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城粗略一算,只是补发开原大军欠饷,就需要近十万两银子,这笔钱巡抚衙门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的。于是马林奏请补发欠饷的折子,在辽东巡抚衙门和内阁转了一圈,又被内阁,兵部推了回来,饬令开原府自行筹饷。
马城也早看穿了,朝廷没钱,辽东也没钱,欠饷,眼下在辽东是常态。
大军集结,庞大的军费让马城心叫侥幸,所幸有开原父老的支持,麾下团练是不领饷银的,才能让他维持着这一支千多人的民兵部队。
入秋,天气转凉。
这一日在总兵府,马城看着以手抚额,被大军饷银折磨到焦头烂额的马林,心生同情,十万两银子,马林咬咬牙也拿的出来,然则银子是万万不能拿的,拿出银子补发了欠饷,翌日便会招来言官弹劾,少不了一个违制逾越,图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上来。
朝廷不给钱,镇守总兵不敢给,于是欠饷便只能拖着,这便是大明朝的荒唐。
一个拥兵数万的镇守总兵,就算马林富可敌国,也是万万不敢做的。
马林是精于兵事的人,自然也有解决之道,古往今来,解决此类问题的方法都是相通的,画饼。
盖着镇守总兵大印的公文,正安静的躺在桌上。
此战,一个真奴人头的赏格已经开到二十两银子,一个包衣辅兵的人头也有五两,画了好一张大饼,让马城都雷的外焦里嫩了,倘若朝廷真能拿出这笔赏银,区区建奴也就不足为患了,然则一张大饼画出去,多少也能提振一些士气。
马林命人将公文四处张贴,面露苦笑:“如之奈何?”
马城诚恳劝慰道:“此是大明边镇顽疾,非父亲之过。”
马林勉力挤出一丝苦笑:“话虽如此,可这饷银再欠下去,谁人肯出死力。”
马城突然心中一动,低喝道:“若儿子有一日为辽东巡抚,当除此顽疾!”
马林嘴角明显抽搐了几下,含糊道:“你待如何?”
马城心脏狂跳几下,左右无人便决然道:“复秦汉旧制,以军功授田宅,这辽东地广人稀,多的是无主的田亩地产,当可为之!”
话没说完,就被马林暴躁的训斥了:“住口,荒谬!”
马城也就讪讪住口了,军功授田这一说,也便是在老父面前随口一提,为他打开另一扇窗子,这政策在万历朝,自然是不可能实行的,怕是一提出来就要被天下读书人群起而攻之,变成人人得而铢之的乱臣贼子。
第七十四章 凌云之志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这便是大逆不道了。
由是马林连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了,颇有些不满:“说什么混帐话!”
马城却不以为然道:“父亲错了,若论尚武之风,首推秦汉,秦汉时以军功授田,军功授勋,武人一生练武,闻战相庆,而与野兽搏斗为荣,故秦汉强绝天下,威伏四方,后赵人学秦,以三万骑灭匈奴十万,而至宋时文人当道,武人成为贱役,故两宋积弱,终为胡人所灭,我皇明若能复秦汉旧制,重振尚武之风,则辽东之患弹指可平!”
一番话说的马林眼皮直跳,拳头都紧紧攥在一起,却出奇的没有再出言训斥。
马城舔舔嘴唇,再引经据典鼓吹一番秦汉荣光,倒是让马林逐渐平静下来了,马城也并非是在胡言乱语,提出的主张虽然有些粗浅,可在理论上是无懈可击的,有大堆的史书可以佐证,秦汉之强尽人皆知,确实是在和游牧民族的战争中占尽了上风,便是这世上最博学的大儒,也万万挑不出错处来的。
有了扎实的理论依据,这恢复秦汉的政治主张便有了立足之本。
天下读书人言必称孔孟,马城便推一个秦皇汉武出来,怕是这天下的读书人脸皮再厚,也不敢说孔子他老人家,要强过汉武大帝吧。
作为穿越者,马城尊秦崇汉的想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天朝上国尚武之风不再,便是他凭借超越时代的军事才华,平了建州之患,日后还会有蒙古人,欧罗巴人,日本人来欺凌这个积弱已久的民族。故重振尚武之风,在这块土地上生生创造出一个庞大的武勋阶级,便是一劳永逸的治本之道,可保天朝上国世世代代强盛下去。
这便是一个潘多拉魔盒,马城却下决心要打开它。
说甚什么武人打天下,文人治天下,分明便是一派胡言,英格兰人只凭坚船利炮,便打下了一个日不落帝国,后世美利坚只有二百年历史,不尊孔孟,人人有枪,便成就了一个世界霸主,日本弹丸小国却武风盛行,便打的华夏文明几乎断绝,历代日本幕府将军,可也没见过几个文采出众的。
惟独堂堂天朝上国以文治天下,却治出了一个百年积弱的近代屈辱史,子孙遭殃。
谁人说武人治不了天下,马城便一巴掌拍过去,盖因本朝太祖,成祖便是两个不折不扣的武人。
沉吟良久,马林才阴沉着脸色训斥道:“儿戏之言,荒谬!”
