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郭炜在策划他的土地累进税制改革的时候,还是非常自得于自己的未雨绸缪的,总觉得虽然看穿历史迷雾的眼光算是作弊,不过穿越者的牛逼当真不用解释,有自己提前推出各种政策和科技来防患于未然,努力攀科技树催长这个社会,相信自己一手主导的大周可以躲过很多历史上的大坑。
然而冯瓒的这段话一出口,郭炜才醒觉到三个问题。
首先,所谓的历史先见,郭炜依靠的只是他看过的史书记载,而且记住的历史过程既不全面又不细致,如果说以前还能靠着历史的惯性料敌机先,随着他给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和改变越来越大,这样的先见之明必然会越来越少。
其次,尽管郭炜穿越之前的那个世界上,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有过很多种总结,不同的学说流派各有各的道理,郭炜对此见识得也不少,把这些学说拿过来对眼下的社会进行定性分析的能力还是自觉有的,但是在这个世界真正的优秀者面前,郭炜的分析能力也未必会有多高明。再说他现在身居皇位,等闲接近不了芸芸众生,只靠着各地官员的奏章和几个谍报机构的汇报,对民情的掌握可比不上亲民官,冯瓒方才的表现就说明了这一点。
最后,读过历史书和真正把握历史的脉搏是两回事。
就像郭炜原本是知道四川的几次民变的,宋朝平蜀之后的大范围叛乱和宋太宗末年的王小波、李顺之乱,郭炜都是学到过的,但是他对这些事变发生根源的认识非常流于表面。所以当郭炜能够提前想起来并且关注到这些可能事变的时候,他或许还可以利用各种行政机构甚至谍报部门提前介入,从而扼杀叛乱的苗头,做得好的话甚至能够消除隐患,不过一旦事情离得太远了,因为缺乏紧迫性而让他一时间想不起来的时候,那就什么预见能力都没有了。
宋朝平蜀之后在蜀地发生的大范围叛乱,因为就是紧接着平蜀发生的,而且宋朝还因此折损了不少中高级军官与文臣,所以郭炜的记忆比较深刻,对于这件事情的直接起因也有所了解,因而防范得早,预防手段的针对性很强,最终通过严肃军纪和严查乱党的双管齐下手段将之消弭于无形了。
但是王小波、李顺之乱就不同了,那个距离现在还太远,郭炜自己又在蜀地实现了和宋朝不一样的和平,他就总以为朝廷与蜀地民众之间没有了严重的仇恨与隔阂,后面的这次民变未必就会发生。
然而冯瓒的话却向郭炜展现了一幅非常鲜明的图景,蜀地照此因循下去的话,即使不是三十年,那么不出五六十年,当地还是必起民变,领头的不是王小波、李顺,那也会是张小波、赵顺。
这一切,只因为蜀地从未发生过真正的洗牌,自从两税法彻底不抑兼并之后,将近两百年因循下来流弊丛生,土地集中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贫富差距非常悬殊,阶级固化令人绝望。能够掩盖这种根本性矛盾爆发的,不过是蜀地的丰饶和良好的气候以及和平安定的环境罢了,一旦这几个好条件稍有恶化,民变就一触即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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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妥协
第十一章 妥协
郭炜吃了这一惊,心下不免就有些懊恼,既暗恨自己没有首先联想起蜀地将会发生的王小波、李顺之乱,因而方才在说服反对者的时候,自己的高瞻远瞩表现得远远不够,同时又不禁恼怒冯瓒知道这么多民情却不及早汇报,非得等到这个时候来说!
懊恼得比较厉害,郭炜一向的养气功夫就难以尽掩不豫之色了,只见郭炜皱着眉头向冯瓒沉声问道:“蜀中的民情到了这等地步,为何你不尽早向朕上奏?民户逃亡、流民四起已经是治国理政的大害,更是影响国家安定、百姓富足的重大隐患,这等事不报上朝廷,让朝廷对此及时预防补救,你这亲民官是怎么做的?”
