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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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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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人,一个法师。不唱也不舞,默默静居一隅。面上罩着神具,看不见五官,只一双眼睛炯炯的,看向一个方向——

渐渐的,被看着的人有了些知觉。缓缓抬起脸。

芙惆很诧异。可以肯定的是,他确是在看她,执着的一双眼,眨也不眨。她蹙着眉头,凝了眼力——那眼睛,那露在神具外晶晶夺目的眼睛——

她要紧紧压住胸口,才使一颗心不蹿出胸口,脚下不自觉的挪动,向外。

对面的法师也向外,缓缓走。

进进出出都是法师,没人特别注意。也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没册封的秀女。

他们就这样,四目交睇,片刻不分,绕过北炕,转出东四间转出影壁,穿过连廊,到树木掩映最隐蔽的地方。

法师停下了,缓缓摘下神具。

芙惆的心又提上来——那是清朗俊秀的一张脸,还年轻,只是,过早沾染了风霜。他尽量压下发颤的声音:“芙儿——”

“勒时亨!”

他向她冲去,她只略向前,便已在他的怀抱。

离乱的断梗浮萍,紧紧拥抱在一起。哪管这里是坤宁宫,紫禁城。危机四伏,前途未卜,世俗束不住历经磨难后的惺惺相惜。他们理直气壮,这一刻,甚至不涉儿女。

芙惆突然推开他:“你快走!到处在通缉你!”

他只摸着她的头发:“连累你了。若非我父子,你不会举家遭难。”

“现在还说这些?快走啊!这是禁宫!”

“灯下黑。他们想不到我敢来这里。”

芙惆左顾右盼:“可是……”

“穆琳提起,我便疑心。果真是你!我来问你,你怎么会进宫,怎么会到了胤禛身边?”

“穆琳?”

“给你紫罗刹的人。”

“你们……”

“八爷的人,遍布朝野。”

“你这次进宫……”

“只为见你!你家出事,我在宁夏,赶来时,已是一片废墟。没找到你的尸首,我绝不甘心!后来,我爹在右戍卫遇害,马尔塞撒下天罗地网寻我,是八爷派人护我出京。”勒时亨看她默默不语,发急,“你到底发生什么!”

芙惆看向很远的地方,穿过树丛,越过宫墙和兽脊,那里暗无天日,发光的,是火,一片火海。到处是喊杀,到处是刀剑,亲人的尸身在铎铎的官靴下,践踏如泥。

她们——她和胞姐,嘶喊着,被拖开。几个官兵把她们拖到背静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狰狞。她只有哭,只有怕。

一把匕首,寒森森□姐姐的胸膛。芙惆永远记得那种痛苦和扭曲。痛苦和扭曲中,她也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烈性。

姐姐淌血的嘴角抽动着:“女人……失节是大……”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拔出匕首,抛给妹妹,血也一并迸出。

仍旧怕,仍旧哭,可也有那么一股子倔烈的舍死不顾,她咬着牙,颤着手,滴血的刀尖对准了自己——

彪悍的官兵一巴掌就打落她的匕首,壮硕的身躯压下来——厮打,哭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屠场里,一切的一切都太微不足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突然有人吆喝:“哎——你们几个!”

压在身上的官兵们翻起来,几个禽兽换了一幅嘴脸:“参领大人——”

参领看着衣衫不整蜷缩一角的姑娘,眼睛亮了:“好漂亮!老子活这么大把年纪,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妞儿!”

“您先来!碰也没敢碰呢。我们哥儿几个等着讨您老剩下的,借个福,借个寿!”

参领哈哈大笑。那勃勃的欲望在眼中一闪,黯下去:“没这个命!朝廷选秀,一年一选,谁愿意让亲生闺女遭那份儿罪?有钱的,都使了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旗下缺了好几个额,得补上。这样的姿色,一个顶十个!”

众官兵一片嘘声,十分扫兴:“皇帝老子三宫六院,顾不了这么多,参领大人开恩,让兄弟们先尝尝鲜!”

参领沉下脸:“宫里规矩多,是不是清白身,一查就知!你们几个要敢动她一根指头——老子阉了你们!”停一会儿,又缓语安慰,“拿了钱,大伙儿快活。八大胡皮条老营,管他母猪貂蝉,关了灯,天下的娘们儿还不都一个样儿!”

……

往事历历,尽是委屈。芙惆把委屈咽进肚里,只字不提。

勒时亨急道:“究竟怎样进宫?”

