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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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权-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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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残阳。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从断崖下路过。他也是从集市上回来的,也喝了酒,趔趄着脚步,嘴里面哼着村野小调,肩头上扛着把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锄头,踉跄着走来。抱着野狼屁股的他看到了,就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嗷嗷地大声求救。那个小伙子打了一个愣怔,才发现了他,好奇地走过来,凑近一看,他抱着个狼屁股,就问他,这是干啥呢?他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兄弟你救救我吧,我倒霉都倒透顶了,大天白日的,就碰到了这个,要不是兄弟你路过这儿,我可就死定了。

那小伙子眯着迷蒙的醉眼,很感兴趣地看着他,看马戏似的,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他就涎着脸,恳求小伙子救救他,说兄弟你快帮把手救救我吧,我会给你好处的。可那小伙子,若无其事地在旁边坐了下来,说你想让我救你,你给我说说,你这么多年偷了多少东西,黑了乡亲们多少东西,你从头到尾给我说说,说了我才肯帮你。抱狼屁股的,先是不好意思说,可不说人家不救他,就说了自己做下的几件坏事。那小伙子见他停下来,就让他继续说,你继续说继续说,把你这些年干的坏事,都给我说出来。他见天越来越黑了,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就恳求说,小兄弟,你就行行好,我过去他妈的真不是人,稀图人家的便宜,就偷点鸡啊鹅啊什么的。那小伙子嬉皮笑脸地鼓动他,你说你说,继续说,把这些年做的坏事都说出来,我知道,你不只是偷鸡啊鹅啊什么的,你还偷女人,你偷了不少女人对不对?

抱着狼屁股的无奈,就说了他这么多年都偷了谁家的牛啊马啊,还有那些被他搞过的女人。坦白完了就说,兄弟我可都跟你坦白了,这些事,就你一个人知道,可不能往外说啊!那年轻人用手指头在他的鼻子尖上指画着说,你干下的这些缺德事,谁不知道?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告诉你,谁都知道!你平时横行霸道,没有人敢和你讨公道,今儿倒好,老天爷让你抱了个野狼屁股,真他妈的是老天有眼。说着,他忽地站起来,手指着那个抱狼屁股的大骂说,你知道你搞的女人中有谁吗?其中有一个是我婶子,为了这个,我叔叔上吊死了!你他妈的,还指望我救你,没门!我看这个狼屁股,你就抱着吧!说完,那个年轻人就转身离开了,挽起裤腿子,悠闲地涉过了绿绿河,嘴里仍然哼着村野小调,渐渐地消失在红毛柳丛中。河这边的断崖下,留下了抱着狼屁股的人,他对着苍凉的夜晚,声嘶力竭地哀号了一声,然后,夜晚就归于平静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断崖下,看到了抱着狼屁股的,看到了被撕扯得破碎了的尸体,狼却不见了。

许明达在东海市的大街上,想起了家乡的这个传说,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个抱着狼屁股的人。再不会有人拯救他,过去的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事也都是自己做下的,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当年,他从虎皮坡考上了风口县的师范,因为爱好诗歌,在县报上经常发表些作品,毕业之后,被风口县委办公室要去做秘书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安分的小秘书,还经常沉迷在浪漫的诗歌王国中。自从他和周兰兰认识了,相爱了,结婚了,因为周兰兰父亲在官场的好声望,他就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地走了过来……

这么想着,许明达忍不住自我嘲弄地摇了摇头,感觉这种时候想这些,有点儿滑稽,也太荒唐。他想,如果把一个人一生中不同时期在生活中的表现进行综合整理,之后,再用电影手法进行剪辑,不同时期的哭,不同时期的笑,不同时期的得意和懊丧,都进行编辑整理,那这个人的人生就太荒唐太滑稽了。自己现在正处在人生的最低点,是风光之后的灰暗,是荣达之后的败落,是神圣之后的耻辱。此刻,他感到,自己辜负了党和人民对他的养育之恩,他回顾着自己的过去,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就这么潜移默化地变了,从一个浪漫的诗人,变成了一个违背道德良知的贪官、坏官。