冯瓒愕然抬头:“陛下,臣上奏了的啊……蜀地的账册版籍与实情多有不符,州县从当地富户那里收不到多少税赋,贫户又根本无力承担税赋,夏秋两税已经开始逐年积欠,还有一些民户逃亡,臣早已就此上奏朝廷,要求在蜀地重新清丈田亩、料民人口户产。”
“呃……”
听冯瓒这么一说,郭炜竟然生出了印象,好像自己一两年前的确翻到过这样的奏章,只是自己需要处理的事务太多,这份奏章在政事堂看来既不是急务,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给批了个意见之后就混在一些同样要求清丈田亩、普查人口资产的地方奏章当中,统一交给了郭炜审阅。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所以自己读到那篇奏章以后,也没有太重视,只是扫了一眼政事堂的批注,就和其他要求检田料民的奏章一起拿去存档了。说起来郭炜在打下北汉基本统一内地之后就急着搞土地累进税制改革,也就是被地方上这一类奏章给催的,这些奏章的数量不算少,说明两税法的历史遗留问题的确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只不过郭炜的应对并非简单的检田料民,而是使出了大招,准备从更基本的地方解决问题。
只是因为政事堂一时的敏感性缺失,和自己的忙碌,居然差一点就漏过了这么重要的地方情报?郭炜不太能够接受这一点。
“不过……冯尚书,你的奏章当中并没有后面那一段话,没有指出蜀地一旦有些灾异,民变就有可能发生,是吧?”
郭炜当然不能承认自己错了,尽管他的心里面知道多半是自己错了。
不过在郭炜的印象里面,冯瓒的那封奏章确实不像他今天的发言那么危言耸听,讲了官府的账册版籍名实不符,讲了夏秋两税前后物价的大幅波动,讲了他自己治下的许多民户家无余财,却没有那一段对民变可能性的推论。
这应该就是自己没有特别重视冯瓒那封奏章的缘故了,不然的话,支持土地累进税制改革的方案就能做得更细致更有说服力了——郭炜如此为自己辩解着。
冯瓒的脸一苦,心里面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这肯定没法明说的,最后只有无奈地说道:“这只是臣的一种推断,如何敢在向朝廷禀报地方政务的奏章上言之凿凿?那上面自然只能记下确定无误的事情。”
“唔……这话倒是在理。”郭炜点了点头,顺手就接过了这个双方两便的下楼梯子,“未必就会发生的推断不好写进奏章里耸人听闻,只有像今日这样争论拟议中的政策是否应该执行的时候,众人都是在预估、推断,这才方便把推断说出来。”
坐在那里略微感叹了一会儿,也顺便平缓了一下气氛,郭炜这才重拾话题。
“好了,众卿应当都注意到了冯尚书说的蜀地状况,还有他的那个并不算很好的前景推断,现在对朕打算进行的税制改革试点还有什么疑问么?因为中原的战乱比蜀地多,还有先帝进行过清丈田亩,所以中原尚未如蜀地那般险恶,然而不进行有力的税制改革,以财税压力抑制土地兼并的速度,保证土地兼并也不影响朝廷税赋,谁敢保证蜀地的今日就不是中原的明日呢?虽然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但是有能力防患于未然的时候,为什么要坐视恶果出现呢?豪门巨室不愿意多增那么一点税赋,却指望着早已不堪重负的小民去分担自己的一根毛,难道是要等着民变起来之后玉石俱焚,才知道后悔么?”
结束了感叹,调整过心情,迅速采纳了冯瓒提供的材料作为武器,郭炜一瞬间又显得是那么的高瞻远瞩英明神武。
滋德殿内一时默然,随着郭炜的话音落下,殿中在那一刻只剩下了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不,声音比较重的几乎都是沉重的喘息声。
地主家即便有余粮也不愿意拿出来的啊……从自家的粮仓往外搬那都是剜却心头肉啊……不过民变也是很可怕的啊……远的如庞勋、黄巢且不提,开运末年契丹军南下的时候,那些抗虏的民变,对于豪门巨室来说威胁性并不亚于打草谷的契丹兵,要不然怎么那些个节度使们宁愿和契丹人合作,宁愿给契丹使者刮钱,也要坚决镇压打契丹兵的民变呢?
