行动都是为一个目的服务:
让宇文泰东进迎敌,造成长安及周边空虚。
毕竟西魏与南梁联军若是一直屯驻灞上,哪怕东魏降卒再忠贞,也不敢生事,而在宇文泰眼皮子底下串联,也有暴露的风险。
宇文泰已经在防范降卒生乱,他将这些人从军中剔除,分散在民间,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谁又能想到自家人会为降卒们的串联提供帮助。
其实降卒们意图叛乱,归根结底还是不看好西魏的前景,与降卒们持同样看法的还有雍州人于伏德。
以如今东西为之间更为夸张的实力差距,以及东魏百万军民打上门的行为,于伏德早有投效想法,高澄派人与他接触,更是一拍即合,决心只等降卒作乱,便统率家丁私兵响应,夺占咸阳,一如原时空中的所作所为。
一场危机在长安周边酝酿,但留守长安的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等人对此并未察觉。
第三百二十章 抉择
有些人的阴损是深入骨髓的,哪怕占据优势兵力,又打定主意不贪奇计,就在战场上两军对垒,一决胜负,毕竟奇也意味着风险与不确定性,高澄更愿意结硬寨,打呆仗。
但他也要想方设法在背后搞点小动作,为自己增加胜算,也让宇文泰进退两难,比如挑唆降卒叛乱。
相对应的,作为弱势一方的宇文泰欲求胜,便只能指望着奇谋妙算,一如先前所设想的以身诱敌,在沙苑芦苇荡里埋设伏兵。
但偏偏东魏虽劳师远征,却不急战,依托着有玉璧作为后勤转运,始终稳扎稳打,让宇文泰无从得手。
宇文泰如今满心的后悔,当年袭营之后,就应该径直奔向华阴(玉璧),趁守军没有反应过来,一举夺城。
只恨当初没有抵御住高欢身死,关东陷入混乱,自己趁乱东出的诱惑。
毕竟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伙伴,更可能是对手,宇文泰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本来想要逃回晋阳的高欢因堕马昏迷,被窦泰向北背去了华阴(玉璧),自己一路往东追杀了个寂寞。
宇文泰也不会将情绪沉浸在对往事的悔恨中,就在高澄等待降卒叛乱的时候,宇文泰也另有计划。
如今王思政被调往渭北督造城池,玉璧守将更迭,或有可趁之机,宇文泰派遣侯莫陈崇领一支偏师绕道,试图袭取玉璧,若能得手,东魏大军失去后勤保障,必然生乱。
只是高澄又如何看不到玉璧的重要性,作为穿越者,读过、也看过那么多遍《三国演义》,怎么也不会犯袁绍丢乌巢的错误。
如今的玉璧守将可不是淳于琼那种酒囊饭袋,而是大将斛律金,临出发接替王思政前,高澄就反复强调玉璧作为后勤基地的重要性,叮嘱斛律金要提高警惕。
而玉璧城中,守军充足,除去王思政后续招募的州郡兵以及原本驻守的一万鲜卑战兵以外,斛律金又多带了两万步骑去往玉璧,护卫粮道。
侯莫陈崇是有过袭城经验的,当初贺拔岳身死,原州刺史史归听令于侯莫陈悦,侯莫陈崇受命征讨史归,以七名骑兵趁夜夺门,在内应的配合下,一举破城。
但这一次,当他不辞辛苦绕道来到洛水北岸,却只看到夜幕下,玉璧城各门紧闭,城防森严,抹黑绕城一圈,细数后发现,四面城墙上,明火执仗的守军足有上万人,这也意味着城中必有相等数量的守军在白日里巡视。
作为六军统帅之一的侯莫陈崇麾下仅有八千战兵,倒不是宇文泰不想增派人手,只是渭北多有东魏哨骑出没,为避免暴露行迹,无法加派人手,只能让侯莫陈崇自领其部。
侯莫陈崇自随贺拔岳入关以来,常作先锋大将,勇气绝伦,可他并非一个莽夫,眼见玉璧城有备,且守军是自己的数倍,侯莫陈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令强攻玉璧,只得悻悻而归。
所幸,因为绕道的关系,并未有被东魏哨骑察觉,否则这八千人招来东魏阻截,只怕难以逃回渭南,这也是宇文泰不敢加派人手的另一个原因,一旦行迹泄露,这支军队也将被葬送,所谓奇谋妙计,见效了,收获自然巨大,但其内含巨大风险也在于此。
侯莫陈崇披星戴月返回渭南大营的时候,已经是太昌九年(540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深夜,宇文泰得知玉璧守备充足,怅然无语。
而渭河北岸十余里,东魏大营哪怕是在夜里,也是戒备森严。
吃一堑长一智,三年前因宇文泰趁夜袭营而导致大败,这一次痛定思痛,怎么也不会再跳进同一个坑里。
高家父子彻夜商议军情后,高澄走出营帐,月明星稀,他遥望长安方向,心中七上八下,明日就是约定的降卒叛乱的时间,也不知道慕容绍宗能否功成。
