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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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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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您搭手,奴婢扶她进去。”
  他这才回过神来,纪姜仰着头靠在的迎绣的肩上,顾有悔已经出去了。
  “你松手。”
  说着,宋简弯腰将纪姜打横抱起。纪姜的身子却轻软地像一团一吹即的絮团,似乎就像顾有悔所言,对于宋简,她真的把能还的都还了,就差着一副一折即断的骨头了。可宋简却不能为她难过。
  他和她之间的争斗,甚至是杀伐,都是在彼此至深的用情之下,否则,父亲获罪之时,她不会留下宋简的性命。而青州衙门之前,他也不会对她手软。
  他们要对方活着,活着的时候,要对方承受恨,同时也承受爱。
  ***
  纪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虽然是在盛夏,屋中垂着厚重的帘帐,迎绣点起了是四五盏灯,把宋简的影子静静地映在纪姜眼前的帐面儿上。她咳嗽了一声,却觉得喉咙里苦得很,像是被灌下了极苦的药,甚至还有些辣疼。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腰上却没有一分力气。
  迎绣听见帐中的响动,忙移灯过来,宋简抬手替过她举灯的手,迎绣腾出手去悬帐子。
  她苍白的那张脸就曝露于宋简手中的灯下。
  除了宋简,顾有悔也在,然而他却抱剑立在门框上的,他没有看纪姜这边,而是沉默地望着院中燃着一个泥炉。炉上咕噜咕噜熬着药,那气味和她喉咙中的味道是一样的。
  药气入鼻,几乎令纪姜作呕。她猛地呛出声来。
  迎绣忙伸手搂住她的肩背,稍稍将她的后辈抬起,替她顺着气。
  “临川你忍着些嗽,好不如用意保下了孩子,可千万别在动胎气了。”
  “什么……孩子……”
  纪姜一下子怔住。“迎绣你说什么?”
  迎绣伸手去摩挲榻旁的软枕,宋简站起身:“扶稳她。”
  一面说一面将她腰边的软枕拿了过来,一手撑着榻边沿,一手将其垫在她的背后。既而替过迎绣的手,扶托住她的肩背,支撑着她慢慢地靠下来。
  纪姜的喉咙因吞咽而鼓动。她凝着宋简的眼睛,宋简却没有看她。
  “我有……我有……孩子了吗?”
  纪姜仍然不敢相信迎绣的话。她至今都还记得在文华殿外失去孩子的疼痛,腹部那不可抓拿的疼痛,以及从混沌中醒来,即便无人告知也在身体里越扩越大的失落和空洞之感。
  她是大齐的公主,对于婚姻中的子嗣她没有寻常女人那么看重,但这不代表她对血脉延续没有向往,对骨肉没有心疼。
  此时不知道是喜极还是悲极,两重情绪一下子叠加上来,直冲入眼眶。纪姜稍一闭眼,泪水就夺眶而出。
  宋简仰起头的,灯火在他眼中,眸入星辰,人若日月。
  “你们都先出去。”
  顾有悔在门上沉默,听到他这么一句,什么都没有说,站直身子,转身往院中走去。迎绣也蹲了蹲身,走出房去,回身仔细地将门也给带上了。
  门一合闭,所有的风都被挡在外面。
  灯影一下子沉寂下来。宋简将身体松靠,贴着榻前圈椅的椅背。
  “你自己不知道吗?”
  纪姜含泪摇了摇头:“宋简,我求求你,求你留下这个孩子。这是宋家的骨肉。”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宋简却按住了她的肩。
  “别动。躺好。”
  他这样说了,她哪里还敢动,忙靠下去,拉起薄毯掖于自己的小腹下。
  “虎毒不食子,你以为我会要自己骨肉的性命?有罪的是你不是他。”
  纪姜闭上眼睛,灯火点得太亮了,就算闭上眼睛,宋简的影子还是如一团血红色的雾气一般映照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关于孩子,不论纪姜有多大的伤痛,她都不愿意再对宋简提起了。
  “我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原谅你。”
  “你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宋简,我没有妄念,你的怎么想,我都明白。”
  她轻轻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黏着晶莹的泪珠,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哪怕这大半年来,受尽折磨,消磨掉明珠上的光泽,却将她纤弱轻灵的美好烘了出来。
  “我很感怀上苍,把这个孩子赐予我,哪怕我们此生都不能放过彼此,你也一定要让他长大,不要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我,也不要把他交给陆以芳,你若肯,就把他放到市井民间里去,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与你之间的情仇。”
  宋简起身在她的榻前坐下。
  “怎么,你怕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在他面前为奴吗?”
