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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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间-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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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真突然笑起来,她有如醍醐灌顶,幡然明悟。她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们,不禁叹了口气,大概命该如此吧。
  翌日,梅家医馆停业。
  无人知道亦真去了何处。
  

☆、【八】

  亦真装扮成村妇模样,行走在山野之间。
  她已经走了几日,一路上小心谨慎,唯恐引起人注意,不敢走大路。她临行前本是想着静悄悄的,不惊动别人,可还是被清晨起来如厕的来生发现。来生听她要出远门去,也不问去哪里,拼死也要跟着她。这样兵荒马乱的,他心里不放心她。
  此时,他正牵着一头骡子吆喝着走在前面,亦真正侧身坐在上面骡子上。
  颠簸的山路上,那骡子的蹄声答滴答滴的响,一下下的敲打着她的心。她挂着那人的伤情,心里直念着,快点吧,再快点吧。那山路绕来绕去,似是永无尽头。她只盼着,他要无事才好。
  山里的初冬总是来得无声无息,不经意间便露重霜浓,晶莹透亮的自路边野草的长叶子上摇摇欲坠,待那重量承受不住,便噗地一声直直的降落在地上,消失在草丛里。亦真觉得她如同这露珠似的。天晴的时候,那蓝天高原,如一方明净的玉砚,空气中的寒意已经有些刺利,毫无留情之意冻落了树上的繁叶,剥离了枫树的红衣。
  她晚上投宿,不敢投宿在百姓家里,更不敢住在沿途客栈。两军交战,她沿着这楚河汉界的绵延山脉走着,只怕遇到意外,倘若被当成奸细,岂非危险?
  她歇脚在路过的破旧小庙里,或是山高粱旧杆搭起来的垛子里,吃着干巴的窝头,喝几口沿途河里冰冷的水。亦真虽然年纪不大就出来自己开了医馆,但平日里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此时她吃着这些冰冷的食物,味同嚼蜡。难以咽下的,不仅是那口粮食,还有一颗跃跃跳动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
  那心是忐忑的、不安的,却又焦急的、向往的。山路通向未知的那一头,她的命运也将是未知的。
  这一晚,下起了雨。这深山僻静处,竟然有一户农家。来生和亦真犹豫了许久,看着那绵延不断的雨,只好投宿在了农家里。他们将身上的湿衣换了下来,他们不敢明着问路,只是含糊说要去冕宁附近的村子探亲。
  那户人家有些狐疑,却也细细的说路途。他们方知道再翻过前面的山头,就是冕宁地界了。这一夜虽然风雨晦暝,呜咽幽幽。窗外寒雨窸窣,雨水如剪不断的线,绵密的令人益发伤感,到了后半夜,雨益发大起来,树枝想要缠绵住雨滴,可是那无数凌乱的丝,叮当细碎,狂舞于天地之间,整个世界竟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厚重,不断的压下来,压下来。亦真后半夜才睡过去,然而这一觉却睡的极沉。到早晨醒来的时候,看外面依然下的淅淅沥沥的雨。来生在门口说,这雨怕是要下一天的。
  亦真看一看窗外的天色,只听得那雨意籁籁有声,如檐头铁马,叮当作响,格外愁人。她沉吟道:“下雨反而是安全的,不如我们辛苦点吧。”
  他们向农家主人借了油衣,厚厚的披在身上,只是那油衣也不甚顶事。油衣的桐油味道呛人的紧,亦真虽不是千金贵躯,也算是富家的小姐,她何尝吃过这样的苦。来生焦急的喝斥着骡子抓紧赶路,可是那骡子在泥泞的地里直打着滑,恨不能调转了头往回跑去。
  山路弯弯曲曲,林子益发茂密,冬雨夹杂的寒气如蚀骨般凛冽,亦真忍不住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虽是白日里的时辰,但乌云翻滚而来,像是要奔赴魑魅魍魉在半空中欢享的盛宴,天色很快又暗下来。
  他们路过一座破烂的土地庙,来生看亦真的情况着实不好,便扶着亦真进去避雨。
  来生找出火折子,亦真忙拦住他:“此处乃两军盘旋僵持的地方,说不准会有流军。”
  来生急道:“你浑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不烤干只怕会伤风。”
  亦真道:“我自己是大夫,不怕。”说着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这些日子来生跟着亦真学了不少,他看她的情形,已经有寒气入体的状况。他咬了咬牙,心内一横,从角落里找了些干草燃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将亦真扶在火边上,斜倚在石柱边靠着。殿里的温度渐渐升上来,那衣服的湿气便冒着的白汽升腾起来。
