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透了,身子还有些发抖,我吓坏了,忙想为他打伞,他却竟把我手里的伞也扔到一旁。雨水滂沱冰凉,他抱着我时的体温却十分温暖。他说他总有一日会功成名就,然后不顾任何人之言娶我为妻。他说他一定会的。”
“我因为又惊又喜又怕又淋了雨,而没用地一连病了些日子,却始终在病中傻笑着紧紧握着腕上的白玉镯子。那是二少爷那时给我的。我怕这镯子贵重不肯收下,他却在雨里大笑着说他总有一天会从我这儿收回来的,在他娶我那日。”
“他为出人头地,便自荐请缨去了凤凰东北贫瘠之地对抗蛮荒之国翻羽。自此,我每日每夜里便只盼着一件事。就是等他回来。每天夜里,我都要偷偷跪在槐树下,对上苍祈愿。望二少爷能平安归来。过了一月,他竟写信悄悄命人寄给我。我看了那信,一连笑了好几天。夏儿催我也写回信,我起初怕被夫人发觉,实在不敢。但没想到过了些时日,二少爷竟也写信催我回他,我啼笑皆非,这才逐渐与他有书信来往。”
“他总写道,他过不了多久便会归来。大婚那日,定要铺满地的清丽槐花,我还笑那颜色不吉,怎能在大喜之日任性铺陈。他便问我喜欢什么。我本想写其实无论什么花都不打紧,只要他在身旁便此生足矣。可我写了又觉如此十分不妥,便写了扔,扔了写,一连过去整整一月也没将信寄出。可他竟也没写信再来催。后来我终于寄了信,却再未收到过他的回信。”
“忽然音信全无,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那平日里送信之人也至此再未来过。我慌了神,冒夫人发现的风险又偷偷出府去找驿站人为我送过许多信。却始终再没有回音。”
“我魂不守舍,每天为他祈福。我对上苍说,清秋儿再无他求,只愿二少爷能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不敢在夫人小姐面前展露什么,我这样惴惴不安地靠着祈福而度过了大半年。每天只看着腕上镯子发愣,想着二少爷凯旋时身披戎装的样子。”
“后来……那一天凌冬儿突然跑来对我说二少爷真的回来了。”
“我一时间开心地落出泪来,见他从马车上身披阳光走下来,他似又长高了些,模样也更多了男儿的俊朗刚毅。我站在人群之后,心如打鼓一般,也不知该是何种心情了,就只知道不住地哭。心中只想‘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还平安。’我一直一直看着他,盼望他能如从前那样目光落在我身上朝我笑,哪怕一刻也好。”
“可是他没有。”
“从他身后走出来的女子,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像天宫里的仙女一般,出尘绝艳。我错愕地看着她,连自惭形秽都忘了。二少爷扶着她下了马车,动作轻柔,眸中满满地只有她的模样。她站在人群面前,无半分扭捏之态,样子落落大方,介绍自己为‘儿媳沐容’。”
“我的故事,就在一刻,结束了。”
“如同开始时一般不为人知,它结束之时,也在那棵墙角边的槐花树下。”
“二少爷不再似以前那样拉着我坐在地上,也没有笑着搂过我给我讲往后的日子。他只静静看着我,告诉我,往后我总会遇到比他更好的男儿,能从一而终地待我。”
“真的好想大哭着去喊我这一生只想嫁他,也想问他为何如此待我。想哭着诉说这些年收不到他来信时担惊受怕,每日为他祈福的日子怎样独自熬了过来。可我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最终什么也没解释。”
“原来相爱相守的两个人,是可以忽然在某一时刻,就这样就此别过,不需多言,却也再无将来的。”
“被夫人赶出府的日子,幸得冬儿父母好心收留。他们待我很好,我却总是有愧意。心中想着,我得要多做些事,才好还这份情。”
“前些日子听闻阿凖降生,我虽未见过,却想他定会随二少爷与二少奶奶一般白净好看。满城百姓皆为阿凖降临而高兴,有人还编了歌谣赞他的父亲。我听了也十分欢喜,甚至偷偷学来也会背诵。”
