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很会说话,虽然有些绵里藏针的味道,却也不算过分,也没有说什么追究传言者的话,只是在剖白之余强调了一下本分。
那就点到为止了,想来真要是有大志的君主,这么点面子上的功夫只会比苟且之主做得更好。自己可不是那种喜欢表面光的人,看李弘冀往日的作风,真不像是甘愿称臣的,这种礼仪上的暂时屈服并没有太多的实质意义,能够在群臣面前说得过去就可以了,倒是在他自觉羽翼丰满以前多多压榨南唐的贡奉那才是正道。
“君臣之义,虚礼尚在其次,苞茅之贡不可或忘。卿等事朕以忠,朕当然会待卿以义,推诚布公,唐国子民亦是朕的子民,朕同样会为他们远虑,卿不必忧惧。”
安慰了陆匡符几句,郭炜也不管他在那里一个劲地唯唯称是,视线又转向了一旁小心翼翼坐着的李从嘉。
“这就是贵国新任国主的亲弟弟吴王从嘉?果然是一表人才!据闻重光少年颖悟,喜读书属文,工书画知音律,神童之名早已传布京洛了,今日一见,真人更胜于传言呐。不过重光这表字的由来,据说是因为一目重瞳,果有此事?”
陆匡符心中一跳,此行一直藏在心里面的那一丝疑惑豁然开朗。告哀使确实不便由自己这个进奏使兼任,但是从朝中选一个殷崇义、冯延鲁这种等级的大臣充任也就足够了,本来是完全不必用到亲贵如吴王这个级别的,莫非……
微微摇了摇头,陆匡符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事情若是想得深了,要么就是不忠要么就是不仁。倒是眼前吴王可能面临的急难还需要自己出面搪塞:“承蒙陛下青眼,吴王殿下的异表多是应在聪慧文采上面了。殿下自幼性情仁惠,聪敏洒脱,诗词文赋、书画音律无所不通,书体学柳公权而颇得其神韵,近些年又研习佛经,有隐居钟山潜心向佛之意。不过臣在江南就听说陛下的音律之学独步天下,吴王此番出使有幸求教于陛下,臣料想在吴王隐居之前能够于音律学上更上层楼,既是吴王的幸事,也是千载佳话。”
李从嘉听到郭炜提起“重瞳”,脑袋就是嗡的一声,万万没有想到在家的时候百般避祸,到了幽州却还是免不了灾祸临头。重瞳重瞳,舜得此异表可以获帝尧禅让而为贤君,项籍得此异表也有霸王功业,唯有自己却因为这个异表而被兄长所忌,从小难享兄友弟恭不说,这小心避让得兄长平静继位了,出使中朝却又被天子问起。真不应该贪恋俗世享受啊……早一点隐居深山庙宇,也就不会有今天可能遭遇的折辱了。
恍惚之中,李从嘉隐隐约约地听到陆匡符的话在耳边响起,前面那些夸赞之语只是让他心中苦笑,这种避祸手段连亲兄长都不放心,又哪里安得了素未谋面的天子的猜忌?生具异表就是罪啊……他人哪里会管你有没有衬得上异表的野心?
不过陆匡符在那里努力周旋的这份情还是得领,最后那段话也确实是一丝希望。
“幸亏陆使提醒,臣也是久闻陛下在律吕方面造诣极深,以前无缘请教,此番蒙陛下召见,臣正是要不揣冒昧向陛下讨教呢。以后回转金陵,在钟山古刹诵经之余,有琴箫妙音相伴,想必是无憾的了。”
郭炜傻眼了。
要说前面和陆匡符的谈话,自己始终是在敲打南唐君臣,那确实一点都没错。但是在敲打完了以后,还安慰了陆匡符几句,接下来向李从嘉问话,其实自己本来单纯的就是想缓和气氛来着,又哪里还有什么深意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君臣君臣,不管本心如何,双方都必然会按照“君臣之义”去考虑问题,其实谁都没有自由。就算是想缓和气氛,那话题的选择也还是要谨慎小心的,稍一不留神就会给对方带来重大困扰。
不过,面前的这两个人都是如此敏感,只是因为自己提起的这个话题太敏感么?身上带着如此敏感话题的人,却被选作告哀使,自己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深意,却被他们看作心机深沉,那派李从嘉出使的李弘冀是不是真的心机深沉呢?