“机缘巧合。”

只一句巧合?勒时亨还想问,那边人声喧嚣,想是法事已毕。

他一个撑身,越过石凳。人已在丈开外:“我先走,一切听穆琳安排!”

第十二章

远远可见坤宁宫门口簇锦团花,妃嫔宫女们齐聚着送圣驾。芙惆便避一避,近旁是树荫。

雍正撩前襟,迈上滑竿,侧回身,略张望——柳梢长拂,不惹眼的石子小径,他看到她。

他微点一点头,方才对着太监:“起驾。”

芙惆看到了。不知为何,心有些乱。眼一垂,避开了。

皇后率着众人拜送。雍正坐在滑竿上:“你自己身体也欠恙,嘈扰这大半日,早些回去。”

“劳皇上挂心。”

他又看一看年妃:“‘众生称念,必得往生’,凡事想开些,不要积郁伤身。”

“臣妾谨记。”

便起驾。

晚上起风,吹得窗棂扑啦啦响。芙惆本就无睡意,起来关窗。风清露白,索性大撑而开——

月光洒了一墀。玉墀之外,黑漆漆的夜。有灯火的地方,是养心殿。偌大紫禁城,白日的巍峨凝缩成孤凋的璀璨。

养心殿是否便该彻夜通亮?不清楚。从来,她睡下,宫灯犹明,醒来,烛火早掌。

远处的窗纸在眼中放大,影影绰绰。临案的窗棂似乎永远映着人影,有时候,很多人,顶戴花翎。有时候,一个人,很挺拔的身姿,握着笔。近来,经常弯了身,掩着嘴……不知是真的看得清,还是不着边际的幻想。那咳嗽一声声响亮起来……

她合了窗。一切拒之窗外,万籁俱静,心也渐渐安静。

勒时亨还活着,意外之喜。惊喜之后,是莫大的安定,她要这份安定,定能正乱。乱得是什么,说不清。

不觉又向窗外一望,灯犹亮。她走到床边,吹熄了自己的灯——‘噗——’淡淡的煤油气,丝丝袅袅,往事丝丝袅袅……

五纹彩线绣缯,瑞脑熏炉重帐。小鬟碎步嬉笑:“二小姐大喜了——”

她涨红了半边脸,只把头扭过,啐唾绒线。

“下大礼了。衣裳首饰,金的银的,堆了满堂,您不出去瞧瞧?”

帘儿挑开,乳燕双飞莺乱啼,春光无限。

父母在前堂,喜逐颜开。

却也不无忧心。父亲问大媒:“听说,当今皇上容不下亲家老爷。削爵,不算。撤了黄带子,消了玉蝶……”

媒人只宽劝:“无爵一身轻。我们老爷说,别无可恋,只盼这桩喜事。少爷从西宁回来,便操办。”

心心切切,一早置办。花轿是十六人抬大红纱满绣的银杏木麒麟送子七星顶子。迎亲的是享誉京城的唢呐班,吹吹打打,日日操练……

枉费了心机。

天年不齐。人到绝望,就只归咎为天吧。

芙惆掀开被,缓缓躺在黑暗中。静悄悄,只有她的辗转。后来,不再辗转……

唢呐铙钹喧天的响,迎亲队伍蔚为壮观。新郎骑高马,踢轿门。隔着盖头,朦朦胧胧的。喜娘扶着下地,跨火盆、踩红毡……

一地红屑。炮仗犹响得惊天动地。

贺客盈门,主家端坐。吉时到,拜天地。

洞房红烛,坐在百子床——坐得端庄,心怦怦如鹿撞。

琳琅作响,金器的声音。金托盘里拾起金秤杆儿,揭盖头。

盖头掀起一角,眼帘也缓缓掀起——

白底黑面儿洒鞋,团花黑缎子袍角。

盖头继续揭——

高拔的身形,一字襟儿马甲,大红挂彩。

秤杆挑住,‘突——’整个儿撩起。

银烛台,龙凤烛。烈烈跳跃的烛焰,跳跃进她的眼里,跳跃在他的脸上。那张脸——

那卓荦飞逸的眉,不是他。那深藏若虚的眼,不是他。那清微淡远的笑澹泊沉息的静,不是他不是他!

那不是她青梅竹马朝夕相见的未婚夫婿!

他是谁?