“小姐恐怕不信,可我自始至终未怨过二少爷,更不怨二少奶奶。我还记得二少爷那时对我讲若我能多有些主意就好了。恐怕二少奶奶便是个十分知书达理,又聪敏敢言之人,有她在旁,二少爷才能少些忧愁烦恼。因此二少爷才爱上了她吧。”
“我只是真的希望我自己,如果稍稍,哪怕只稍稍没那么胆小谨慎。哪怕只有一次,对二少爷说,其实我也想同他在一起,很想很想。那结局……会不会便不一样了呢。或者哪怕结局相同,我心中,也总会稍微安然一些了吧。”
“我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亦不太短。若小姐真的看到此处,清秋儿只有一愿,请小姐看后将信烧毁,再在二少爷凯旋之时,将镯子交还于他,他曾说还他镯子之日,便是他娶我之时。如今不会再有此时,却也还是物归原主吧。”
“清秋儿会日夜祈祷,愿小姐,二少爷,还有老爷夫人,平安健康。”
屋外的小雨仍旧一刻不曾停歇,淅沥沥地伴着颜兮读完了整整六页纸张。屋内,一时一片寂寥静谧。
颜兮愣愣地放下手中的信纸,去看天边灰蒙蒙的浓云翻滚,忽觉胸口微微发闷。
她身子酸直,正想起身,突然听房门被慌忙推开,朱夏儿大哭着急促跑进屋中。
颜兮错愕去看她。
正在这时,天边忽而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轰轰落下震耳欲聋的雷声。
朱夏儿张张口,在雷声中说:
“清秋儿……投河自尽了。”
倾盆大雨下,青龙城有如浸满在无可抑制的悲伤之中。滚滚浓云夹杂着猎猎狂风,呼啸于天地之间。树木在风雨间狂卷摇曳。
一滴泪自脸庞滑过,颜兮再也无法克制地放生痛哭出来。她跌坐到地上,泪水如珠,大片大片地滴落在手中紧紧握着的白玉镯上。
那封信在被开着的大门带进的风,吹卷得四散飘落。
☆、槐香
颜兮从未料想过,生性软弱的清秋儿,竟最终会选择与从朔殉情而死。
而当她站在性子同样温和文雅的司徒沐容前,看着她站在梨花树下,抱着阿凖回首朝自己轻轻笑笑时,颜兮才又方知世间绝不缺外柔内刚,坚毅之女子。
清秋儿是,司徒沐容更是。
司徒沐容将阿凖小心放到奶娘手中,回过头来招待颜兮落座,她确乎瘦了些,着素衣白袍,未施粉黛。
颜兮平日能言善道,此刻却也双手揉搓,不知该从何开口。
司徒沐容先开口柔声说道:“兮儿,在宁宫府日子可还好吗。”
颜兮点点头:“子明……三王子他待我很好。虽然朝中因西北战争未平有许多事要忙,却仍是把家中与从府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为我请求王上破例回从府还有来看望你。”
司徒沐容舒心笑了,如同一朵芙蓉花:“那便好。”
“二嫂……”颜兮始终有许多话想安慰,亦有许多话想问。
司徒沐容见她支吾,轻轻一叹,说:“兮儿,我知你想安慰我。也知你怕我想不开。但你尽可安心。我……没什么的。”
她淡淡地抬眸看着眼前梨花,其实眉眼间还是有隐藏不住的憔悴的,目光中也多了几许大悲大喜后的顿悟清然,她仍微微笑着,说:“死者已逝,我纵使大彻大悲又如何。我总也想过,若能就此了结残生,随他同去了,反而不至于每日里思念成疾。可是,我尚有阿凖。这是他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续。只要有阿凖在的一日,我便不能意志消沉。”
她似乎仍旧是疲惫的,缓缓闭上眸子,轻轻说:“兮儿,你的哥哥,我爱他,甚至入骨。嫁给他前,我总想着自己爱他,爱到可以为他而死。而如今,我爱他,爱到可以为他而生。”
颜兮愣在花园中石凳上,半晌未能说出只言片语来。
而后,司徒沐容说了一句令她更加目瞪口呆的话来。
司徒沐容睁开双眼,看着远方舒卷云层,天高暖日。
她说:“纵使他到最后,爱的也并非是我。”
说罢,她自袖中缓缓拿出一物来,放到颜兮手中。
颜兮一顾,见手中是一枚同心结,当中竟有似槐花花式。她沉默地看着同心结,刹那间明了了一切。
司徒沐容亦沉默良久,方才道:“一万将士中,的确有生还者。却并非是他。他在临终前,将这同心结交给了那生还士兵,用最后力气告诉他,让他把这同心结带回青龙,给一个名叫清秋儿的女子。”