  来生看着她昏睡的面孔,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从里面翻出一点草药,找了带着的粗碗,接了雨水放在火上熬煮起来。
  外面的雨势益发的大,四下里只听得哗哗的雨声,疾雨顺着土地庙破旧的檐角翻腾下去,如虹般飞泄。风夹杂着雨气,自门窗的残垣扑进来,直扑到人身上,刺到人的骨子里去。大殿里渐渐充满了温暖的药香味道,那草木烧出的烟火气伴着浓浓的药香,萦绕而来,裹的人沉沉欲睡。
  夜色浓不可破,暗沉沉,墨戚戚。一心祈盼天明的人终会知道,你越是期盼,那清晨越是有一种似是永远不会再来的姿态。那外面的风雨飘摇着,仿佛这世界从此堕入了魔道,经历无数道沉沦,才得见一丝光亮。
  来生揉一揉眼睛,打算拾点干草添火,却腾地站起来,轻轻跑到门口处,趴在地上听动静。
  他静静听了半晌,脸色凝重,忙回身用土灭了火,将亦真扶起来藏在土地公公像后面。
  来生屏住呼吸,只从包袱中掏出一把匕首,那刀刃在黑夜中散发着莹莹的蓝色幽光。
  这时,雨中依稀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是有无数人在雨中奔跑。
  亦真在嘈杂中醒转来,她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来生制止住。来生将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一指外面,亦真瞬间明白了情况,她悚然惴惴,发热的身子微微缠抖,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手心里直攥出汗来。
  外面突然沉寂下来,仿佛天地间万物瞬间静止了一般。不知道他们只是路过,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须臾的沉寂似乎并不能给这殿中的两人些许安心,重重逼仄的畏惧感从心底里翻腾着溢出来,两人都紧张万分。
  那密集的脚步声音又响起来,马儿在夜间嘶吼着,他们哐哐走近,在门口停住。
  有人将门一脚踹开,小小庙宇瞬间被数十盏马灯的映照下,硕亮夺目,犹如白日。那灯光明晃晃的,像是带着无数的触角,那触角上长着让人不敢睁眼的刺,生着让人不敢直视的芒。
  来生悄悄向外瞅去,他大气也不敢出。只听他们说:“这火刚灭,肯定没走远。”
  亦真也忍不住向外瞅。她只盼着,他们为了寻人,赶紧离了这里去。
  大殿里人多了起来,人体和马灯的温度蒸腾着湿气,她鼻子痒痒的,却怎么样也忍不住。她横刺里打出一个喷嚏来,那些灯光唰一下凝聚到这边,他们顿时暴露了。
  那些人朝着这边小心的走来,那马灯悬在半空,摇摇坠坠。
  亦真心内惊惶。她绝望地想,这下要命绝于此。
  她又想到了陆少倌,只觉得心如泣血。她觉得自己若是被敌军抓到,还不如就地自行了断吧。
  她心内辗转千回,起伏绵延,尽是无穷无尽的悲戚,一颗心如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漂荡,拼了命的茫茫奔波,却最终也到不了岸上。
  来生见她神色枯败,忙用手摁一摁她的手。
  他对她笑着摇一摇头,她尚未反应过来,来生却突然自己探头出去,喊道:“不要开枪,我在这里。”
  那些人端起枪来:“你是何人?缘何在此?”
  来生忙拱手走出去道:“小的走亲戚。”
  那些人并不相信,心有狐疑:“走亲戚哪用走这样偏僻的山路?快把他带走仔细审问,看看是不是敌军奸细!”
  这时,亦真再忍不住,她忙从里面摇晃着出来:“且慢!”
  那些灯光忙直直的照过来,她尚未适应,忙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她心想,完了。
  却听得一个粗汉的声音:“是你!”
  亦真忙将手放下,转头避开刺眼的光亮。
  她且循声看过去,沉下去的心一瞬间踏实起来。这人竟是当日说她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粗汉,吴队长。
  她心内突然放松下来,那精神就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陆少倌此时正在冕宁城里休养。
  他肩膀受到流弹的划伤,伤势并不甚严重,只是并发感染了风寒。他让人放出风去,找了报纸故意将伤势渲染的严重,只为了迷惑敌军。
  他看着眼前的沙盘,那局势也着实严峻,他看得眉头紧皱,愁上心头。
  副官黄宁敲门进来,手里正端了一碗药,陆少倌一看便不耐烦:“这随军的大夫真是无用的紧,一碗碗药喝下去,也不见起色。”
  黄宁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心的劝着。
  陆少倌喝着那一碗苦涩的药,眉头不易察觉的一蹙眉,说道:“咱们去请援军的消息可有传出去?”