受命负责统御降卒,掀起暴动的正是久未露面的慕容绍宗。
作为一名现代人,高澄很清楚,发动一场叛乱不难,难的是如何能在对方反扑下站稳脚跟,领导者的能力决定一场叛乱的最终成败。
高澄不会放任降卒自己推选主事者,又担心空降一名最高指挥官会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隐患。
于是在入关时,高澄便在调派慕容绍宗带了几名小校脱离队伍,在宇文小姑的帮助下,与降卒暗中联络,也是他为高澄传回情报,将于十一月二十三日举事。
对于慕容绍宗的能力,高澄向来放心,毕竟又不是让慕容绍宗下水游泳,以他的才智,领导一场叛乱绰绰有余。
之所以选择慕容绍宗,另一个原因在于他鲜卑人的身份,不论智谋,高澄也不可能派遣高敖曹一个汉将去统率鲜卑降卒。
高澄将目光转向渭水南岸,只是不知道宇文泰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又会做出怎样地选择。
作为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以宇文泰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仓促回师所面临的危险,比如东魏派出精锐提前绕道,在归途中设下伏兵,而后与追击的部队前后夹击。
高澄把自己置身于宇文泰的位置,如果他是对方,必然不顾降卒叛乱,封锁消息,专注于与东魏决战,只需前线获胜,长安附近的降卒闹腾再大,也翻不了天。
而如今的问题是,宇文泰又该如何迫使东魏与他决战。
是在归途中故意露出破绽,引他来攻?
高澄凝眉不语,夜色越发深重,睡衣来袭,他也不再细想,一切等明天之后长安来了消息,再与其父高欢一同思量,毕竟贺六浑还没到年老智昏的年纪。
太昌九年(540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长安子城。
所谓长安子城即附属城池,如南梁建康附近的石头城,以及东魏洛阳西北方向的金墉城。
西魏再是疏忽大意,也不可能在戒严的情况下放任大批东魏降卒入长安,慕容绍宗早早就在长安子城中坐镇,身边围满了提前联络好的降卒军官们。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佯攻
天才蒙蒙亮,一众降卒军官们围聚在慕容绍宗身边的尽皆屏息以待。
正值隆冬,不少人却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他们将做下怎样的大事。
当然,吃了三年西魏米粮,也有人在心底为自己开脱:宇文泰临战将他们逐出军营,分明就不把他们这些降卒当自己人看待,既然如此又怎能责怪他们反叛。
子城城头上的晨钟敲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慕容绍宗,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慕容绍宗沉声道:
“诸君各自领兵,奔赴子城武库,随我夺取兵械!”
一声令下,众军官纷纷应诺,鱼贯出门。
城中降兵汇聚,追随慕容绍宗径直冲向武库,闻讯率领守军前来抵御的长安子城守将,对降卒们怒斥道:
“三年来,丞相不曾有负你等,为何今日却行此不义之事!”
不少降卒面露愧色,毕竟吃了西魏三年米粮,宇文泰也没有苛待过他们这群六镇乡党。
之前为自己开脱的人扬言道:
“宇文泰临战将我等驱逐,自是将我等视作外人,既如此,我等重归东军又有何错!”
守将还要再理论几句,然而破空声响起,离弦的箭矢贯穿了他的咽喉。
慕容绍宗放下强弓,朝守军大声喝道:
“宇文泰在前线兵败身亡,高氏二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奔赴长安而来,此时不降,诸君更待何时!”
这些大头兵哪知道前线战局是个什么模样,被慕容绍宗这么一吓,真以为西魏大军在前线溃败,纷纷逃散开来,慕容绍宗依托武库,组织起一支近万人的大军,轻易夺下子城。
留下千人守备后,慕容绍宗迅速领军奔向长安,却还是晚了一步,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等人已经得知消息,闭城自守。
慕容绍宗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放弃夺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