这些年来,先是在风口县,然后是在东海市,官职一步步地往上走,威风和一个人的势力,就越来越大,瘦削的身体,也变得臃肿肥胖了。这一路上,他忽略了那威风和那势力是党和人民授予他效忠党效忠人民的资格,灵魂里个人的欲望膨胀了,也麻木了,以为那是自我人格力量的无限夸张和放大,以为是自己的能力给自己造成的生存局面,是个人的生命荣达。所以,心思里面就感觉自己不可一世起来,他的所作所为,就颇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意味儿了。

他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通天路上来了,这条路是东海市最长的马路,它从海滨广场延展到城市的中心,然后,有几个大回旋的弯,直接连接着郊区的高速公路。过去,他经常在早晨来这条繁华的马路上走走。这种习惯,是在当东海市市长的时候养成的,一直保持到他离开东海市。那时节,他用眼睛浏览着四周的一切,感觉自己是东海的上帝,这座城市的一切,都由他来亲自缔造,他的手指到哪里,哪里就会按照他的意愿发生变化。他能把平地变成高楼,也能把高楼变成平地,能让道路转弯,也能让弯路取直。他做市长的时候,在城市建设上,破釜沉舟地进行着改造。当时,在资金紧缺的情况下,他的意图,虽然遭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强烈反对,可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决策。他让临街的单位出资修路,布置花池和草坪。当时有许多单位的头头,不是公然反对,就是消极抵制,以市政府的名义下发的文件,迟迟得不到执行。在这种情况下,他在市政建设会议上发了脾气,用十分严厉的口吻批评了各个单位的头头,并且站在城市发展的未来时态上警告了他们。

“城市建设,对于当代城市人民生活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事业,这关系到东海的民运,也关系到东海的经济建设。东海市能否在经济大潮中大张风帆,对城市建设的改造,事关全局。说到底,城市的硬环境建设,决定城市的风格趋向,也关乎城市的人文建设。话我就不多说了,也别和我谈条件,不能完成改造任务的单位,单位法人就地辞职,不辞职就由市政府出面免职……”

从此,他得到了一个霸王市长的外号,但是,结果是各个单位都按照市政规划办的规划指标,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那次会议之后,东海的市政建设就突飞猛进、日新月异了。他每天清晨走在东海的大街上,看着城市一天天在改观,内心中就会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而此刻,他的精神颓废到了极点,形状也狼狈到了极点。在他的眼睛中,周围的繁华仿佛幻觉,那些高大的楼盘,仿佛在有意孤立他,路灯和霓虹灯的光影,更是渲染着仿佛不相关的意绪。

这几天来,他东躲西藏,先回了老家虎皮坡一趟,在山里祖宗的坟茔地伫立了很久。茔地的附近,有一片已经被收割了的荞麦田,小时候,他父亲领着他,在那片荞麦田里面收割过荞麦,给他讲述他的祖父、曾祖父和几辈子的先人,讲述他们都是穷苦人出身,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存故事,他们都是安分老实的农民,他们吃过的苦数也数不清,可父亲的话语中间,流露出的却是做老实人的自豪。

他站立在祖坟的前面,秋日阳光下的坟茔,显得极度荒凉,坟头上飘摇着半枯半荣的秋草,入目之后都变成了尖刺。他还想起父亲临死前的那几年,因为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父亲享受到了作为一个农民永远都无法享受到的荣光,因为他的发达,村里乡里县里,也包括市里的好多人,都恭敬着老爷子,让他感到生了个好儿子,有出息的儿子。老人家是微笑着闭上眼睛的,可是现在,他竟然沦落成了个在逃犯。本来已经没有脸面来见先人,可他就是想来祖坟这儿看看,想给祖宗先人磕头谢罪,来给父亲,给祖父和先人,尤其是给自己的母亲,再上一炷香。

小学中学时代,他都是走读,母亲每天都起得很早给他做饭。她老人家有严重的风湿病,一到冬天,就筋骨疼痛。在许明达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每年的冬天,一到夜晚,母亲就呻吟着,而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他后来去了县城读师范,母亲就把舍不得吃的鸡蛋淹成咸的,每次他回来,临走的时候,给他拿上二三十个,送他到门口,告诉他一天吃一只。他到风口县委上班当秘书的时候,母亲就嘱咐他要好好工作,母亲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告诉他好好工作。他当上东海市市长的时候,母亲仍然是告诉他好好工作,他当上市委书记的时候,母亲还是那句话。他去省城上班的前一年,母亲去世了,临走的时候,嘴里念叨的,仍然是让他好好工作。现在,他站在母亲的坟前,几乎无话可说,悔恨的泪水,潸然而下。