契丹人刮钱是比较狠,但是他们终究还会给自己留下足够活命的家财,还会给自己官职,甚至允许自己继续保留私兵,刮钱的损失只是一时的,只要身家地位还在,钱财早晚去而复来。而那些个民变,看着是以对抗契丹兵打草谷为主,但是在夺取豪门巨室的财产时也是毫不含糊的——只要那些盗贼认为这些豪门巨室向北虏臣服了。
黄巢之乱已经过去百年,曾经远近传唱名噪一时的《秦妇吟》,在各个公卿富户们刻意的遗忘和打压之下逐渐销声匿迹,一直到当今陛下开武学的时候才作为案例重新提起,再加上时日太过久远,众人也只是听族老传言转述,对那一段离乱完全缺乏切实体会。
但是契丹入寇之后的民变才刚刚过去二十多年,在场众臣当中最年轻的卢多逊那个时候都有十三四岁了,能够看得明白许多事情,切身之痛记得很牢。
所以真要是到了必须进行抉择的时候,那是一点都不需要犹豫彷徨的,谁都知道怎么做才算明智。他们那种不愿意多付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心态,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侥幸心理,总以为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民变纯属偶然,在大周日益兴盛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了,更遑论以当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这样的民变更是难以想象。
郭炜若是知道,这些个豪门巨室的代表们抵触税制改革的心态,其实是建立在自己的那份文治武功的基础之上的,可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了。
好在冯瓒以自己的蜀地见闻明确地指出了局部爆发民变的巨大可能性,好在郭炜趁势而起的态度给了群臣非常明确的信号。
不就是要刮钱吗?难道还会狠过了当初的契丹主耶律德光?既然当初都受得了契丹人刮钱,那就没有理由受不了当今陛下刮钱。更何况,不管皇帝对小民的那种关切是真是假,皇帝对民变非常提防的态度总不会是假的,皇帝一向的仁厚也不像是假的,所以刮钱再狠也会给大家留足了余地。
而且看皇帝这些年的一贯作为,三司已经多年没有增加内帑划拨的额度了,所以皇帝刮到的钱多半也不是留给自己享受的,依前推断,这些新增加的岁入肯定是用于加强禁军、扩大治河和整修水利的规模以及增加官吏的俸禄。
所以嘛,对于还拿着一份甚至几份俸禄的大臣们来说,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因为这项可能实行的税制改革而由家族多支出的钱帛,通过增加的俸禄及羡余多少还能收回来一点,总比朝中没官的那些富户强得多了。
再者说了,新税制现在也只是在江南与河东试点而已,并没有一定说立即全境播行,就算是暂时通过了,受损的人也和自家无关,而且到时候发现推行起来大不利于自家,还可以再一次反对推广嘛,说不定那时候反对的同盟军更多也更坚定。
“陛下仁民爱物,臣等望尘莫及……”吕胤又是第一个开声,略显哽咽的腔调打破了滋德殿的沉寂,而看他的那份动静,简直就像要马上拜伏于地一样,“圣天子治下,无论豪门巨室还是升斗小民,齐感雨露恩泽遍及天下,小民固然能够感受到天子免税的恩泽,大户多出些捐税换取天下安定,禁军抚绥四海,却也是大有裨益于家业兴旺。”
王溥同样是躬身一礼:“天子远虑,非臣等能及,就依陛下的提议,将新税制付诸江南、河东试点以观后效。”
哈~很好,这就妥协了?虽然看得出来这个妥协只是暂时的,更多的困难和阻力还在后面,但是在利益搅成了一团乱麻的内部改革当中胜了头筹,总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当然,自己也不能得志便猖狂,顺风满帆的姿态要不得,你们妥协了,我这里也可以稍微妥协一下,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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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皇庄也纳税
第十二章 皇庄也纳税
“嗯,如此甚好!众卿一致赞同在江南、河东试点土地累进税制,朕看到了大周长治久安的希望。古云‘上下同欲者胜’,先帝时就已经确立了公卿显贵与士民商贾同等纳税,安居西洛的致仕显宦不能免,曲阜孔府亦不能免,朕今日决定,自今年秋税起,各处的皇庄也同等纳税,其中在试点地区的皇庄同样依新税制执行!”
郭炜环顾了滋德殿内的群臣一眼,坦然地将自己早就想定的让步抛了出来。
试点刚刚开始,朝廷的岁入能够在江南、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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