  纪姜心中一阵钝痛,再好的修养,在淡泊的荣辱观,在宏翰的大局观念,似乎也被这一句话给激碎了。
  “好!临川,我答应你,待你生下他,我亲自将他养在身边,知要你不说,这一生,我都不会告他,他的母亲是你。安心了吗?”
  “我安心。”
  “安心了,就好好给养着。朝廷的局面已经不是你如今能控制的,临川,我给你一个选择,安静地呆在我身边,护好的我的孩子,我就留下你母后和弟弟的性命。你若再敢轻举妄动,就别怪我,要在你纪氏一门身上,讨回全部的血债。”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一道覆于她的小腹之上。
  话虽然说得冷,可人的手却是热的。多年的生死相搏,各有输赢,各有执念的,但此时她与他之间,终于在人间最世俗情感当中,有了一个实实在在地相通之处。
  “宋简。”
  她含泪唤了他一声。他手指微微一握。
  “不要妄图求你求不到的东西。”
  纪姜摇了摇头:“如果我当年没有仿造你的字迹,写下那封信,今日你会放过我吗?”
  他在灯下沉默。
  有的时候他也在想,当年,如果她不背叛,父亲和宋家的结局会不会比如今要好。在他不问世事,只与公主花前月下的那三年中,宋子鸣主持削藩,用的不是武帝时期的推恩令,也不是如今顾仲濂的制衡之术。他一生坦荡,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地立在青天之下,行大道,强推削收土地,改编王军之令,这的确是落在史官笔头,也要大家赞赏之勇气,可是光无愧于心,令自己一生平步青云,令家族顺遂吗?
  再换一个想法,父亲做了自己内心认可的贤臣,但百姓究竟能不能在这一“贤”字当中得到基本的安宁,宋简此时却不能替父亲下这样一个断言。
  这些年,他终于沿着一条与父亲不大一样的路,走到了大齐皇朝的权力中心,如果父亲还在世上,看到如今一半鬼魅,一半如人面的宋简,一定会挥起手中的篱杖狠狠打他一顿。但他毕竟比父亲走得顺,他毕竟活了下来。没有人能用一张莫须有的书信要了他的性命。他能。在暗中抗衡顾仲濂,他能拿捏青州,能护好宋府中那些跟着他在世上砥砺消磨的女人,甚至能护住仇人的性命。
  他也逐渐看明白,当年父亲主持削藩,为什么会失败。
  在大齐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在朝廷与地方,在藩王与藩王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身为内阁首辅,身为皇帝身旁的最亲近的的大臣,若不似顾仲濂那般,在阳光之下做鬼魅,不在暗夜之中燃灯火,是活不过日夜之间的。
  不行阳谋,行阴谋。
  此时的他,和父亲绝不相同,那和眼前的女人呢。好像,也有什么不同之处。
  “你告诉我,当年你若不写那封信,我们宋家,你们朝廷,会给我们宋家,一个什么下场。”
  纪姜轻轻翻过手掌,扣握住他的手。
  “也许河西九郡关隘大开,北族入我边境,待北方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之后……”
  她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纪姜了解宋子鸣,宋简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也许真到了那一天,父亲会自缚于文华殿,亲手断送宋家满门。


第58章 公主
  “我回晋王府了。”
  他将这个话题避过去。手也试图从她指间抽出去。谁知她却用力地抠住了他的虎口。
  “别走。”
  宋简低眼, 她的手指关节发白, 在小腹上颤抖。
  宋简偏头凝向她的眼睛:“你究竟在怕什么。”
  一滴泪水滚落她的唇角,顺着唇缝渗进唇齿之间, 她张开口:“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到你父亲曾经所处的地方去吗?我怕你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宋简笑笑:“忧思伤孕。”
  说着,他伸出另外一只手, 一点一掰开她的手指:“你虽然聪慧, 但一个女人的眼睛,怎可看得透男人的前路。再说,就算不归路又怎么样。”
  他抬起眼来, “从刑部大牢,到嘉峪的一条路,就已经是不归路了。至于后面的路,临川, 你不是陪着我的吗……”
  “宋简,你爱我吗?”