马城也便一笑了之,眼下这番论调确是儿戏,日后倒是未必了。
两日后,马城携妻妾回了靖安堡,便关起门来请贤妻捉刀代笔,炮制出一篇《秦汉论》,将心中所想变成实际可行的理论。
这大逆不道的言论一说出来,便让于凤君两女惊呆了。
于凤君惊到睁大了秀气的眼睛,骇然道:“夫君慎言。”
连白青华也惊呆了,捂着小嘴骇然看着马城,俨然似看到了一个陌生人。马城却面不改色,和饱读经史子集的妻妾理论起来,夫妻三人从先秦论到皇明,马城稳稳是占了上风的,凭借多出五六百年的知识积累,每每能辩到两女哑口无言。
两日后,马城在妻妾面前说到泰西诸国,已然进入航海时代,并且占领了黄金之国,两女更是无言以对,盖因西南沿海,确实是有泰西人的,皇明最犀利的佛朗机炮也确是仿制泰西人的。
由是,马城说佛郎机人战船上,有超过三千斤重的舰炮,两女已然尽信了。
是夜,夫妻三人理论了一番,都有些乏了。
白青华先眼睛转转,轻笑道:“少爷有凌云之志呢。”
于凤君仍是有些挣扎,头低低的,让马城心中后悔,不该带给她如此大的冲击,这位世妹,毕竟是半个名教中人,一时很难接受如此大逆不道的观念,实属不该。因此闹到夫妻不和,便大为不值了。
马城看着凌乱的于凤君,只得柔声道:“某非乱臣贼子,治世当为人杰,若逢乱世,这乱世枭雄也是要做一做的。”
于凤君迷茫秀气的眼睛看过来,眼睛逐渐变的清澈如水,又决然道:“我家夫君自然是人杰。”
两人对视,马城心中一松,仿佛千斤重担卸了下来,若是连枕边人都无法说服,这乱世枭雄不做也罢。
春宵苦短,秋冬之交,开原兵马的操练日渐松懈。
军中将领也有诸多怨言,所谓兵贵神速,大军集结数月有余,却引而不发,对军心,士气都是极大的消磨。马林对此也毫无办法,从南方各省抽调的援兵未至,饷银不济,数万大军便只能干耗着,对开原也是极大的负担。
入冬之后,开原,三万两卫都出现了逃兵。
马林大怒,下令严惩,却任谁都知道欠饷不发,逃兵只会越来越多。
马城这才明白何谓拍脑袋做出来的决策,内阁诸公大笔一挥,九边兵马已苦等数月,南方各省援军还在路上,如此一番大费周章,所糜费的钱粮便是就地募兵新练一支兵马,此时也该可以成军了。
马城倒也理解内阁诸位大人的打算,所依仗的,无非是南方援军的火器之利。
南方兵马和北地兵马又有不同,装备的多是新式鸟铳,由是辽东众将只得苦等,先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季。随着天气转冷,士卒回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开原折腾了数月之后,奇迹一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冬至日,广顺关前。
广顺关早已完成了修缮,关前多了一条护城河,还布置了陷马坑,拒马桩。
关前千余士卒排开阵势,最前排是百名身披重甲,手持破甲长枪的战阵,二线是按照鸳鸯阵编练的轻甲步卒,清一色的制式棉甲,由大量刀盾兵,枪兵,少量弓手,弩手组成,左右两翼有骑兵掠阵,正后方则是三百余弓手组成的长弓阵。
经由残酷的新兵训练后,裁汰的新兵多达百人,剩下的便是开原子弟中的精英,也便是马城的起家力量了。
寒风凛冽,近一千四百民兵神情肃穆,竟无一人喧哗。
第七十五章 辩论
依稀让马城找到了后世的感觉,心中傲然,这支亲手操练的子弟兵对上满清八旗,野战尚且不足,用之守城却是绰绰有余了。在特定的地形条件下,马城极有信心给建奴来上一个惊喜。
团练指挥使大旗下,马城轻一摆手,三通鼓后凄厉的竹哨声响了起来。
关前战阵缓缓前移,压向前方并不存在的敌人。
实战,眼下这支精兵只差实战的锤炼,便会成为一支天下强军的种子。
