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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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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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克己复礼的君子,负地衿才的贵胄。她在他眼中不曾见过如此的戾气和愤懑。

“你……先放开……”

放开?他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恣妄的膨胀,再膨胀——头猛地低头去,压下去。

不期然的侵犯,仿佛灼进一片火海,身心俱伤。她只有死撑住他的肩,挣扎:“勒时亨——”

不知何时,门开了,冷冷的,有人倚着门。

勒时亨楞了一下。芙惆趁势推开他。

穆琳走进来,视而不见,独自坐在一边。

芙惆背过身去,捋着脱散的碎发,不知怎么,心一酸,非常的屈辱。忍住了。

她走到穆琳面前:“你找我来,什么事?”

“蒙古朝贡,收在理藩院。八爷——廉亲王,是理藩院尚书。”

“我和廉亲王,素无瓜葛。”

“同仇敌忾。”

“他争他的位,我报我的仇。两不相干。”

穆琳并不急:“就当是……帮勒时亨。”

芙惆怔了一下,不再言语。

勒时亨独自站在一边,脸朝里,不看她们,也不说话。

“不担任何风险。八爷入宫进贡物。你知道的,雍正对他囿于成见。八爷走后,你便过去,言语试探……”穆琳看她犹思虑,笑了笑,“你只试探,雍正心中意向。知己知彼,八爷只求自保。”

芙惆朝着勒时亨看了看,他仍不肯回头。她在心里轻轻一叹,转过身,径自走了。

屋里的两人都不言语。

‘咚’——拳头砸在桌子上,勒时亨的脸痛苦的搅结。

穆琳仍旧冷冷的:“怎么样?现在,肯不肯相信我的话……”

“你住口!”

她便住口,并不动气。

很久,勒时亨问:“八爷进的……是什么?”

“镇咳平喘、祛风除湿的补药。”

“你——”

“淫羊藿。贺兰山淫羊藿,高山雪域,药力强劲,加上逾百龄的马鹿花砍茸……”

“白费心机!”勒时亨咆哮,“御膳房的银筷子、象牙筷子,都是备着验毒的!八爷经手,他更会小心!”

“淫羊藿和鹿茸药是补药,何来的毒?”

“银具验不出,还有人。那么多专司尝膳的,道道关卡……”

“我问你,尝膳的,是什么人?”

“是太监。”

“太监……呵呵呵,太监,对那种药……会有反应么?”

霏霏细雨,重殿楼阁烟雾濛濛。

芙惆站在养心殿外,离了一些距离。

五爪四团龙补服,红宝石顶戴,该是廉亲王,巍巍赫赫踏入宫门。一众随从捧着御贡,停在门口儿,太监们接了进去。

好久,苏培盛亲自送廉亲王出来。直到他远得不见了影子,方直起腰,对着一旁端托盘的小太监,指指里面盖盅:“拿去御膳房,要格外仔细。”

一转脸,看到芙惆。苏培盛换上笑脸,迎过来:“小主子吉祥,这是路过呢,还是……”

“来……”一早想好的说辞,到底有些慌,“皇上的病……”

“大愈了。还有些咳,怕伤了嗓子。这不,八王爷亲自来探视了。”

芙惆点了点头:“如此就好……”站着没动。

“小主子这是还不放心,想进去看看?”

“我……”芙惆猝然红了脸,略低头。

“这是养心殿,不比后宫。可不是寻常哪个主子娘娘说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这样……”她抬了头,“公公费心,我……走了……”

“哎——别!”苏培盛悄悄笑了,“您且站一会儿,站一会儿……”转身进去了。

雍正靠在椅中,手里转着念珠儿。

苏培盛陪着笑脸:“这些个名贵土产,柳花茶、河套蜜瓜、还有这个……这个‘沙漠人参’什么肉苁蓉……奴才记不得名子了,活了这么大,见都没见过。八王爷有心了。”

雍正瞥他一眼,冷笑,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借花献佛,别人出钱出力,他讨好,捡个现成儿。”

“八爷倒会省。”

“他会省!他掌管理藩院,科尔沁台吉来京朝见,临走,朕拨了银子,他扣下,不放盘费。修寝陵,他又上奏,所用红土,折银发往当地采买,可省运费事。处处克扣,把这轻陵工,重财物的罪名加给朕。他省,省下钱来,植党营私,贿赂朝臣。省下钱来,沽名钓誉,好个贤惠的‘八贤王’!”

