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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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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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乾安殿,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陡然间由夏转秋,换过了季节,邯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内廷总管黎顺迎上来,告诉他,白帝与三位辅相在东安堂议事。

“王爷很不痛快。”黎顺小声说。

邯翊一怔,“为了什么?”

黎顺低垂着头,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秋陵。”

那是虞妃的寝陵。

白帝想必是希望,身后能与那个他深深宠爱过的女人合葬,所以将那座陵墓造得奢华无比,整整五年,还未曾完工。

邯翊微一颔首,进了东配殿。

白帝还是那副略带疲倦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怒意。他含笑望着邯翊行礼,然后指给他下首、辅相以次的座位。

直到开口,才能听出森冷的意味。

“这个于定省是怎么回事?又说陵工费用不足。正月里才给过一次,这才六月,七十万两银子怎么就又没有了?”白帝目视次席的匡郢,“秋陵的工程一直是你在过问,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已近花甲的匡郢,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刚出头。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越过首辅石长德,从容地回答:“这件事不能怪于定省。送到秋陵的石料,如果用船运,要过汉沧峡。那里水势湍急,实难行舟,因此改用陆路,走朗柱山,那就必须要开凿一条山路,所费甚巨。”

“秋陵也不是这几个月才开始修的,以前的石料是怎么运过去的?”

匡郢说:“以前用的都是小块的石料,用船还能够运过去。如今都是整块的石料,非得用大船不可。大船却又过不去,只好走陆路。”

邯翊注意到首座上的石长德,低垂的眼皮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论起天下名川时,萧仲宣说过:“汉沧峡极险。如果有船要过,往往得挽上纤绳,船工下到水里,背拉而过。经常因为水势太急,或者纤绳拉断的,船工给卷走,十之八九,保不住性命。”

邯翊吃了一惊,“如此说来,岂非秋合山本不宜修建寝陵?”

萧仲宣发觉失言,含糊地回答:“但那是王爷亲往勘察,选定的地方。”

但白帝去秋合山,本就是因工部的勘合。

工部又是谁在主持?

邯翊的目光由石长德又转回到匡郢的身上,不由暗暗冷笑了一下。

白帝沉吟良久,语气和缓了些:“即便如此,一开口就说要一万人手,六十万两的银子,未免太多。”

匡郢回奏:“这里面,水分是有的,但也不会太多。这几年往秋陵投的银子有多少,工部是清楚的。朝中拿不出那么多来,他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报高估计有,不过可能压不了多少下去。”

白帝难以察觉地一笑,转过脸问石长德:“你看怎么样?”

石长德慢吞吞地说:“这,等臣与户部、工部的司官们商议之后,看看能不能哪里先腾挪一下。”

是“等臣”,不是“臣等”。白帝听得很清楚,顺势回答:“好,那便依你所说。”

匡郢眼波一闪,没有作声。

陆敏毓却说:“臣以为,或许该查一查工部那些官员。”

白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工部官员贪壑难填是明摆着的,但眼下还不是整顿的时候,因为陵工正在紧要关头,不宜换人手。

石长德看看邯翊,站起来说:“陆大人,这件事不妨容后议。大公子刚回来,与王爷必定有话要说,臣等先告退。”

“好。”白帝点头,“黎顺,送三位先生出去。”

等辅相们消失在视线中,白帝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阖起眼来,不断地喘息。这副模样,外臣极少见到,然而邯翊和他身边的内侍却是见惯了的,都不敢贸然上前,只略带不安地注视着。

直到他重新坐正,内侍才过来伺候。先是一块热毛巾,白帝接过来抹了一把脸,推开了随后送上来的燕窝和果盘,只端过一盏新沏的茶,揭开碗盖。

却也不喝,望定了邯翊,微笑道:“这趟鹿州的事,办得不错。”

邯翊迟疑了一会,说:“其实儿臣去这一趟,什么也没干。”

白帝轻轻地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口,把茶盏放回案头,然后说:“得来容易也好、难也好,该做的事做成了,不该做的事一件也没做,这就是办得好。”

邯翊低声答:“是。”

“徐淳就是不会办事。”白帝又阖起眼睛,“我叫他去,该做的事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也做了。”

邯翊说:“照儿臣看,户籍的事,他似乎是给栽了赃?”