他在风口县虎皮坡的山中滞留了两天,之后又往深山中走去,在一个更偏僻的山岙中,他找到了表叔家。

表叔家他有许多年没有来过了,还是在读师范的一个暑假,来山中消过暑。那时候,表叔和表婶对他特别热情,表叔带着他上山打野兔和松鸡,回来表婶就给收拾了,蒸煮得满院子飘香。从那之后,他因为工作忙,就再没有来过这里。

院子还是那个老院子,房子的四周,用粗硬的山柞木杆子围成一个护栏,为的是防止野狼和狗熊的闯入。房子也没有翻盖,看上去已经十分老旧,椽子头有腐烂的迹象。他站在护栏外面,不敢进去,里面的两只狗,冲着他汪汪地叫着扑过来,在护栏的里面,蹿着跳着招待他。表叔听见狗叫,从屋子里出来,边走过来边仔细地打量着他,嘴上说自己老眼昏花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贵客。他对表叔说:“表叔是我,我是明达。”表叔站在他近前,一双老眼凑到他的脸上,辨认了半天,才开了护栏门,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让他进来。

“是明达大侄子啊,这么些年都没有来了,听说你当了大官,忙啊,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能再来表叔这里看看了呢。”说着,他冲屋里喊,“老婆子,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表婶子出来,先是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了一阵,然后紧着小跑过来,看上去腿脚十分地不灵便。

“是大侄子来了,太阳从哪儿出来的呢,从西边出来的么?今天早起,我就看见两只花尾巴喜鹊在门口的树梢上叫啊叫的,赶也赶不走,还真是有贵客来了。”说着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快往屋里坐,婶子给你做好吃的。”

听着表叔和表婶子老两口的话,许明达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身子有点儿僵硬,脚跟随着老两口往屋里走。进屋之后,表婶子给他脱了鞋,推他上了炕。小火炕是木柈子火烧的,十分温热,把他身上挂着的寒气,顷刻间就驱赶掉了。紧跟着,滚热的蒙古浓茶端了上来,摆在他面前。表叔对他笑了笑,说你喝你喝,然后就摘下墙上挂着的猎枪出门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听到屋子后面,嘭嘭嘭地响了三枪。

表婶子在院子里面洗干菜,听到枪声,就转头对屋里的他说:

“你表叔的枪法那才准呢,可从来不放空枪。”

他也笑了,隔着窗户,回应着表婶子。

“我知道,我小时候和表叔进过山,亲眼看到过表叔的枪法,他一枪撂倒过一头大黑熊瞎子。可现在他的眼神不是很好了,枪法还是那么准吗?”

“准啊,准着呢,他现在放枪,可不是用眼睛,他的耳朵灵,他是用耳朵瞄准呢。”

表婶子正喜笑颜开着,表叔就从屋子后面转悠出来,裤腰上挂着三只肥胖的松鸡,到表婶子跟前,把三只松鸡摘下来扔在地上。

“眼神不行了,有只野猪噌的一下,就跑没影了,要是早些年,让我瞄住它,它就没有跑。”

表婶子一边拉过那三只松鸡,一边抬眼睛看着表叔。

“别不服老了,方才明达大侄子还夸你呢,说你一枪能撂倒一头大黑熊瞎子。”

表叔兴致高起来,走进屋子里,把猎枪挂在了墙上,然后上炕盘腿坐下,和他拉起了家常。

“还是大侄子你厉害啊,把那么个灰秃秃的东海老城,领导成了眼下这个规模,表叔我是连想都不敢想啊。你啊,书没白念,给祖先长了脸,增了光,表叔也跟着敞亮。”

听表叔这么说,许明达暗自叹了一声。以往有谁恭维他,感觉心里十分舒服,碰到个不会说话的,冲了他的肺管子,就感觉不是滋味,可是这会儿,表叔当面这么夸他,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他没有和表叔说自己现在的处境,更没有勇气和表叔说自己现在是有罪在身之人。他把目光从狭小的窗户望出去,远山如巨大的蟒蛇一样连绵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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