“皇上息怒。皇上一动气,天儿都落雨了。”、

雍正气犹不平,随眼向外一看,果然淅淅沥沥的雨。

苏培盛絮絮的:“这初秋头场雨,好些个花儿可就打落了。什么百合花儿,芍药花儿,凤仙花儿……”

雍正翻开折子,提笔。嫌聒噪:“叫值司太监打扫。”

苏培盛推了窗子,指外头:“您瞅瞅,还有那芙蓉花儿,也淋着雨呢,万岁爷不理会,只怕,也就凋落了。”

雍正皱了眉,朝他所指——朦朦胧胧的,芙惆站在滴雨的屋檐下。不由得起了身:“这——你……”

苏培盛又笑了:“奴才多事了。”

雍正沉下脸,又怎么沉得下?摇一摇头:“还不快让她进来!”

第十五章

芙惆跪在地上:“给皇上请安。”

雍正起身绕过书案:“起来——”一转脸,看到苏培盛一旁抿嘴笑,脸一沉。

苏培盛马上道:“奴才出去瞧瞧,药好了没有。”

雍正拉起芙惆,掏出块帕子——她自己接了过去。

“来了,怎么不进来?淋了一身的雨。”

“苏公公说,养心殿,不是寻常人能进来。”

雍正脸上蕴着笑:“那你还过来?”

芙惆拘谨起来:“瞧瞧……皇上的病……”

“哦,探病……”雍正故意托起她的手,“就这么空着手?”

“奴婢……”

他笑出来,攥了她的手:“人来就好。”

苏培盛这时候又进来,芙惆脸一热,忙挣开了,自己站到一边。

苏培盛只当什么也没见,双手端上托盘:“八王爷进的药膳,镇咳平喘。御膳房试过了。”放在御书案,头也不敢抬,转身退出,合了大门。

雍正看着托盘,眉头皱一下。错开盖碗,呷了一口,又皱眉。

芙惆问:“药苦?”

“苦——”雍正微冷笑,“苦心积虑的人,进的药,自然苦。”不想坏了心情,“不提它。”

芙惆想着穆琳所托,小心翼翼的:“八王爷……不是皇上的亲兄弟么。怎么还要……试膳?”

雍正神色一变。

芙惆心里紧张,支撑着。

“规矩。国有国法,宫有宫规。”

芙惆便不说什么,走到一边,半背过身。

雍正觉得语重了,重又带上笑:“法理也不外乎人情,何况……没别人,不必过于拘束。”

芙惆向后退一步:“奴婢不是拘束,是……怕。”

“怕?”

“位极则残。”

芙惆没看他,声音冷而硬。一个‘残’,深自肺腑。

雍正顿时一愣。腹议,有。面折,头一个。

许久,他沉着声:“宫里宫外,你听到什么?”

“奴婢不敢。”

“刻薄寡恩,凌逼兄弟?”

芙惆不答话。不答话,有时候,是一种默认。

初秋的天,凉风飒飒。他却莫名的有些燥。心里不畅快,暗暗长吸一口气,气也不畅快。

他坐下来:“为人君者,宽仁,有时候,就是怠惰。耗羡私佂,朕可以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君圣臣贤的好名声。可是,‘私派浮于国课,差徭倍于丁粮’,平民百姓的翻徭重赋,怎么纳付?各省钱粮拖欠,由来已久,朕可以承先帝旨,宽宏仁慈,不加追究,可是,户部二百五十万两的亏空,向谁去追讨?还有允祀、允□、允□,他们纠聚在一起,行同鬼蜮,奸若狐鼠。凌逼,饶是凌逼如此,他们仍不死心,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朕也想做个蔼然仁者,可惜,时不我予,命不我予,人不我予!”

讲这几句,身体越发燥,他走到窗前,推了窗。风吹进来,凉爽一些。

“他们都是皇上的兄弟……”

“是兄弟,异母异心!朕若姑息,有朝一日成了气候——共工战祝融,纵败了,一怒撞到不周山,到那时,天塌地陷,朕到哪里寻一个女娲补天?”

“抚远大将军十四贝勒,是皇上的同胞弟……”

“正因为一奶同胞,朕让他去西大通,去遵化。守陵、监禁,是留他一条命。朕不是郑庄公。不教而诛,‘克段于鄢’,才是愧对皇考妣在天之灵!”

芙惆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唇。

雍正只觉心烦意燥,周身发热,解了几颗领扣,按捺着:“朕做事,高下在心。这些话,从不曾对人说。对臣属……”他静了一会儿,“对母后,都不曾说。不知为何,对着你……”他微一苦笑,“这样聒噪。”

芙惆一直低头蹙了眉。

雍正嗓间发滞,口有些干。走到案前,药汤已凉,他拿起来整盅灌下去,凉丝丝的润着喉咙,舒服一些。

芙惆突然抬了头:“那,诛连呢?”

