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界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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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界无边-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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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难发生的时候,陈山妹正在村办的灯笼厂里做工。

扎灯笼是小尾巴村人祖祖辈辈相传的手艺,据说有皇上的年月,村里人扎的灯笼,都贡奉到内官的后花园里去了。跟老祖宗比,小尾巴村现在的灯笼也不逊色,出口欧洲和美国,听说也进了总统住的宫里府里,专司喜庆的事情。

当初陈山妹挑了这个工来做,图的就是喜庆。丈夫柱子在井底下挖煤,钱赚得不少,可心里不踏实,每天每夜只要柱子当班,她的心里就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陈山妹在厂里负责质检,每个灯笼出厂,都要被她装上灯泡照一照,看看有没有破绽和瑕疵。她的敬业在工友们中间有口皆碑,但工友们谁都不知道,陈山妹内心有个不向人言的愿望,就是用灯笼红色的光芒,照耀巷道里漆黑的路,让丈夫不至于在八百多米的地底下,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她点亮每一盏灯笼,都是给柱子照路用的,所以她总有使不完的劲头。

然而陈山妹的灯笼终于失去了功效。这一天,当她得知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不祥之兆如闪电霹雳而下,她手中的红通通的灯笼立刻惨淡无光。她扔下工具疯了似的奔往矿区,已经有许多女人在井口焦急等待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陈山妹与另外三个女人被点了名,领进办公室。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男人接待了她们,陈山妹认得那是村长万爷的亲信,人称黑七。

黑七二话没有,上来先跟她们核对每个人丈夫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对她们说:可以证实你们的丈夫遇难,尸首已经被挖出来了。

连哭的时间都没给她们留,黑七紧接着又说:矿上决定给每个死人赔付二十万元,条件是尸体归矿上处理,全家人搬离矿区,搬迁安置费用由矿上另外开支。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个协议上摁个手印,马上去财务室领钱。

四个哭成泪人的妇女,有两个抹着眼泪,当场摁了手印,跟着马仔领钱去了。另一个执意要领回丈夫尸身,在房子当间满地打滚,大哭大恸。黑七用脚踢她的屁股,狠狠往她身上吐痰,骂她臭不懂事,不知好歹。然后把她撂在一边,任其嚎啕,回头来问陈山妹。

陈山妹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黑七的问题,却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不能做主的,必须要问婆婆。

于是,黑七立马带着陈山妹回家,去见她的婆婆。

山妹的婆婆,打从二十多岁起就守寡,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中途有两个夭折了,只剩下柱子这一根苗。艰难困苦把她熬成了一把骨头,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看上去倒像八十岁的老妪。

婆婆听说儿子殁了,当即昏死过去,被山妹掐佳人中唤醒之后,开口就骂:黑七,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怎么想得出这样黑心的主意,叫我家柱子死了连尸身也留不下呀!

黑七阴阴地笑道:四婆婆,你这是何苦,他媳妇都认了,你还这么难说话。

婆婆一听,立马目光如炬逼视山妹:什么,你同意了?!同意把柱子的尸身卖给矿上了?

山妹被婆婆看得浑身哆嗦:没……没有……我是说我不能做主,要问你老……

婆婆大哭,又骂:幸好,幸好你不能做主,要是能,肯定卖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贱货,柱子还不信。

山妹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嘤嘤哭泣并不还嘴。

黑七又十分阴险地劝说道:四婆婆,你也别怪她动心。在全中国你打听打听,有哪个煤矿死了工人赔这么多钱的。也就是碰到万老板这样的大善人,你们才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婆婆怒目而视道:黑七,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天老爷下大雷劈死你?我儿子从背得动小煤车就给万家帮工,一个班下到井里得干十几个钟头,回到家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拿筷子夹面条的劲都没有了,数九寒天里浑身上下也剩不下一根干纱,脸黑手黑就不用说了,咳嗽一声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活了四十多岁,给万家当了二十多年牛马,到了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子里,你还说我们占了便宜!

黑七并不怕她数落,说:那可不是吗?你去问问那几个河南、四川来的娘们,她们死了丈夫,一个人才拿了多少?五万!就这,她们还直朝我磕头作揖,叫我千万给大善人万老板带话,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呢。你呢,二十万,你还不干!

