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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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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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堂建成于长安城南,上圆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正月甲子,天子垂冕,坐明堂以朝万国诸侯,史称大正改制。
  长乐宫,长信殿。
  薄太皇太后一边看着盅中两只蛐蛐儿相斗,一边听着广昌侯薄密诉苦:“太皇太后您不知道,限名田的法令一出,那叫一个怨声载道!陛下只管向我司农要钱,可他又要讨好百姓,今年不收租税,我这还能往哪边讨钱去呀?我看那个周衍,那个聂少君,纯都是不通时务的腐儒,这种种号称改制,实为乱政!”
  “啪”地一声轻响,薄太后合上了盅盖,任那两只蛐蛐在内里斗得昏天暗地,她抬头,白发微飘,笑容深不见底,“周衍和聂少君不是腐儒,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蠢人。”
  薄密一呆,“姑姑,您这意思……”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想下一剂猛药。”薄太后挑眉道,“药方里还夹枪带棒,将长秋殿那位也裹挟上了,这诏书里的心思,可比你慎密得多。”
  薄密急得抓耳挠腮,“那姑姑您说怎么办?我横竖是拿不出钱了,陛下去年便想罢了我,我索性也同大哥二哥一样下场算了!”
  他这话说得重,薄太后冷凝的面色亦是一变,厉喝:“你这是什么浑话!”
  薄密朝天吹了口气,干脆不管不顾地把牢骚全数发了出来:“陛下是忘恩负义、软硬不吃,先帝山陵崩的时候,若不是您老人家,哪里还有他的位子在?他要女人,我们便给他女人,他要银钱,我们便给他银钱,怎么到得头来,我们还是赚不到一丁点的好?啊,对了,倒是广元侯那边的薄三,胳膊肘往外拐,过得比我们都便宜……”
  薄太后揉着鬓角,任他把苦水倒完,末了,冷冷地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自己去找皇帝请辞。”
  薄密一口气梗了上来,袖子一甩,“辞便辞!”就要往外走去,却被薄太后喝止:“蠢材!老身让你去请辞,不是让你真辞!”
  薄密一愣怔,回过头,这才醒过几分味来,“您是说……”
  “你去带上一批人,一同上表请辞。”薄太后只恨他毫不成器,“让皇帝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得人心。如果可以——让薄安也署个名。”
  “薄安?”薄密的脑筋转了好几个圈,“他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见得……”
  “他聪明得紧。”薄太后冷笑,“不像他女儿——他为了保身,连嫡妻都能休了,这时候副个名,又有何难?”
  薄密顿了顿,“是,侄儿这就去问问……”
  薄太后眼风微飘,“你们先造势,老身再传中旨。两虎相斗,不图快攻,重要的是一击得中。”
  正月末,右扶风又地震。奏报传至,京师为之震动。
  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安偕同群臣上表,言陇西地震延至京畿,是王朝腹心有变,上天在提醒君王改制有过,周衍、聂少君等妖言祸国,扰乱天下,其罪当诛。
  宣室殿的灯火彻夜不熄。顾渊连温室殿也不回了,径自歇息在案牍旁。未央宫的拂晓他一日日都能见到,惨淡的天,不知何时才会有春意。
  隔着云屏,仲隐低声道:“休息会儿,天塌不下来。”
  里面的人没有做声,只听见竹简翻动的哗哗声。
  “要不……”仲隐顿了顿,“你去看看阿暖——看看皇后吧。”
  “有话便说。”四个字,如迸金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仲隐抬头,烛火将那人的身影扑映在屏风上,一个人,一片影,清瘦如竹,一身疲惫,却仍是挺立不折。
  “是我父亲……”仲隐沉默半晌,“有一道封事,让我转交给你。”
  ☆、75
  竹简上的字,苍劲有力,含着书写者半生的锋芒。不过是短短百余字的封事,顾渊斜倚凭几,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直起身来,执着竹简的一端放在了烛火上。
  仲隐想说话,却被顾渊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亲写了一夜的密奏渐渐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污浊,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迹被打乱、洇染、冲散,终究复归于虚冥。
  “朕知道了。”顾渊静静地盯着烛火,将烧残的简端随手抛开,忽然扬声,惊得屋瓦都是一颤:“孙小言!”
  孙小言探出头来:“陛下?”
  顾渊冷冷地道:“取帛书来,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从未央宫宣室殿径自传出一道圣旨,益封广元侯薄安五千户,赐安车驷马,黄金五百斤,罢大司马大将军职,遣就第。
  满朝震惊。
  不论给了多少的赏赐,都掩盖不住最后那几个字的罢免之意。年轻的皇帝如不知轻重的野兽,当此人心大违的时刻,竟还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费尽心思联合众臣上表,他竟能全当耳旁风,毫不在乎,一道轻飘飘的中旨,便裁撤了最为显赫的大司马大将军!