这话自司徒沐容口中说出,颜兮一时无言。
当那士兵寻来将军府,告知她,她的丈夫临终前唯一遗言竟是如此的时候,不知那时她心中该是如何。
“兮儿。”司徒沐容言语间,忽一眨眼,竟自落下泪来。
颜兮从未见她哭过,一时慌了,忙拿手帕给她,想安慰些什么:“二嫂,其实……”
“其实我是知道她的。我早就知道的。”
颜兮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那时在泓川,朔郎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会不会打同心结。他那时说,最好是有槐花样式。”
“我明知他是满心欢喜地想做给另一个姑娘。却仍是不争气地喜欢上了他。他得知后,对我坦言已心有所属。我也因此,只得默默陪在他的身旁。想着静静看着他便好。”
“我教他……做了那枚同心结。他是行军打仗常握着兵器的手,生了许多茧子,做起这些细活儿来十分粗苯。他却总在没人时一个人在角落安静练习。从不多说什么。”
“我原本以为,日子这样过下去,他总有一日要带着那枚同心结回到青龙,明媒正娶那个姑娘。该是一段佳话,而我,只能在静静岁月中遥遥记挂着他。可有一日,他忽有些灰心不想再学。我细问之下,才得知是那姑娘已有整月不曾给他回信。他怕是那姑娘等得久了,不想再等下去,或是生了旁的变故,亦或是喜欢上了别人。爱恋中人,总爱捕风捉影担忧烦闷的。”
“我在旁安慰也许是路上信差误了,或者信件丢失也是常有的。他这才稍安心些。然而,在几日后的战场之上,他竟在激战中身受重伤,待我再见他时,他已奄奄一息恐怕命不多时。”
颜兮这才明白,从朔那时并未告知父母与自己其中实情,只是怕他们为此事担心受怕。
司徒沐容轻轻摇了摇头:“我虽平日里温和,其实内里却有刚强冲动这毛病,见他就快去了,便想着自己也不想再活着。我取过他床前佩剑,便夹在脖上,说要嫁给他,哪怕做一炷香,一盏茶的夫妻也好。待他死后,我也就随他而去,虽不能与所爱之人同生,却要同死。”
“满屋之人皆惊愕万分,劝我不动。只有他躺在床上虚弱地流下泪来。他那时也以为自己将死,又见我如此情深意重,便点头答应了。我彼时也只想结局如此也好。谁料,他竟又奇迹般起死回生。逐渐好转。”
“虽二人逃过一死,却又陷入十分尴尬境地。我知他心中有牵肠挂肚之人。我当初想嫁他,他当初想娶我,全凭年少血涌一时冲动。此时他转危为安,我却不愿再提那时之事。只在旁悉心照料。待他康复,我想与他送行,他却只沉默握起我的手,说我早已是他的夫人。他此生亦不会再娶旁人。从此,他再未提及过那位姑娘。”
司徒沐容轻轻扬起嘴角,似是苦笑,她看着颜兮手中那枚同心结,柔声说道:“我不知他每日里该是多想念她的。可他怕我难过,便一丝一毫也不在我面前显露。这同心结,恐怕是他此次去西北之地,又在思念她时一个人默默编织的吧。”
司徒沐容垂眸,又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竟微有些言辞激动,摇头道:“兮儿,我为何如此自私。即便心知他其实一直爱着念着那姑娘,却始终亦没再问他一句。还只妄想着装作不知,就能偷得这与他的一生一世。”
司徒沐容秀美的眸间印着疲惫,似是须臾间竟苍老许多。
她喃喃道:“将这同心结,交给那姑娘吧。告诉她,无论她所思如何,又是否心中还有朔郎。但这是朔郎,一生最珍重的东西。”
颜兮听后,落出一滴泪来。
司徒沐容有些不解,忙擦拭颜兮的泪痕,问道:“兮儿,怎么了?”
颜兮面色苍白,轻轻苦笑道:“她……已经随哥哥,殉情自尽了呀。她一直等着哥哥回来,从未有过二心啊。”
司徒沐容错愕愣着,许久许久,一滴一滴地流出泪来,她用手捂住嘴,哽咽着颤声道:“她竟从未负他……竟始终是我,误了他们二人。”
后来,颜兮去到了清秋儿口中,从府池塘后的槐花树前。
那槐花开得竟比往年更繁盛清雅,树下稀稀落落的满地雪白花瓣。
颜兮想象着过去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