“嵇远清是什么人?”白帝慢悠悠地说:“他会栽赃给徐淳,惹这个麻烦?徐淳抽户籍,大约是要留什么证据,这事其实他好脱身。嵇远清的杀手锏,是他跟那个命案的疑凶,有些不清不楚!”

“啊?”邯翊脱口惊呼。

见白帝睁开眼睛看自己,连忙掩饰地说:“这可真想不到。他怎么一点不知道检点,平白塞个把柄给人家?”

“就凭这一条,嵇远清拿他也没错。”白帝在案头翻找了一会,抽出嵇远清的奏折给他。

正在看,就听白帝又说:“这案子你去办吧。”

邯翊微微一愣,随即轻声回答:“这案子事关重大,儿臣怕办不好。”

白帝似乎有些意外,凝视他良久。

邯翊觉得心底某处被窥破了似的,逃避地垂下了头。

白帝轻轻叹了口气,说:“翊儿,有句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他踌躇了一会,仿佛那句话很难出口,然而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的心里像被人猛地掏了一下。

他跪下来,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轻抚他的额角,“翊儿,你娘临终之前,别的什么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她是如何真心地待你?你应该明白。”

白帝眼中,从未曾随时间衰退过的哀伤,清晰可见。

眼泪,终于从邯翊眼中滑落。

父子俩默然相对,悲伤弥漫在东安堂中,仿佛陡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许久,白帝俯下身,亲手将他搀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白帝说:“我想过了,让匡郢跟你一起办这个案子。”

邯翊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问:“为什么是他?”

“你是不是怀疑匡郢是嵇远清背后的人?”白帝看着他,“说实话。”

邯翊点头,“是。”

白帝忽然一笑,说:“我也这么疑心,所以我才叫他也去。”

邯翊将明未明,正要问,白帝抬手止住了他:“为什么,你自己去想。”

停了一会,他又说:“听说这几天,胡先生的身体又不大好,你回去的路上,替我看看他。”

白帝对胡山感情极深,神情有些凄然。

邯翊却没有这样的伤感,简单地回答一个字:“是。”便要告退。

白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拦住他,“前几天姜妃养的那只鹦鹉,莫名其妙地死了。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凤秀宫姜妃的白鹦鹉,是姜妃的宝贝,宫中人人都知道。

邯翊纳闷地说:“儿臣今天才回来,怎会知道?”

白帝将信将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

第四章

明秀宫的梧桐树,已多年未曾修剪,箕张的枝桠,伸过南墙,在凤秀宫的庭院中投下一片暗影。

邯翊抬头看了几眼。

他忽然想起,曾住在那里的女子,如今孤独地生活在帝都郊外的梅园。是什么让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决绝?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嫡母,产生了些许好奇。

但,她始终是遥远而缥缈的,就好像只是一段传闻。

在更南面的坤秀宫,那个女子却仍是无比清晰的记忆。

坤秀宫已经被封了六年。自从那个伤心的日子,白帝再也不肯涉足那里,但邯翊想,他大概从来也未曾忘记过。就像他,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里的任何陈设。

还有,在窗边绣着花的虞妃。

很奇怪地,每次他回想起她,总是那么一副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模样。

她是不大笑的。

偶尔勾开嘴角,若有若无地,便已经消散掉了。

不像如今凤秀宫的那一位。他想起方才请安时,她的笑容,空洞地悬在脸上,好像跟她的人是剥离的两个部分。

邯翊心想,难怪瑶英不喜欢她。

他转身走出凤秀宫,穿过长长的窄街,到西面的去看弟弟妹妹。

瑶英和玄翀姐弟,是在他们的母亲死后,搬到西面去的。因为容华、宇清两宫,离乾安殿最近。

白帝没有精力亲自照料一双儿女,在姜妃入宫后,他曾想过让他们搬去与她同住,却被女儿瑶英一口挡了回来。

“父王要娶什么人,做女儿的不能说什么,可是有两件事情,我是绝对不依的。”

“哪两件?”