  薄安只觉得那户邑、安车、驷马、黄金全都是一种羞辱,年少的皇帝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仅仅是坐在宣室殿里挥了挥笔,便将他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终还是没有去长信殿,也没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领旨,如皇帝所愿,回府养老。
  长信殿那边毫无声息,但从郡国到中央的上书纷涌而至。一面为广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决策。豪强在思陵作乱,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农薄密索性将手一摊,表示老臣已没有分毫的钱可以供给自己公署的开支,无法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如将臣也罢了去吧。
  顾渊罕见地没有发怒。他回头问少府,宫内还有多少钱?发了,都发了。优先发去陇西和右扶风赈灾,剩下的给官吏加俸。上林禁苑开放,借给贫民耕种渔猎。宫中用度减半,太仆减谷喂马,水衡省肉养兽。遣散建章、甘泉数宫的卫卒,让他们回乡从事本业。……
  饶是薄密这样见惯龙颜的数朝老臣,看到皇帝这冷静得麻木不仁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惧怕。
  “钱是省出来的。”顾渊淡淡地道,“朕听闻薄大人性好郑声,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钟鼓三十人?不知若没了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银钱来?”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顾渊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环顾这煌煌大殿中衮衮诸公,改制的一派与反对改制的一派分开站立,泾渭分明。他眉头一皱,发问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当众犹称旧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觑。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并未告假,只是毕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边的人都窃笑起来。顾渊掠了薄昳一眼,后者面色如常。这种无法掌控对方的感觉令顾渊莫名焦虑,果然便听有人道:“既然都老糊涂了,便当趁早让贤。广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顾渊一拂袖:“退朝!”
  ******
  “陛下可回来了,皇后已等候多时了。”
  顾渊踏入宣室殿,一个瘦弱的人影,着一袭沉重的赤金长袍,头戴金凤步摇,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风料峭,顾渊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双玄黑丝履,而后是波涛纹的袍角,像是压抑着的怒火。
  她叩下头去。
  “妾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你不该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话对陛下说。”薄暖咬了咬唇,“说完之后,妾听凭陛下处置。”
  “你是来求情的?”他的声音没有分毫波澜,从上方压下,像暴雨之前厚积的乌云。
  她顿了顿,“不是。”
  他眉毛微扬,“哦?朕将你父亲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说,“妾不是为此而来。”
  “那是为何事?”
  “妾是为……周夫子而来。”薄暖忽然抬起头来,眸光哀恸,“妾若不来,便无人敢来了!”
  顾渊心头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来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顾渊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后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顾渊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转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躯娇弱,却反而是她扶住了他,声音微颤:“陛下,周夫人还在妾的椒房殿里等消息……”
  顾渊闭了闭眼,记忆里夫子的相貌渐渐清晰,不论自己是四岁、十岁还是十六岁,不论是身处幽暗的掖庭、僻静的睢阳还是恢弘的未央宫,夫子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戴整洁齐肃的冠袍,不论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会温和地告诉他,所谓君子,仁义在己,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听闻是昨日傍晚带走的……太皇太后特下的诏书……”
  顾渊睁开眼,看见薄暖的表情犹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她还没有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还以为凭帝王的力量可以让周夫子回来。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历来受此诏的丞相,大都选择了自杀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来时的乘舆还停在殿外,他径自带她上了车,对车仆道:“去廷尉寺!”
  车仆吃了一惊,自己从没带天子走过这样的路,却也不敢多问,当即扬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顾渊的掌心,“怎么手这样冷?”
  他抿着薄如一线的唇,没有说话。
  这是她的男人,她与他相见的光景却是那样地稀少,以至于如此时此刻这般珍贵的瞬间,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着轻声安慰他:“现在去还来得及……不过一个晚上,廷尉还不能那样快给他定罪,而况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临,夫子不会有事的。”
  顾渊在心中苦笑。
  对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并非无所不能。
  这种不能自白的无力感,我真庆幸,你永远也不必体会。
  初春的太阳破开了云层,那万丈光芒却是冷的。廷尉寺在宫外,顾渊没有催促车仆,车仆却不自禁感受到身后人的压力,急骤地鞭马。鞭声响在空中,惊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个堂皇的长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没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权杖,恶狠狠的厮斗,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野兽。
  包括他自己。
  顾渊无声地抓紧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预料了圣驾的到来,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牍。顾渊一低头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一脚将它踢开。朱昌的身子颤了颤,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愿领死罪!”
  顾渊没有言语,身躯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薄暖这时恰跟上来,听到朱昌的话,呆了一呆。
  她俯身捡起了那片木牍。
  “君子不忧不惧。”
  只有六个字,笔意修饰而内敛,恰如夫子毫发不乱的人生。薄暖看了许久,不能相信那个温蔼长者竟已离自己远去,更不能想象他怎么会在短短一日之内便离奇而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愤怒。
  她很少体会到这种愤怒,这是弱者的愤怒,无能为力的愤怒,子临为了改制的事情准备了一年有余,而太皇太后只花了一天,只用了一道诏书,就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主张改制的国之重臣。
  “陛下!”身侧突然响起朱廷尉惊慌的叫声。
  薄暖抬头,只见顾渊手按心口,剑眉紧皱,竟生生咳出了一口鲜血!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抱住顾渊摇摇欲坠的影,拿手巾去擦拭他唇边血迹。他的眼底波澜翻卷,是不容错辨的痛苦——
  夫子……夫子是因他而死的!
  他罢了薄安,薄太后便杀了周衍。又一轮厮斗结束,权杖的龙凤头上溅了新的鲜血,温热的,像是从心底里呕出来的。
  顾渊强撑着站直了,闭了闭眼。
  薄太皇太后,终究技高一筹。
  ☆、76
  不知过了多久,顾渊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夫子在哪里?”
  朱廷尉犹疑道:“周丞相死状惨烈,陛下最好不要……”
  “不可能。”顾渊断然道,面容凛冽,“夫子平生最重容仪,便是死的时候也定然风度翩翩。”
  朱廷尉胸中酸涩,七尺男儿几乎涌出泪来,“太皇太后赐下的是牵机之毒,周丞相乃七窍流血而死……”
  “够了。”却是皇帝身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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