“二位谬赞了……朕于音律一途只是小有涉猎,造诣是谈不上的,更不敢当重光这‘请教’二字。不过在二位盘桓北平府期间,若是得空,朕与重光在音律之学上略加切磋倒是不妨。至于重光生来重瞳之事,朕单纯出于好奇才问的,二位大可不必多心,我华夏自三皇五帝以来,人口繁衍不止亿万,杰出之士也不止百十万,生具异表者所在多有,哪里个个都能龙飞?哪里个个都会有不臣之心?朕却是不会这么狭隘忌刻。”
什么“重瞳子”,不过就是先天性白内障患者而已,郭炜是因为没有亲眼见过,这才想见识一下而已。古人不了解这种疾病,才以为这是什么异表,加上碰巧有贤君生成这种样子,所以越传越邪。郭炜可是工业化社会过来的人,虽然自己魂穿这种事对他的信念有稍许动摇,但是在逻辑上他还是很坚定的,生具异表和有野心有能力做一番大事,这中间可不能证明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更别提什么先天性白内障就会成为贤君了,真成了的也不就是传说中那么一个?而先天性白内障患者在人群中十万分之一的比例总是有的吧。
至于李从嘉,郭炜才不担心他呢,慢说他没有继位,他要是继位了更不可怕——历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那就是一个庸碌之主,有点妇人之仁,做个儿子、兄弟、父亲都是合格的,做朋友也行,在这个时代也算不错的丈夫,是一个才华绝代的词人,在诗文书画音律方面也是一流人物,仅此而已。
与其担心面前这个文采风流的少年郎,还不如担心远在金陵的那个深沉忌刻、毫无兄弟情义的李弘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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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忍辱负重
第十三章 忍辱负重
郭炜担心着的那个李弘冀,此刻正在金陵皇宫的澄心堂中开心地召见大臣。自从保大十四年他放手柴克宏领军作战取得常州大捷以来,五年之中李弘冀还是头一次这么欣喜,就连当年李景遂去皇太弟号出镇洪州,李弘冀正位东宫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李景驾崩于南都,李弘冀于风雨飘摇中在西都金陵继位的时候就更无法和现在相提并论了。
“廖卿,武昌节度使那里急需铜料,饶州等地的铜场可以调运多少到鄂州去?”
虽然是心中欣喜,李弘冀却并没有得意忘形,满心的欢喜也只是洋溢在眼角眉梢而已,此刻向琼林光庆使、检校太保判三司廖居素发问的时候还是语音沉重。
没有办法,南唐境内虽然铜产量不小,但是铸成开元通宝钱向中朝进贡就要占据其中的很大一块比例,剩下来的铜料用来铸钱保持境内货币流通都不够,现在林仁肇那边传来的喜讯却是要大量铜料做基础的,这也就难怪李弘冀一时间喜忧参半了。
淮南之败,唐国从烈祖李昪开始潜心蓄养的精兵强将为之一空。刘彦贞、刘仁瞻、皇甫晖、张彦卿、边镐、朱元、郭廷谓等人或死或降或俘,高审思、卢文进、李金全、朱匡业、柴克宏先后病故,王建封因罪见杀,宿将就没剩下来几个。
到了现在,本地大将就只剩下了皇甫晖之子皇甫继勋、朱匡业从子朱令赟这样两个孺子,皇甫继勋勉强算是经历过战阵的,如今做了神卫统军都指挥使;朱令赟虽然没有大的作战经历,总算是军伍起家,目前则是坐镇于南都的镇南节度使;再其下也就是柴克宏的从弟柴克贞任职江州为奉化军节度使,这同样是一个没有战争经验的人,不过考虑到柴再用、柴克宏父子的军学渊源,柴克宏也是在毫无大战经验的情况下一鸣惊人,李弘冀对柴克贞还是抱有一定期望的。
不过李弘冀真正能够依赖的战将,很滑稽的都是出身于建州,如果不是李景当年打下半个闽国,这几员大将还不定在哪里从军呢,可是李景攻打闽国之举的总评就是得不偿失。
林仁肇,福建建阳人,闽臣林仁翰之弟,少事闽为裨将,闽亡入南唐,久不见用。一直到周主郭荣率军侵夺淮南,李景遣使至福建募勇士,得林仁肇及陈德诚、郑彦华等人,皆拔为将。
