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与淡然,仿佛任何阴霾都沾染不了他,那一身雪白,更衬得他恍若不食烟火的神子。
每每看着他,奚勍便会觉得心神宁谧,好像再愁躁的情绪也会受他影响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对奚勍来讲,无论怎样,他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耳边传来他轻笑,奚勍不禁自觉道:“说这些,是显得我过于庸人自扰了吧……”
祁容却摇头否定:“我倒觉你思想独特,不似同龄女子。”
奚勍正想找借口掩饰,不料被他下句话全全压回去。
“你的父母,想必也是对惊才卓绝之人……”
“我没有父母。”
那一声,冰冷似如寒玉坠地,决绝的,如刺骨髓的清晰。
她目光幽深像看不见底的潭渊,而那怨恨,如同从最深处飘来的一点红冥火焰,漆黑中忽明
忽暗,森寒沁心。
祁容听出其中异样,心底略一惊,但脸上神情仍如月光流水,悠和逸然,似从世外归来。
奚勍断然别过头。
“你这气话倒是说过了,若无父母,你又如何来这世上?”
“既然视我如绊脚之石,他们当初为何还要生我于世?”奚勍反驳,想到那句‘万爱千恩百
苦,疼我孰知父母’,几乎要仰天大笑了,“对我来说,有与不有又有何分别?他们又何配为人
父母?”
那腔深深的哀愤与积怨,似乎要化成一团烈火,将周身所有景物燃烧殆尽。
祁容微微低下头,两侧乌发滑落过玉质般肌肤,遮掩掉面上难以捉摸的神情,终是叹了声:
“勍儿,不管怎样,他们总是你生生父母,骨血相连。难道真要记恨一辈子吗?”
勍儿……
两个字成为夜晚中最令人醉陷的音节,柔情中带着旖旎,围绕在两个人之间。
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叫她。
奚勍仿佛受到某种惊吓般,浑身一震,她望向祁容,一股黯然失望的情绪纠结在眉心,低冷
道:“我本以为,你能懂我……”
接着,她似带嘲讽而笑:“也对,你既不是我,自然不能体会那种感受。”
奚勍移步至窗边,外面银白雪色顿时煞亮了她的晶莹玉颜,神思飞扬间,有过往的情景流逝
过脑海,短暂一幕,却那般清晰刺痛,深到见骨。
她不等祁容回答,人已如轻燕穿云,纵身跃出了窗外,伴随雪花飞落空中,只隐隐传来她的
一声——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一字一句,仿佛被铁戟贯入心肠般的痛烈,回响在漫天雪地,久久不曾消逝。
祁容脸上早无笑意,好像精致平静的面具下被挖空一角,露出深藏以来最真实的瞬间。
“这便是,你心底的痛么?”
得到答案,他唇角勾起妖丽毒厉的笑容,几乎可以美丽地摧毁一切。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最后一句,令他猛然想起什么,纤长莹透的手指狠狠扣住椅把,因那用力,骨指颜色白到近
乎透明,内气窜涌到一点,却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喉咙有温热的液体流过,祁容一阵微颤,唇边那抹艳红将他绝致的脸映出惊心动魄的魅惑,
仿佛从血月中沐生。
他用绢帕轻轻拭去,笑得悠然却也狠绝——
“终有一日,我失去地,也会一并夺回来。”
“小姐,小姐。”
奚勍望向窗外出神,若不是被莹怜这几声叫醒,浑不知自己竟已站了大半个时辰。
她敛神再定晴一瞧,院落里已不见飘零而落的雪花,但见几缕光阳透破重云直照,似乎想把
这下了一天一夜的末雪彻底化散。
雪,终于停了。
她坐到桌前,轻喝着莹怜刚刚端过来的暖汤,舀勺的动作却时僵时硬。
莹怜看在眼里,凑旁小声问着:“小姐,这汤不合胃口吗?”
奚勍忙一愣,接着竟自顾自笑起来,看得莹怜一阵莫名。
“没有,不过再想些事情。”她抬头朝莹怜霁颜一笑,才又继续吃着,动作也变得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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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怜收拾完,奚勍便让她陪同自己在庭院里散步。
一场雪后,婢女们纷纷出动,忙着在院落里左右打扫,堆积房檐上的积雪仿佛是受到这份惊
扰,只听得一阵簇簇落下的声响,短瞬间,碎雪又是漫天飞扬。
奚勍稍离了人群,往院后比较幽静的地方走去。不过虽说是散步,她的脚步却因心底烦闷而
频频加快,回想昨夜与祁容谈话,总觉有块石头堵住胸口,这份不快究竟出自哪里?是他勾起自
己最不愿想起的过去,还是怨他不曾理解自己?
尽管现在有很多人围绕在奚勍身边,可没一个能值得她信赖依靠。聂玉凡虽然帮助她不少,
奚勍却不敢与他太过接近,毕竟聂玉凡对她疼爱有加,全因当她是靳沐娴,如果一旦发觉她与靳
沐弦有着太多不同点,难免会心存怀疑,到时情况又会如何?