“第一件,坤秀宫不能让她住。”

白帝笑了,“真是!我几时说过会把坤秀宫给她?”

“那可说不定。现在是这样说,谁知道过一阵,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父王便答应了呢?”

“你这孩子!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体统?”白帝很想沉下脸来训斥,无奈眼角却掩饰不住疼爱,叫他的话一点份量也没有。

瑶英抢白:“能怪我么?娘过世的时候,父王对我说什么来得?”

他说过绝不会再娶。

白帝狼狈地岔开了话:“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不跟她住,小翀也不能去。”

“可是小翀才八岁,得有人照料……”

“那还有我。”瑶英尖尖的手指一点自己的鼻尖。

白帝愕然地看着十岁的女儿,随即哑然失笑。

不过,姐弟俩终究没有搬。父女间的对话,也被宫人们绘声绘影地传说开。邯翊偶尔会想,也许姜妃也听到了这个说法?只是她脸上看不出甚么来。

远远地,有琴声从宇清宫飘出来。

是惊涛的声音。

白帝将这张天下第一的名琴,给了他亲生的独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幼失明的缘故,玄翀别无消遣,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

但他轻易不肯弹给人听。邯翊本想站在庭院里听一会,然而才进门,琴声便停了。过得片刻,宇清宫总管王进从里面迎了出来。

邯翊问他:“小翀……怎样?”

王进小声回答:“二公子今天挺高兴的。”

玄翀性格乖僻,半年前,只因为两个宫女悄悄议论“二公子俊得像姑娘家一样”,便被他下令活活杖死。然而即使如此,白帝仍不肯责怪他,因为当初让玄翀中毒失明的那杯茶,本是要谋害白帝的,这份难以言明的内疚,让白帝格外优容他。

惊涛已经收起来,玄翀坐在窗边,听见脚步声,他微微地转过身来。身上淡青的袍服,便随之抖出水样的波纹。

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受到任何束缚,总是穿着轻软宽大的袍子,也很少梳头。散披的头发,衬得他那张原本就因为很少走出房门,而缺少血色的脸,显得苍白异常。

收下邯翊送他的打更娃娃,玄翀简简单单地道一声:“多谢大哥。”便再无二话。

邯翊坐得实在无趣,随便寒暄几句,辞了出来。

到了容华宫,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瑶英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刚起身不久,坐在妆台前,用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宫女玉儿站在她身后,拿柄牙梳,一下一下地给她拢头。

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意思要宫女们莫要惊动了她,自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瑶英先没觉察,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过一会,打了个哈欠,方张开嘴,从镜中一眼瞥见使劲忍着笑的邯翊。

“哥哥!”

她霍地站起来,笑着、跳着,拽住了邯翊的衣袖。

“你几时回来的?昨天我还在问父王,他说你总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鹿州好玩不好玩?肯定有好些希罕东西,快说给我听!”

她一个人说个不停,邯翊一句也插不上,惟有笑嘻嘻地看着她。直等到她说累了,停下来,邯翊才把给她买的玩意儿拿出来。

瑶英拿着自己的小像,边看边笑:“真像!怎么能这么像呢?他又没见过我!”

“那是我画得好。”邯翊手指着自己说。

“嗯——”瑶英头一偏,看着他问:“你自己必定也做了一个,给我看看?”

邯翊那个在六福手上收着,便取了出来。瑶英看一会邯翊,又看看手里的泥像,再看看邯翊,忽然手一蜷,藏到了自己身后。

她顽皮地笑着,“这个好,我也要了。”

邯翊故意逗她:“那你怎么谢我?”

“我……”瑶英用手指点着下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掀眉说:“我给你绣个荷包吧!”

邯翊刚从玉儿手上接过一杯茶,呷了半口的茶水,全呛在了嗓子眼。顿时涨红着脸,伏在桌上咳个不停,唬得几个宫女一拥而上,在他背上拍了好一会,才算喘过这口气来。

“罢了罢了,我可不敢招惹你动针线——”

帝都风俗,新嫁娘头上的喜帕必得自己绣,连天家女儿也不例外。所以两年前,白帝给瑶英找了女红教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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