林仁肇在淮南之战里面有胜有负,他最辉煌的时刻就是伏击歼灭了周军效顺军前锋、阵斩其大将史彦超,最惨淡的日子则是随后在当天被郭炜的锦衣卫亲军横扫入水。但就是这样的战绩,在南唐诸将中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于是战后林仁肇即被李景正授节度使,出镇润州镇海军作为金陵屏藩。李景迁都南昌,战力最可靠的林仁肇又被移镇至鄂州,护卫整个南唐的上游。
陈德诚,其父陈诲从闽国降唐以后积功至建州永安军节度使,淮南之战中陈德诚领建州镇兵北援,虽然他无力扭转战局,但是最后还能全军而还,也是在淮南诸将里面比较罕有的。现在陈诲坐镇建州防御福州方向的吴越军和清源军的留从效,其弟陈谦任剑州刺史为臂助,陈德诚则领着和州刺史守卫金陵上游的采石。
郑彦华,福州人,在陈诲率唐军攻福州时投降,随建州镇军转战淮南颇有战功,积功至常州刺史。林仁肇移镇鄂州以后,郑王李从嘉出任镇海军节度使,到了李弘冀登基,李从嘉徙封吴王遥任南都留守,镇海军节度使便换成了韩王李从善,实际主持镇海军军政的则是官升镇海军节度副使的郑彦华。
在这几个人里面,李弘冀最倚重的还是林仁肇,现在给他带来喜讯的也正是林仁肇,可惜他实在是调不出多少钱来支持林仁肇的整军工作。
“陛下,饶州永平监、池州永宁监、建州永丰监年铸钱虽有二三十万贯,可是岁贡就要用去过半,国中用钱尚且紧缺,哪里还有多余的铜料供给鄂州军需?中朝两次北伐幽蓟,都要我国供给漕米以济京师,几番贡奉下来,国中各项用度都是紧张得很,三司实在是捉襟见肘。”
这个廖居素是建州将乐人,不过却并非降官,他从烈祖李昪时即效力南唐,迄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只因为廖居素的为人方正,所以多被同僚和上司所忌,一直得不到升迁,直到李弘冀即位才让他去判三司,却是把这人的脾气用对了地方。
不过现在廖居素的一段话说的固然是事实,可把李弘冀给噎得够呛。
林仁肇的密折让李弘冀看到了击败周朝、摆脱臣属朝贡地位的希望,但是在这之前必须要继续忍耐才有可能积蓄反抗的力量。所谓的十年生聚,没有忍住屈辱继续纳贡称臣的毅力是换不来这一份时间的,现在为了图一时之快断绝岁贡,转眼周军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渡江讨伐了,那边林仁肇的备战可是还没有开始呢,这岂不是自己主动把那一丝希望给掐灭了。
但是岁贡的负担确实是很重的。
早在保大年间,因为征闽、伐楚和淮南之战连绵不断,李景为了作战用度在境内全面加税。本来等到战争结束,那就应该把税赋给减回去的,可是为了向周主求和,李景不得不答应了称臣纳贡的条件,这称臣也就算了,那岁贡里面大量的米麦绢帛的供应压力却使得一切减税的打算都成为不可能。
不光是不能减税,除了漕米绢帛,岁贡和换取淮南食盐所需的缗钱都已经超过了几大钱监年产量的一半,中朝又严禁铜钱出境,于是南唐境内流通的铜钱日益减少。钱荒一起,民间富户反而纷纷藏钱,和中朝进行贸易的商人又多将铜钱流出,结果钱荒变本加厉。
高昂的赋税加上钱荒,让南唐境内民生凋敝,以这种窘困的国力去卧薪尝胆,那其实也是极其艰难的。
似乎从李景为了求和而答应向中朝纳贡之后,卧薪尝胆力图兴复就已经成为一件两难的事情了——继续纳贡,那么国力难以重振,兴复大业有心无力,最后多半成为泡影;中止纳贡,看似有机会积蓄国力,但是中朝随时可以兴师问罪,兴复大业只怕是还未起步就已经结束了。
“廖卿,武昌节度使找到了抗拒周军的关键,朕欲图恢复,那就必须一搏,否则国势终不可复振。宫中用度能省则省,朕还可以拿出内帑来支应国家用度,卿还是尽力周旋一下,保证鄂州方面铜料和其他军需的供应吧。断绝岁贡之举是暂时不能想的,那样虽然可以短时间缓解钱荒,也可以减税疏解民困,但是我国的军力空虚无备,一旦周主兴问罪之师,国破恐怕是转瞬间的事情。”
被自己暗暗寄予期望的中兴之主这样恳请,廖居素心中百转千回。眼前这个君主也才只有三十出头,样貌和几个兄弟一般风流出众,此时却已经鬓角斑白,额头也是微现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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