婆婆更加怒不可遏:黑七,你的心真的比地下的煤都黑!你从小没娘,是村里的大妈大婶东一口西一口把你喂大的。可我们白花花的奶水喂到你嘴里,咋就养出了你这一肚子黑肝黑肠呢?骗那些寡妇五万块钱就卖了丈夫,还得给你们磕头下跪,这是作的哪辈子的孽哟!我家柱子总说,矿里对外边来的兄弟太狠了,他们做一样的工,拿的工钱差远了去了。每次柱子看见离乡背井来这儿卖命的兄弟,拿上那一点点命换的钱,乐呵呵寄回老家去,就跟他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咱村里的医院、学校、养老院,任什么好事都跟他们没关系。柱子他们班上一个四川人,得了急性盲肠炎没钱交押金,愣在咱村的福利医院给耽误死了。小尾巴村哪一处没渗着外来工的血汗,可福利就没有人家的份儿。你口口声声说万老板是个活菩萨,菩萨在路上见了快死的病狗,还割自己腿上的肉来喂呢,哪能看见人要死都不救的?

黑七也翻脸了:好你个刁老婆子!都说你打年轻守寡起,就是全村有名的泼妇,今天才叫我真的领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些年,你们吃万老板的饭,读万老板的书,现在万老板花天价买你家柱子的死尸你不肯,还要说东说西,败坏万老板的名声!行,你不要钱,算你狠,从今往后别想再让万老板罩着你们,村里的学校、幼儿园、医院、敬老院,还有这两层的小砖楼,任什么福利你们家都不能享受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婆婆晃晃悠悠站起来,举着拐杖扑赶黑七,继续骂:你别在我跟前抬着万金贵的灵牌子吓唬人!我那死鬼男人从小跟他一块尿尿和泥玩大的,以前都是一样的穷光蛋,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他咋发的家,咱不说就罢了,说出来,他那活菩萨面子上的金皮皮一剥,里边是啥就难说了。

婆婆一边哭,一边说,陈山妹听着脸都吓青了,一个劲儿劝:娘,别说了,快别说了,传到万爷耳朵里,咱们就没活路了。

婆婆甩开她的手,吼道:我怕什么,大不了是一个死!我一辈子守寡拉扯大的儿,命都卖给他万金贵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他要是为这几句话就堵我的活路,他那个活菩萨的庙里,还不得断了烟火?

陈山妹又忙给黑七赔不是,说:七叔,柱子一死,也把我娘给急糊涂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黑七气哼哼说:她糊涂?我看她是清楚得过头了。我把话撂在这儿,她别仗着她男人跟万老板是发小,就信口胡说八道。二十万她不要,由了她,把柱子抬回来还给你们,矿上就跟你们两清了。要是这老太婆管不住她自己那张嘴,惹得万老板发了火,别说我黑七不给她留后路。

婆婆愈发大哭:后路!后路!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只等着儿子来加这一铲子土,儿子他还先殁了。我这苦命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后路可留的!

陈山妹拉住她,哭道:娘!你这话说的,柱子没了,你还有孙子孙女呀。你别光顾了跟七叔置气,还得为孩子们想呀!

婆婆听了这话,愣了一刻,想了想,壮着胆子说:他万金贵不是大圣人活菩萨吗?我倒要看看为了我这几句话,他要把自己这发小的后人怎么处置!

黑七不想再跟她说什么,留下一句话走了:四婆婆,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个能扛事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认了输。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23

两行似乎早已干涸的泪水,顺着陈山妹的脸庞滑落,又把她带回到现实的黑暗里。她听到左边的铺上,转来一声重重的叹息,知道安莺燕也没有入睡。顾不得想自己的心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将头靠近安莺燕的枕头,轻声问:燕子,肚子又痛了?