  黄宁道:“少帅请放心,保密至紧。”
  他又低声回道:“不出十日,善宁那边的援军应该会到,我们只撑过十日即可。这次出去我的人也探得赣军动态,这一战,赣军也伤亡较重,虽然将咱们围困在这里,他们短时间内也难有再攻之力,如今他们且在三十里外扎营修整。”
  陆少倌且稍微放下心来,吃完了药,精神着实不济,便回后院厢房休息。
  早晨天色是雨后天晴的鸭蛋青,光景不过是蒙蒙亮的时辰,他便听得外面有些嘈杂。
  他想醒转来,那伤口拉扯般的疼痛,让他不得起身。
  黄宁估摸着到了时间,便轻轻的敲了门进来,却发现他正靠在大背枕上,手中拿着常放在床头的兵卷,目光却越过了那书卷,只瞧着不远处那窗棂上雕着的梅花图案。
  黄宁忙轻轻的唤了一声,陆少倌乍然回神,只是微微的笑道:“这个季节,家里的梅花怕是要开了吧?”
  黄宁略知道些少帅的心意,心内忖度着,笑道:“想必有人照应着。”
  陆少倌闻言,静默须臾,便起身洗漱。
  他开了门出来看,却发现前去请援军的吴队长正在门外等着复命。
  陆少倌汲着鞋子,搭一件外衣,走至吴队长跟前。他眼见着吴队长披了一身的沧桑憔悴,忙问道:“怎么样?”
  吴队长忙沉声回道:“已与善宁军部那边接洽,善宁刘数贵同意出兵援助。”
  陆少倌心内静静计算着,他站在一棵栾树下,沉思良久。那栾树高大端正,果实是褐色的灯笼状果,这样初初打冬的季节,灯笼果都未掉落,还在树上悬挂着,一串串挂满树冠。
  他静寂半晌,一回神却看到吴队长仍站在廊下,便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那吴队长却并不离开,只是沉吟起来。
  陆少倌蹙起眉心,笑道:“你怎么也学的扭捏起来?有事就说!”
  吴队长道:“我昨日夜里回来,在路上遇到两个人,不知当该如何安置。”
  陆少倌笑道:“这倒是奇怪了,你平日在城里亦是城中警备队长,怎么两个人倒不会处置了?端看是不是奸细就是了!”
  吴队长道:“是、是梅三娘!”
  陆少倌心内的那根弦如同被剧烈的拨动了一下,嘣的一声响起来,那声响在耳边颤动着,他仿佛没有听清楚:“是谁?”
  吴队长道:“是用三根银针退匪的那个梅三娘!不过她。。。。。。受了点风寒,现在在西厢里休息。”
  陆少倌一颗心几乎要跃出来,他汲着鞋跑出去,直把碍事的外衣一扔,回头吼一句:“你怎么不早说!”
  吴队长摸一摸脑袋,心里很是疑惑,现在说晚吗?他带着一脸懵懂,忙跟在后面追过去。
  陆少倌直跑到亦真住的西厢外,正撞上来生从里面出来,他正端了大盆子的水。
  陆少倌忙拉住他问道:“她情况可好?”
  来生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仔细一想,竟是那日傍晚站在街角的人,他忖思着亦真这样拼了命赶来见的人,难道是他?
  他低头回道:“已经用了随身的药物,如今正睡着。”
  陆少倌待要进去,又怕惊了她的睡眠。他左右纠结了片刻,只在西厢外的院子里徘徊。
  然而过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
  屋子里已然上了炭盆,那炭盆里的银霜炭正燃着,哔剥哔剥作响,时不时噗一声蹦出一点子火星。
  他站在门口,闻着这满屋子的药香,只觉得如梦境一般。他仿似进了太虚幻境,纵然心上的人就在眼前,竟不敢走近半步。
  亦真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孔因受了寒,更加雪白,带着浅浅的透明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慰。那小小的、巴掌大的脸上,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是在梦着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只怕惊动她,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缓缓地坐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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