她的心惶恐而狂悸的跳,没底没边的往下落——

宫闱御塌,他坐在她的枕边:以后,你有朕,不需要匕首……

一夜寒雨。他站在她的身后。利器破空,鲜血四溅,溅在雪白的白素绢,他说:拿去备案……

孤灯一盏的养心殿,临窗独坐。案牍累形,一声一声的咳嗽……

一切的一切,不看不听不去想。却原来已这样深得刻进……梦里。

梦——

芙惆骤然惊醒。

只是一场梦,只能是一场梦。

仍旧是万籁俱静,她也只有她自己。

第十三章

暗室一盏幽灯。

穆琳剪了剪烛花:“年妃留你们几日?”

“三日。”勒时亨冷冷的,“进宫,我自有门路。”

“毕竟做过领侍卫内大臣……”

“以前的事,不必再提。”

“不提以前,只提现在。”

“现在……削爵,罢官,禁锢,暗杀……诛连九族!”

“你在外流亡这么久,外面怎么样?”

“九阿哥,调派西宁,充军发配。十阿哥,因护送蒙古喇嘛教首领灵柩获罪。革除王爵,抄没家产。十四阿哥……遵化守陵,终身拘禁,。”

屋里静了一会儿。

勒时亨默默问:“宫里呢?”

“我失了手。”

“他不杀你?”

穆琳冷笑了:“矫情饰诈,收买人心。不是他的一贯伎俩么。”

“他知道你是八爷的人?”

“不知道。”

勒时亨点了点头。半饷:“我们能为八爷做些什么?”

“能。”

勒时亨的眼睛亮了:“要怎么做?”

“只怕你不舍。”

“舍得一身剐,我还有什么不舍!”

穆琳站起身,背对他,朝着窗外的方向。

“杀雍正,眼前就有一个得天独厚后的机会。”

勒时亨没答话,嘴角微微一搐。

穆琳重又坐下“你知我知。多说无益。”

勒时亨忍不得:“她不是八爷的人!”

“她是你的人!”

“我不想再连累她!”

“她背负了一身家仇。”

“她在养心殿,在胤禛身边,还不是失手!”

“失手……呵呵,也许……”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女人心,难测。勒时亨,你是聪明人。”

“灭们之仇不共戴天!她绝不会心软!”

“灭门之仇……刑部的堂印兵部的火票。杀人放火,都统衙门的官军。雍正手上一滴血也没沾!”

“他何用沾血,他只要一道圣旨!”

“你听我讲!毕竟,不是亲手而为。恨,恨不切肤啊!天长日久,这恨会消磨,此消彼长,她……”

“你住口!”

穆琳坐在一旁,且不心急:“要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刻心刻骨的恨。只有一个办法——”

勒时亨的心咚咚狂蹿,声音仍低沉:“你究竟想怎样!”

“你是否留了意,她——还没上头呢。”

“那又怎样?”

穆琳突然冷笑了:“雍正也算是克己持性了。”

勒时亨静待下文。

“有一种药,能破了人的持,乱了人的性!——三枝九叶草。”

“那是什么?”

“它还有个名字,淫羊藿。你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不会不知道……”

勒时亨已大怒:“你……”

“我?我一心效忠八爷!”

“效忠八爷——赴汤蹈火,刀锯鼎镬,我在所不辞!杀妻求将,我……”他一捶砸在木桌上,“我做不出!”

“没有让你杀妻!”

“她那样烈性,与杀她何异?!”

“勒时亨!你心里明白,入了宫,身不由己。迟早,她是雍正的人。与其日久生情,心甘情愿,还不如现在……”

“她不会!”

“雍正是什么人?他藏得有多深?‘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他自己写下的!哼哼哼——‘天下第一闲人’?先皇识不破他,八爷斗不过他,何况一个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姑娘……”

“别说了!”勒时亨腾地立起身,“不要再说了!”推开窗,人从窗中跃,几个鹞起,消失在夜色中。 

第十四章

芙惆一路小心。四下看一看,没有人,推开穆琳的房门。屋里没掌灯。

等待她的,却是勒时亨。

“怎么是你?穆琳……”

“别管旁人!”

他冲到她身边,抓住她两肩。

芙惆不自觉的向后退一退。有些惊讶。

“这些年,漂泊在外。受朝廷迫害,替八爷卖命,再苦再难,我心里撑着一个念想,是你。”

她的心五味杂陈,说不清的,很缭乱。

“出了事,我心急火燎赶来,冒死进来,只想见你!我——”

她感觉到加在肩膀越发紧的力,他的眼睛在暗夜里狂乱闪烁。

“勒时亨……”

“你心里,是不是……也只有我?”

“我……”

她心慌意乱,只轻轻挣。

“为什么不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克己复礼的君子,负地衿才的贵胄。她在他眼中不曾见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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