安莺燕嗯了一声,把手伸过来,摸索着抓住陈山妹的臂膀说:这回痛得邪乎,姑奶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安莺燕干燥的手掌贴在自己手臂上,陈山妹觉得像是过了火的铁刷子,热辣辣的。

最近安莺燕经常嚷小腹痛,痛一阵子过去,啥事没有,除了不时找茬跟朱颜吵点小架,其余时间照样打闹说笑没个正形。今晚上的情形有些不同,她痛得这么凶,还开始发烧了。

陈山妹把手掌贴到安莺燕的额头上,温度更是高得如火炭一般。这样的高烧,几年前缨络得脑炎的时候,陈山妹见识过,凭着很简单的生活经验,她判断安莺燕可能要生大病了。她心里有些慌,对着安莺燕的耳朵说:燕子,我看你这一次的病不简单,还是报告政府,去医院看看……

安莺燕痛得直吸气,还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有啥大不了的,我知道,是妇科炎症。我这底下宫颈炎、附件炎、阴道炎、盆腔炎……凡是能发的炎,我什么没得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就是一公共男厕所,厕所,还是公共的,你说它年久失修还能不出毛病?

陈山妹拍拍她的嘴,说:你都发高烧了,还在这儿胡说八说的。缨络得脑炎,烧得这么高,医生一量都超过四十度了,差点把小命送在医院里。

安莺燕听了,努力笑了一声:嗨!哪儿跟哪儿呀,人家得的是脑炎,那种病咱想得也得不上,都说干我们这行的全都大波无脑,没脑子的人想得脑炎,门儿也没有。得病也分人,像我这样儿的,得个病都是这种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

陈山妹有些急,右眼皮又突突跳起来,跳得她心惊胆战,她觉得这肯定跟安莺燕的病有关。望着渐渐亮起来的窗口,她一遍遍想着:这妹子真有大病临头了。

24

修丽到女监二号仓来看陈山妹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食品,里边有几袋方便面,两包火腿肠,还有一些苹果。

自从听安莺燕说.凡是企图自杀的人都会受到处分,因为万一真死了人,首先要连累主管的管教,陈山妹一直提心吊胆,怕那个给她喂韭菜的女官来找麻烦。那天她猛然抵抗,不光弄得那个女官满身污秽,还把人家的鼻子给踢得流了不少血,这个账迟早是要算的。

修丽高亢的声音刚从走廊里传进来,陈山妹先就六神无主了,听见修丽在门口询问她的情况,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等修丽进得门来,把手里的食品放在铺上,说这是专门给她带的,陈山妹立时浑身筛糠,扑通一声就给修丽跪下了。

修丽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陈山妹慌里慌张,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杀人是死罪,可听说死罪政府也会派人来问情况,到法院见过法官才决定毙还是不毙。你可别因为我一时想不通,吃了钉子,就提前送我去枪毙,我那是想孩子想昏了头……不是有意要给你找麻烦……要是非枪毙不可,我也得先见见我的孩子,告诉他们妈妈不是坏人……妈妈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他们最亲的妈……

话没说完,人已经哭得抬不起头。

修丽被这一席话说得糊里糊涂,把她拉起来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陈山妹听说,凡是判了死刑的人,枪毙之前,都会被政府特殊照顾一顿上路饭,还可以抽烟喝酒。自从进了看守所,陈山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来没有家人关照,没有朋友送钱送物的嫌犯之一,她吃过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牛奶麦片之类,都是安莺燕匀给她的。她看见被自己踢伤的管教提来这么一堆食物,还点名点姓送给她,便以为是政府送她的上路饭,吃完了立马就要押赴刑场呢。

修丽听了,觉得陈山妹很是可怜,用缓和些的口气说:你看你,胡思乱想把自己给吓的。吃钉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还有孩子要见呢?现在反而贪生怕死了。眼下除了你自己,谁能把你立即执行?

陈山妹看见修丽虽然态度严肃,话说得挺诚恳,不会是在骗她,也就把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又不知道要如何弥补的孩子,等着大人发落。

修丽问: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陈山妹忙说:好了,我全好了。我人穷命贱,从来不生病……安妹子……47号,是她病了,发烧了。

修丽看了一眼蒙头躺在被窝里的安莺燕,没有表态。然后接着问:你知道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吗?

这一问,陈山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淌了下来:我哪能知道?……他们的亲爹挖煤砸死了,后爹叫我给杀了……

修丽打断她的话问:那你们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陈山妹恓恓惶惶说:还有一个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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