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城拿起手中案卷,竟然是南京府温氏画舫一案,南京三法司的请示公文,公然送到他的面前来了。此案,无非是一个警察司官员,顺手管了件闲事,三法司量刑重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但在江南闹的满城风雨,还能闹到他这里来,还连王府属官都买通了。
背后是谁在撺掇,怂恿,温体仁那个蠢材儿子,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这是一股暗流涌动,这大明朝的天下,不服他的可太多了,于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闹成了一场沸沸扬扬的丑闻。
马城面色平静,轻声道:“下去吧。”
那属官哆嗦着爬了起来,如蒙大赦,刚走到门外便被卫兵按倒,绑走了,不免要关起来问出口供。
想了想,马城又道:“罢了,叫他写个请辞折子,呈上来吧。”
上方外头,一个低沉的声音,恭敬道:“王爷慈悲,晓得了。”
轻轻将南京三法司的请示公文,放在一旁,马城埋头批阅公文,心中却明镜一般透亮。这股暗流涌动,那吕安也算倒霉了,正撞上了,这股暗流是冲着他和辽军系统来的,这就是人心叵测呐。
“哼!”
马城心中无名火气,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吓的两个属官又哆嗦了一下。
三日后,南京。
“喝!”
一队辽军轻骑,快马加鞭,打城外官道上疾驰而来,沿途惊起无数波澜,百战铁骑直入乘天门,将一纸王命送进了总理通商衙门。马蹄声疾,连孙传庭都吓了一大跳,赶忙将火漆密封的王命拆开,瞧着龙飞凤舞的行书字迹,呆住了。
“这……也好。”
孙传庭先是一呆,又是一叹,将手中王命交给属官们,传阅起来。衙门里各位官员,传阅着八百里加急的亡命,面色或有些古怪,或有些呆滞,或有些大惊失色的,不一而论,可见这份王命的分量了。
“这,这,是怎么说的?”
“这,王爷慈悲呀!”
官厅里议论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却都晓得王爷大雷霆,震怒了,目瞪口呆者有之,恭维颂扬的,幸灾乐祸的也不少。
“一帮蠢材,敢给王爷上眼药,真是活该!”
“可不是,嘿嘿,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温氏又如何收拾?”
议论纷纷中,孙传庭面色也有些古怪,却微微一叹,照王命办吧,王命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让南京官员们如此失态呐。
开城四年,二月。
王命,废天下贱籍,什么是贱籍呐,大明户籍一般分为四种,士、农、工、商。正常户籍之外,还有社会地位低下、受到社会歧视的人,被称为贱民。贱民,包括乐户、堕民、伴当、世仆等。贱民,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不许同外面人通婚,不许购置土地产业,不许改变世袭身份,是永无翻身之日的可怜人。
吕安所涉画舫一案,事主贾珍儿就是乐籍,也称乐户。一日为乐户,世代为乐户,世世子孙,娶妇生女,被逼为娼,地方豪绅,凡有呼召,不敢不来,喝酒做乐,百般贱辱。如贾珍儿这般流落风尘的,也不少。
开城四年,二月,摄政王马城颁布王命,下令销除天下贱籍,贾珍儿自然也在其中。很快,经南京总理通商衙门复议,命销除乐籍,准其为良民。王爷一怒,降大雷霆,这大明的天下万民,就再也没有贱籍了,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恩义
王命便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南京,轰的一声炸开了,激起千层浪。总理通商衙门的告示一出,整个江南又轰动了,王爷要废天下贱籍。那不是说,秦淮风月之地要歇菜了么,好端端的十里秦淮销金窟,就要烟消云散了么。