“诛连?”

“一人获罪,九族连坐!”

雍正要说话,心里‘突——’地一下,促然跳。眼前一个恍惚。

压抑着。压抑不住的血气澎湃翻涌,鼓噪着,一种欲望——连他自己也骇然。

芙惆颤着声:“殃及无辜,赶尽杀绝,也是皇上的抱负与御政?

血气乱,心也乱。他无暇应对,勉强道:“你……你先出去。”

她倔强的坚持:“奴婢……”

“朕让你出去!”

头一次,他这般暴厉。伸手拨她,只一碰,心就是一颤。煎熬难耐,他不能再看她,转身至佛龛前——香烟袅袅。

雍正转着念珠,喃喃的:“世人饥馑于□,比丘除此爱之饥馑……”

再睁眼,哪里还是佛陀庄严宝相?佛是欢喜佛,明王明妃肉身交抱,满眼都是阴阳□,满眼都是大乐纵欢……

天旋地转,人欲横流。

他一把扯开前襟儿纽扣,呼吸艰难,连脚下也不稳,转过身——

转过身,他便看到她。

她冷冰冰的声音在他的缭乱中清晰:“‘暴虐恣意杀害无罪,虽复倾财法无解殃祸’。”

她的冷反炙起他的热。那是满器而覆的最后一滴水,涓涓一滴,所有的修持,所有的隐忍,轰然而塌。

痛苦和恣虐把他的眼睛烧成一片血红,臂如铁铸,一把将她拖进怀里。

第十六章

靴声冠影,朝珠琳琅。

苏培盛赶忙朝着回廊迎过去,逐一躬身:“怡亲王、庄亲王、张大人……”

“天还没黑,怎么就关了宫门。”

“这……皇上……”

“我等奉旨晋见。”

“哎,别——”苏培盛赶上去,拦在前头。

“大胆奴才!”

苏培盛朝里看一眼,又回头:“奴才就是斗着胆,劝一句,就是有天大的事,今儿个也暂且缓一缓。”

芙惆猝然跌进他怀里。用肘撑着,推拒——怎敌那股劲道?挣扎也只一瞬。只一瞬,万念俱灰。

一切命定。

周身寒彻,有什么一点一滴在身体里逝去。

火自内向外烧,每一个毛孔都嗤嗤喷着热气。他把迸裂的唇压在她唇上,脸上……吮吸,些微的浸润浇不灭炙起的欲。手指解着纽扣儿,很笨拙。急而躁乱,干脆一把扯开——

她任他扯破元宝领,如意襟儿,扯破系在背后的红绫子襻带。带端系着一对盘扣儿,梅花打结。孤零的梅花丢在地上,踏在脚下,零落成泥。

她只是不肯哭。

倒在罗汉榻,压在他身下。她不哭,她同她死去的亲人一样承受着啮心椎骨的痛。他们死,她生不如死。

这才是她的仇人这才是雍正!这才是暴虐无道的昏君骄奢淫逸的修罗。

日久路遥,原形毕露。

她在他身下冷笑。笑他曾经的虚词假说,笑自己曾经的心眼浅薄……

有一滴水淌进她冷笑着的嘴角。

唇齿啮过的地方,殷红的落下痕。这样的柔肌弱骨,包裹着怎样一颗坚韧的心?他欲炙如焚,他心明如水。他看到她的眼泪,舐到她的眼泪。重又是养心殿里的那一幕——茫然麻木的眼泪,静静淌。

那汪洋的咸涩的水,是海。□焚着他,泪水淹着他,水深火热的煎熬。

他望图在适可而止的切肤之亲间解脱,可是,欲是无底壑,得寸进尺,星火燎原——只有最深抵的交缠……

她已闭了眼。无声无息的,无声无息的眼泪就像无影无形最锐利的暗箭,箭箭戳进他心窝。

他伸开手,伸长了——摸索着,摸索一边的桌案。空盖碗拨到,滴溜溜打着转。

他一把抓住,握紧了。咬了牙,猛得向下砸——

瓷碗碎在硬木桌案,手在碎片上。

那手僵持一会儿,没有动。

渐渐的,血渗出来,血顺着每条指缝,血沿着弯曲的掌缘。

涓滴成流,四处流,一桌子旁逸斜刺的虬梅枝,触目惊心。

芙惆骇住了。

趁着那股子钻心的疼,他吃力的撑起来。摊开手,不止血,任它流。奢妄的欲望随着鲜血一起发泄。

热血流出,体内一点一点冷却。

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去碰触那只手,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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