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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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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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廷尉胸中酸涩,七尺男儿几乎涌出泪来,“太皇太后赐下的是牵机之毒,周丞相乃七窍流血而死……”
  “够了。”却是皇帝身边那淡如烟水的女子宁定地截断了他的话,“将周丞相以帝师礼收殓,入葬思陵。对外便称家中病殁,还望朱大人慎言。”
  朱廷尉一怔,下意识地望向皇帝,等候最终的发落。皇帝却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便依皇后所言从事。”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薄暖感觉到他将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让外人看出皇帝此刻的虚弱。日影偏西,廷尉寺前的薄暮笼在这两个年轻男女的身上,他们相互扶持,却是步履蹒跚。
  ******
  太皇太后新近爱养学舌的鸟儿,八哥、鹦鹉之类,见了匆忙而入的宦官,叽叽喳喳吵成了一片。
  王常颇不耐烦地拂开那些鸟笼,急急走到殿前来,薄太后微眯了双眼道:“完事了?”
  “回太皇太后,完事了。”王常现在想来还觉得胆战心惊,“只留下了几个字的遗言,奴婢看不是什么要紧话,便随朱昌收走了。”
  “什么话?”薄太后懒懒发问。
  王常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复述道:“君子不忧不惧。”
  薄太后沉默了。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视力愈弱,当此薄暮冥冥时分,那双眸子上雾气愈浓,让人再也看不见底色。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让王常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当口,她却终于是站起了身,淡淡地开口:“纵满朝都是君子,又有几人能救得了天下?”
  王常一愣,又忙不迭地道:“太皇太后说的是!”
  “这些子读书人……”薄太后竟尔叹了口气,“名为爱国,实为祸国。”
  她背转身去,王常没有看见她眼中飘忽浮出的哀戚。有一个名字,她深藏心底,在这万籁俱静、不能视物的黄昏,险些就要随她的叹息逸出了口,然而终究是没有。
  她知道她只能将这个名字深藏心底,深藏一辈子。
  子永,子永。
  ***
  车仆将天子乘舆驾回了宣室。他很自然地认为皇后今晚会与皇帝同寝。薄暖无暇与他多说,但扶着顾渊下车,一步步穿过重帘走入了内里的寝殿,她这时候才惊觉他瘦了,他的骨骼都将她硌痛了。
  孙小言从殿内迎了出来,一看顾渊气色,急得捶胸顿足:“陛下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坏了,人家过正旦是玩热闹,就陛下过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这不,这不就……”
  “吵什么。”薄暖的话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备好热水,陛下要沐浴。”
  孙小言忙赶去张罗,薄暖将顾渊带入尚衣轩,解下他染了一天风尘的皇袍,他没有说话,便静静地看着她,乖顺地或抬手、或转身,由她动作。她将他褪得只剩里衣,面不改色地抱起换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
  他五指收紧,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纤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红痕。她没有呼痛,只是茫然睁眼看着他,好像还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来的光焰。他拧了拧眉,遽然不知轻重地吻住她的唇,啃啮、撕咬、纠缠、放纵,如冷酷的兽在她肌肤上横行无忌。她感到疼,伸手欲推开他,却忽然见到他眼底闪烁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却停下,末了,放开了她。
  尚衣轩里昏暗逼仄,他一身月白里衣反而是出尘地亮。她不由得问了一句:“冷么?”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该早些回去。告诉周夫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他双袖负后,一动不动,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声音漂浮而来,“事后太皇太后问起,你便推说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微侧身,目光触地,“你当真知道了?当真知道,便赶紧走。便宣室殿里,也随处是太皇太后的耳目。”
  她不言,却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动,仿佛是默许了她将自己最柔软的胸怀来温暖他孤凉地挺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轻薄,拥抱中能感知到胸腔里的悸动,纵然已是无比熟稔的夫妻,这份悸动也从未消失过。
  他自心底里涌出一声不能自已的叹息。
  “等一切都过去了,陛下,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声说,呼吸濡湿了他背上的衣料。
  顾渊闭眼,他有时真是怨恨她这样懂他。“我将改制这样的事情交给儒生,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陛下若想保住朱廷尉,便让他告老去。”薄暖顿了顿,“乱世博功名,召几个通世务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与他十指交握,“既已做下决定,便不要再回头了。回头便是深渊,往前走,不论有多艰难,横竖还有我陪你。”
  横竖还有我陪你。
  顾渊将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没有说话。
  ***
  陆容卿在梅慈身边坐下。
  抬头,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阙崔嵬,低头,初春澌溶的流水恰从足下穿过,润泽过微微冒出头来的草尖儿,蜿蜒往远方去了。
  梅慈侧头,对她一笑:“在这里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陆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么?”
  梅慈歪着头想了想,“我若能与他过一辈子,应当会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阳殿?”陆容卿说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颜娇媚不减,“不对。他的所有不快活,连带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为他是皇帝啊。”
  陆容卿静了。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他喜欢我。”梅慈的话音里带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他总是唤我阿慈,阿慈……总是唤得我心都碎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转过头来,目光幽静,“原来孝愍皇后的名讳是陆玄慈。”
  陆容卿低下头去。她当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讳。但有些已经散碎在风中的往事,她不能说,不可说,也再没有机会说了。
  思陵之侧,八千豪强从长安迁徙过来,破土动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静居所旁,也时常听见不远处锄镈交击、吏民吆喝的声音。梅慈听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话里有歉意,也不知是对陆容卿,还是对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总需一剂猛药。”陆容卿说,“陛下是对自己心狠,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叹息,“只怕千秋万岁后,并无人能知道陛下的这份心思,只会说他是被聂少君那些儒生给骗了。”
  那个名字突兀地闯进谈话里来,让陆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聂少君惯会信口雌黄,但在国事上是认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诬赖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容卿骤然惊起,转身,便见日光正好,聂少君银印青绶,冠带济楚,正站在数步开外,笑吟吟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懒散,目光却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惊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嘱托,上前一步挡在了陆容卿身前,“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聂大人?”