王命是什么,是雷霆万钧,是风雷雨电,是不容质疑的。
贱籍,和奴仆还是有些区别的,大户人家的丫鬟、长工,有些是欠债,有些是自己生活困难,愿意卖给人家当长工的。他们一般不是富人的私有财产,不欠账,可以给自己赎身结束雇佣,生病也是富人家出钱诊治,出了人命还要追究官司的。
然而有些富人家的伴当,俗称家生子,世世代代为奴仆,不入户籍,也就是大明朝的所谓黑户。这些人就属于贱籍,世代为奴仆,给主人家当牛做马,这就是所谓的贱民,奴婢。主人杀奴婢可以减罪四等,故意杀奴婢仅处徒刑一年,过失杀奴婢无罪。
而奴婢殴伤主人,即使是过失伤主,也要被处以绞刑,除十恶之罪,奴婢不许状告主人,否则处以绞刑。
王命出,命各地官府,清查贱籍,贱民一律开户为良民,又规定,贱民入籍后,准其入学,入籍三年以上,有田庐坟墓者,应准其各在居住州县一体考试。这王命一出,大明帝国再次抖了三抖,波澜再起。
王命还说了,这些贱民遣散了之后,怎么办呐,主家得给遣散费。遣散费的标准,按照服务主家的时间长短,规定了一个最低标准,一年十块钱龙元,少了不行。少了这个数的,主家可就得吃王法了。
头一个,温二公子成了众矢之的,被江南人群起而攻之。臭鸡蛋,烂白菜险些将温府淹没了,吓的温二爷有家不敢回。江南人每天堵着温家的大门,破口大骂,一个蠢材,好端端的,没事去招惹那军官作甚。
那吕姓军官,军情司出身,又是西北军中大员之子,那能是好惹的么。
这温氏蠢材发了昏,逮着鸡毛蒜皮的破事不放,终于惹怒了王爷,招来了惊涛骇浪,这回,大家伙都得跟着倒霉。这时,孙传庭回到家中,擦了擦汗,慌忙不迭的把妻子叫来,让妻子去开解老母亲,他孙大人家中,也有几个贱籍的奴婢呀。
他家中有一家三口,没入籍的奴婢,早些年山西闹兵灾,他老母亲拿两块饼子,从大街上领回来的。这家人男人早死了,女的模样还周正,伺候老太太饮食起居,十分得力,还有两个小的也渐渐长大了,都在他府上当奴婢。
老太太被说的云里雾里,不敢忤逆王命,却又舍不得放人,竟搂着那得力的仆妇,嚎啕大哭了起来。那仆妇也在老太太怀中垂泪,弄的孙传庭哭笑不得,这算怎么回事呐,不过遣散一个仆妇,怎么闹的跟女儿出嫁一般,还哭起来了。
这天底下的事,总有例外,他老母亲心善,又信佛,对待下人一向极亲厚的。
这样的小事当然难不住孙传庭,他将那奴婢一家三口叫来,亲自写了一份契约,以后这仆妇还伺候老太太。然而这仆妇却不是贱民,而是有户籍的丫鬟了,和孙家就算雇佣关系了,老太太那里月钱照给,孙传庭还额外给了一份薪资。
这仆妇自是千恩万谢,三十多岁的妇人,她也不愿意离开孙府。关键处,她的一对儿女可以入民籍了,以后就是正经八百的良民,她一对儿女借住在孙府,是可以入学,从军,甚至当官的。
孙府,堂下。
孙大人要给两个奴婢入籍,自然是一句话的事情,面前一对兄妹,一个十五,一个十六。十五岁的女孩儿性子安静老实,十六岁的少年,却拿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不时偷看孙传庭,很好奇的样子。
孙传庭微微一笑,温和道:“晴儿,如今入了籍,有什么打算。”
老实巴交的女孩儿,乖乖应了:“回老爷的话,奴奴要伺候老夫人。”
孙传庭哈哈大笑了起来,又问道:“金生呐,你有打算么。”
年方十六的机灵少年,竟昂然道:“大人,我要当辽军!”
孙传庭一愣,心中竟轻轻一叹,微笑道:“好志气。”
扑通,少年金生格外的机敏,双膝一并竟然跪下了,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边磕头,这少年边苦苦央求。
“大人慈悲,求大人成全!”
“求大人成全!”
那十六岁的少年,苦苦哀求,孙传庭便又是一呆,一叹,这少年好生聪颖,又机敏,小小年纪就懂得使手段了。
稍一思索,孙传庭轻声问道:“金生,你识字么?”
少年赶忙应道:“认识,认识字。”
孙传庭越发惊奇了,当即命他写几个字,字迹倒是写的端端正正,很对他的脾胃。
不再犹豫,孙传庭正色道:“如此,我便成全你,我给你一封荐书,荐你投考沈阳兵学,考得上,考不上,看你本事,起来吧!”
少年金狂喜叫道:“谢大人恩典,考的上,考的上!”