  她突然追着未说完的话问了出来。
  明知故问。她如供在莲台下的梅花,清隽优雅, 灵透彻悟。
  宋简没有回应她。烛火上的暖气带出一阵细碎的薄风,绒动她耳边的碎发。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终于, 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目光下脱身出来, 宋简才得以起身。
  爱这个字,从前基于彼此尊贵的身份,他们都羞仿市井民间的小夫妻时常挂在嘴边, 后来,就更不可能再施舍与对方了。可一双慧极的人,明明相互关照对方隐秘的深情,如何不彼此伤情。
  宋简往门边走去,沉默地推门。
  门辅一开,却迎上了炉旁顾有悔的目光。
  他正用筷子挑着药汤上的碎渣。
  “气完她了吗?气完她就滚,林师兄好不容易保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不想枉费我师兄的好药。”
  说完他端着药走到门边,全然不避他,左肩与宋简狠狠地相撞而过。手中药却端地稳稳当当,一滴都不曾洒。
  他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门蹬闭。
  屋内流泻出来的灯光一下子收敛进去。
  纪姜吓了一跳,还不及抬头,药碗就已经端到了她的眼前。
  “喝药。”
  顾有悔的声音有些硬,像憋着一股无名的恼气。
  纪姜抬手要去接碗,谁知顾有悔又侧身避掉她的手。
  “你别动了,就我的手喝吧。迎绣出去置办东西,你喝完了我不费事,端着就出去洗了。”
  她没有偏执。就着他的手一口气灌了下去。
  顾有悔收回手抬脚就要后院里走。
  “顾有悔!”
  “做什么。”
  他一下站住脚步,猛地又懊恼。一心意难平,洒脱不起来。
  “我……有东西想给你。”
  “将好,我也有东西想给你,不如我们一起啊。”
  说完,他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握紧的手。
  纪姜也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一起打开?”
  “好。”
  纪姜松开手,手掌如同莲花般地展开。不出他的意料,她掌中躺着的是那一枚连接他们生死的芙蓉玉扳指。
  “我就知道你要给我这个。但是你想都别想。”
  说着,他也摊开了掌心,纪姜低头一看,顾有悔手中躺着的是一枚梨膏糖。
  人间很混沌,少年人的真心如同珍珠。
  “你要逼我走,我偏不走。你不仅仅是我宿命中的人,你也是我大齐的公主,你是我身为臣民,要拼死守护的女人。”
  他说出这句话,似乎也给自己蓬勃而生爱意找到了一个出口。胸口那舒不出来的浊气顺顺着这些话一下子吐了出来。
  纪姜却无言以对。
  她与宋简都是过于复杂的人,面对顾有悔纯粹的心,干净的爱和恨她几乎自惭形秽。
  “我……”
  “你什么你,纪姜,我兄弟们都说,女人难过时就给她甜的东西吃。你别说话,你吃糖。”
  ×××
  一夜过去。
  一缕沉厚的吉贝真香从慈寿宫的铜花香炉里流泻出来。熏入女人华丽的紫锦凤凰纹大袖之中。许太后坐在云母屏风后面。殿中的青瓷盆中放着都巨大的冰块的,白烟从其间腾起,顺着宫人们的扇风直往许太后脸上扑。
  殿中还立着内阁几位重臣。为首的顾仲濂立在青瓷盆前面,浓重冷烟浮在他的面上。
  王正来却跪在屏风前面,额头上映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看起来是磕了很多个头了。他目光有些恍惚,身子也跪得不稳的,手颤颤巍巍地抠在腰间的革带上。
  “求娘娘,饶过小儿王沛吧!”
  王正来的身子嘶哑,刑部尚书陈鸿渐和他自少时起的交情,如今他幼子的案子落在自己的手上,私徇不得,情讲不得,看一个在朝廷沉沉浮浮多年的老臣如今被逼到这副模样,心里很是滋味,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顾仲濂一个眼风扫过。一半张开的口,又闭上了。
  “王阁老,紫荆关若是被攻破的,我等尚有话为王将军说,然而,命守将弃箭而献关,这是卖国的死罪。”
  顾仲濂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却都像石头一样打在王正来背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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