  聂少君却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后的陆容卿,“聂某惯会信口雌黄,但聂某从没对太子妃说过一句假话。”
  陆容卿咬紧了唇,脸色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担心。”聂少君微微笑了,“我总不会傻到去长信殿通报太子妃在思陵。而况我也活不长了,特来告别一声,太子妃尽可以当我信口雌黄,我也再不会来剖白了。”
  梅慈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感受到了聂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话音里的裂隙。她不自觉地往一旁让开了。
  陆容卿的手指攥紧了袖子,“你为陛下办事,谁敢动你?”
  聂少君低笑,讶异中有几分仅存的欢喜,仿佛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关心,“周丞相前日死在了廷尉寺。”
  陆容卿呆住。
  “有薄昳护着你,我倒是丝毫不担心。”聂少君将手一抬,一只小小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陆容卿怀中。陆容卿没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鸿胪,”陆容卿艰涩地说出一个个字,“与我没有干系。”
  梅慈飞快地掠了陆容卿一眼。
  聂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个聪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聪明。”
  “那又如何?”陆容卿反问。
  聂少君不再回答了,转身便走。
  一步,两步,陆容卿的目光低压,看着他的步伐踏在初春的草茎上,越来越远,远到她留之不住。
  “——等等!”她突然开口,“你说,你从没对我说过假话?”
  他停住了。
  “你说过你会帮我,你记不记得?”她说。
  “我是会帮你,可是你要什么?”他突然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如日月,“你自己有没有想清楚过,你到底要什么?”
  ☆、77
  陆容卿一怔。
  她要什么?
  她的父母家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家世与地位全都不在了,她的丈夫也不在了……她还能要什么?要复仇,还是要一世安稳?她想不明白,她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地懦弱,向前亦不能向后亦不能,她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回答他这句话。
  聂少君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我已向陛下请求过,他会为你我指婚。”他慢慢地道,似乎说这些话对他而言也是极艰难的,“你既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便莫再想了,我若能活过这一劫,就带你走。”
  陆容卿微微踉跄了一步,抬起苍白的脸颊,眼神里经年层结的冰仿佛终于裂开了一道罅隙——
  “带你走”。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悲欢爱恨,往往只在数字之间。
  聂少君走了,陆容卿静默很久,终是低下身去,拾起了那一只青色小瓶,在手心里攥紧了。
  ***
  聂少君回到宣室殿,顾渊仍在等他。灯火幽微,席前温了一壶酒,此刻早已凉了。
  天色已晚,黑夜将将罩下来,春意初露,星子在铁幕中探出了微光。聂少君盘膝坐下,顾渊看了他一眼,“今日倒是仪表堂堂。”
  聂少君不言,只取酒来满满斟了两碗。
  “周夫人深明大义,”顾渊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将奏简往前一推,“夫子去了,号称病殁,她反而上疏请罪。奇女子啊。”
  聂少君终于开口:“这是全家保身之道。”
  “你呢?”顾渊抬眼,“你倒没有家室负累,但毕竟还有老母在广川……”
  “她早当我死了。”聂少君的笑容浅淡若无,“我小时候逢人便讲明堂封禅,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只有阿母,她会对我说,少君啊,此道足以亡身。”
  顾渊听得大笑,笑声仿佛能惊了殿外的飞雀,“悔不听老母之言,嗯?”
  聂少君却拿出了一幅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帛图,双手呈上,“上回陛下已见过,这是大靖江山全图,臣已画完了。”
  顾渊目光闪烁,“你将它送朕?”
  “若陛下不能救大靖,则再无人能救大靖。”聂少君后退数步,以手叩额长跪下去,一字字道,“微臣可死,而此图不可亡。”
  顾渊接过,纸帛的触感与竹简不同,是令人留恋的轻软和脆弱。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一字字,风骨卓绝,宛如鸾凤引首,竟令他心动神驰。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顾渊将帛图收起,默了默,道:“薄家这几日还未动作,你诸事小心。——你……你若想放弃,便告诉朕,朕会给你安排好。”
  聂少君竟尔冷笑了一声:“微臣若在此时放弃,那周丞相的死,又算什么?”
  顾渊一震,不再言语。
  他们,其实早已明白了彼此的选择,不是么?
  聂少君直起身来,又低下了头去。一瞥之间,帝王容仪如玉,尊严若神,他不能探知,却仍要劝诫:“陛下,越是前朝多事的时候,越是要留意后廷……陛下若对皇后有心,便不要——”
  “陛下!”孙小言突然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顾渊眼皮猛地一跳,大喝:“做什么!”
  孙小言径自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陛下看看外边!椒房殿,椒房殿失火了,陛下!”
  ***
  薄暖这几日来睡得都不甚踏实。她总会梦见很久以前的事,梦见母亲在黎明的窗前做着绣工,偶尔回头对她淡淡地笑。
  小时候,她总会缠着母亲问:“阿母阿母,我阿父长什么样?高吗?俊吗?力气大吗?会读书吗?……”
  母亲被她缠得无法,最后总是说:“你阿父是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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