这十六岁的少年却并未爬起来,还是跪着,又重重的磕头:“谢大人恩典,日后,小的倘若当了辽军,立了战功,必不负大人栽培之恩。”
孙传庭面色一整,训斥道:“你不必报恩,报国便是!”
这一声训斥,将那十六岁的少年,顿时吓的汗流浃背,赶忙应了:“谢大人教诲。”
孙传庭面沉似水,心中却微微一动,他平日里公务繁忙,竟不晓得,他这小小孙府之内,还藏着这个一个如此出挑的后生。
“金生呐,你随我来!”
他既然动了惜才之心,便索性将这少年,唤到书房里好生敲打一番,免得一个聪明人做出糊涂事。
南城,分司。
吕安心中一阵热血澎湃,傲然直起胸膛,朝着北方辽东方向,施了一礼,这几日胸中堵着的什么东西,松开了。王爷这是维护他,偏袒他,还因为他一个小小的旧部营官,不惜降下一道大雷霆,将那些人炸了个外焦里嫩,诚惶诚恐的,这样的恩义,让吕安胸中热血沸腾了起来。
院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秀才,他的岳丈,疯癫的大笑着:“好雷霆,好雨露!”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官兵
老秀才的大笑声中,吕安整一整身上军服,提上腰刀,昂然往治所去了。
清晨,南城司。
一个两进的院子,便是南城分司的治所,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院子小小巧巧的,大块的青砖铺地,有两座花台,种着一些芍牡丹之类的花卉,中间是一株有了年头的夹竹桃,院子四角摆放着一些盆景,不算精巧,只是雅致的俗物罢了。
正房的两角还有两个大荷花缸,一则储水,用来防备火灾,二来也是用来观赏。整个院子并不大,院墙也是有了年头了,墙上的粉涮看起来斑驳褪色已经很久没有粉过,角落里的墙砖都露了出来,碎碎杂杂的长满了绿苔,看起来很不体面。
第一进是签押房,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站岗,过了影壁,进了正门就是正院上房,三间上房,一明两暗,便是吕安这个分司长官的治所。上房的左右两侧就是东厢和西厢,也各有三间,是司中官员的办公场所。
院子一侧有一座小月洞门,过了月洞门就是后院,后院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辗子辗平的演武场,边上有一个架子,放着刀枪剑棍之类的武器,除了这些,还立着几个石锁,用来练习力气。
清晨,老旧的房门吱呀声中,吕安推门进了治所,他身形魁梧高大,臂长肩宽,一副武人子弟健壮的好身板,天寒地冻的,他只穿着笔挺的黑色军服,也没有戴暖帽,只是束着网巾,扎住了长长的头。
天虽亮了,头顶的天空还是青灰色的,依稀还能看到三星在望,深呼一口清新的空气,院中,便响起尖锐的哨声。小小的院落中,治所里,大门外,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军兵,黑衣黑甲,很酷爱排成了三列横队,点卯,唱名,古旧的院落中满是肃杀。
不久,吕安威严的轻喝一声:“出!”
呼啦,三队黑衣黑甲的官兵,铳上肩,沿着南京老城跑了起来。不闻人声,只有整齐的脚步声,甲胄响动,兵器撞击声,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这支保持着辽军条例的治军,成了六朝古都最别致的风景。
晨操已毕,用了早膳,大门打开,几个来报案的百姓走了进来,分司治所里便忙碌了起来。这个新成立的分司,按最官方的说法,职责比以前的锦衣卫繁杂的多,除了巡查缉捕,还有街坊四邻鸡毛蒜皮的纠纷,街面上的小偷小摸,都得管。
又过了一会,天光大亮,天气也暖和了不少,又有一队军兵,二十二人集合了起来,到了沿街巡查的阶段。
“走!”
简简单单的一声低喝,吕安挎着腰刀,走在前头,身后二十二名虎背熊腰的军兵,排成两队,扛着制式的燧发火铳,沿街道一侧整齐的行进。哗,哗,哗,整齐的脚步,精锐的军兵,所过之处,百姓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市井无赖,小偷地痞都销声匿迹了。
日上三竿时,巡兵队经过一座大宅子门前。
大宅子门口,一男一女正在争执,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匍匐在地,朝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苦苦央求。
“老爷,老爷开恩呐。”
那老爷却铁石心肠,一脚踹翻,狠狠骂道:“贱妇,不是闹着要户籍么,滚,我府中不养闲人!”
哗哗哗,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