战阵演练结束后,马城心情大好下令休沐三日。
营中虽是一片轻松,却任谁都知道开原大军士气已泄,全无两月之前厉兵秣马的气势。
马城深深体会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盖因这气势如虹的开原大军,凭的只是一股被鼓动起来的血勇之气,这股血勇之气一旦泄了,那便象是药劲过后的大烟鬼,很快便打回原形了。
马林终究是按捺不住,愤而上书,大骂南省援军贻误军机,论罪当斩。这封奏折终究是被开原众将拦了下来,身为一镇总兵,马林虽有直奏天子之权,可这封言辞激烈的奏折,终究是压在了总兵府书房的砚台下面。
又过了几日大雪封山,天气很快冷到滴水成冰,便是开原众将皆心有不甘,也只得解散各部兵马,躲进卫所大营,期望能够熬过这个难熬的冬天。却任谁都知道这个严寒的冬天,并不是那么容易熬的。
十余日后,各卫所陆续有冻饿而死的军户,便是士卒也有冻死冻残的。
马城对此颇为无奈,天气越发寒冷了,靖安堡只保留了少量兵马,多数民兵都解散回家了,兵备道衙门的征粮公文,被马城硬硬的顶了回去,因此八庄二十四堡都有存粮,部下千余兵马倒不至忍饥挨饿。因此八庄二十四堡,对马城更是死心塌地,每日都有各庄各堡的冬狩队,将新鲜的野味送来孝敬。
这一日,马城端坐在书房,信手将兵备道衙门的征粮公文扔进炭盆。
那白妖精看着有些心惊肉跳,吐了吐香软的小舌头道:“老爷,真是要硬顶着么。”
马城装模作样拨弄着脚下的炭盆,颇有些不以为然,粮食是万万不能交的,交了存粮,半年来苦心操练的虎狼之士,可就要变成软脚虾了。
于凤君是官家小姐,也皱眉道:“夫君,此事多有不妥之处。”
马城一笑莞尔,却不解释,硬顶兵备道衙门自然是要遭弹劾的,那兵备道衙门的弹章多半已经在路上了。
只是替妻妾紧了紧身上的狐狸皮坎肩,轻声叹道:“真冷。”
两女见说不动他也颇有些无奈,只得话起家长里短,说起来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也让马城领教到了传言中的小冰河期,非是空谈而是确有其事,房中虽然生了炭盆,却仍是冷的令人心悸。
和妻妾话了一会家常又论起吏来,今日论的乃是宋史。
一妻一妾皆是出身书香门第,论起史来,让马城心生感慨果真是要门当户对,这小日子过的才能美满。
论起宋史,马城更是颇有些私货,今日论的是两宋为何积弱。
在妻妾面前马城侃侃而谈,宋之积弱,在于重文抑武,强干弱枝的禁军,厢军制度,痛陈重文轻武之害,是要亡国灭种的。于凤君颇有些不忿,反唇相讥,言武人干政,权柄过大,始有汉唐蕃镇之乱,因此武人当国,终究是要天下大乱,重演蕃阵割据的乱局。
马城被娇妻辩的口干舌燥热,方知娇妻才女之名不是白来的。
白妖精却没有他两人的好兴致,打着哈欠扭着纤腰回房睡觉去了。
面对娇妻亮闪闪的眼睛,马城无奈只得抛出超越时代的理论,明言武风强盛,倒未必会天下大乱,强大的武勋阶层只要引导得法,也可以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对外扩张和殖民。自然,这条完全不同的出路需要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非如此一切都是空谈。
一番话,说到于凤君陷入深沉的思考。
马城看着有些迷茫的娇妻,偷摸着擦了把汗,要折服这才女实是有些勉强,若再论下去他这半调子史学家,多半就要露怯了。
沉吟良久,于凤君才叹息道:“夫君有经天纬地之才,妾身拜服。”
马城老脸微红,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