唯有祁容,这个冰雪聪明的少年,令奚勍可以毫无顾忌的与他相处,即使两人偶尔不说话,
心里也像存有相同的默契和欢趣。
她把他当成了朋友。
祁容身体孱弱而孤寂,使人心生柔悯,可那微扬在眉神间的神态,却仿佛经历再多磨难坎坷
,也依旧从容,依旧淡定,这一点,是让奚勍羡慕而又望尘莫及的。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哭喊声,使奚勍脚步顿下,回首便问:“这是怎么了?”
莹怜知她今天心思烦闷,一直静静跟在身后,听她问及才回道:“小姐,这是老爷手下的几
名家丁,正在惩罚犯了错的女婢。”
奚勍见她神色悒怏,不禁转过身来:“对方犯了什么错?”
莹怜抿抿唇,好似有什么隐衷,半晌后答道:“她偷了书房里的画卷,被当场抓个正着,老
爷得知后很生气,就派家丁把她拉到后院打罚。”
奚勍点头表示明白,朝那青砖高墙微望了下,也没想多管闲事,移步就要继续往前走。
“小姐……”背后突然传来莹怜一声急唤。
奚勍见她站在原地踌躇,整张小脸因为心事被憋得通红,一副欲说难言的模样。
奚勍立即明白她有话要对自己讲,所以也不急不催,容出时间让她想好。
然而,莹怜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回想到曾经的靳沐娴,那张皎丽容颜在明光照耀下,美如仙
娥降临,却也冷情至极,面对跪地求饶的卑贱生命,她不过是淡淡一瞥,短暂亦如惊鸿掠过,而
唇边高扬出的无限轻蔑与鄙夷,深深记在人们心中。
或许有一天,自己落到如此地步,小姐也会像曾经那般,对她无情视之吧?
想到这里,莹怜小小的心灵遭受打击,这段日子从她身上感受的温暖,仿佛顷刻间结冰爆裂
,惊得自己一个寒颤。
她立即收回欲要吐出的话,上前搀扶着奚勍,体贴道:“小姐前面雪多,小心路滑。”
奚勍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任由她扶着,一丝细风拂过,隐隐中,奚勍听到对方
宛若叹息般的低喃,加杂在了风中——
“她是迫不得,才会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释怀
“迫不得已吗……”回屋后,奚勍独自坐于床侧,回想刚刚一幕。
看得出来,莹怜想替那个偷画卷的女子求情,可惜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其中缘由,奚勍猜想
靳沐娴以前对待那些受惩侍婢,都是冷眼旁看吧?搞不好还会来句“惩罚的不够重”?所以莹怜
认为,即使求情也是无用,甚至会牵连自己,无奈下只得把话咽回到肚子里。
看来,靳沐娴当初并不是因为心存怜悯才收留秋莲他们,估计是人小心大,想尝尝暗地做主
的滋味?
原本侍婢盗窃府上财物,是该进行相对惩罚,但并不表示奚勍愿意看人遭受皮肉之苦,这种
古代制度她是改变不了的,就算救下一个,她也救不了所有。
不过莹怜那一小句低喃,她却记在心底。如果对方真有什么难言苦衷,她就不能对此置之不
理,决心弄个明白。
于是奚勍利索地换上一身素衣,面蒙白纱,从另一边窗门跃出,直朝向靳府后院。
她悄悄登上那一带房檐,便将整个后院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出乎意料,院落里分外安静
,唯有两三个婢女正端着装满水果的漆盘,从内缓缓走出。
奚勍双眉微蹙,从一处僻静角落悄然落地,环视周围,未见其中有人打罚,仿佛之前隔墙而
来的哭喊声,如噩梦一般醒来就再听不到。
莫非已经结束了?
奚勍心中暗想一阵后,正欲转身离开,但眼角余光猛地一滞,停在十几步之远的地面上,临
近瞧去,那滴落状的血迹,在残雪上印留出一串串暗红,延伸到拐角一个不起眼的木门前。
出了门,就是靳府后面的一小片树林,奚勍没多想,翻过后院高墙,看到原本平整的雪地上
,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伸入林中深处。
寂静的树林里,仿佛吹过一道轻快风儿,奚勍施展轻功穿行于其中,脚下逐一点过柔硬的树
枝,便惊落枝上一层薄雪,恍若雪纱倾地,让不知情的人以为,又是从天降来一场清雪。
渐渐的,男子的怒骂,女子的哭嚎,伴随雪花从枝头簇落的声音,显得愈加清晰。
前方空地处,三个高大身影手拿木棍,围挡住着一名年轻少妇,她长发凌乱不堪,简陋的衣
服上沾满了与泥土混合的雪渣,跌躺着,双腿下面映有一片鲜红。
“不要,不要……”少妇的声音颤乱,带着极度恐惧与哀求。
邹子飞走到旁,从地上拎起一个瘦如竹竿的女孩,就像拎只小猫那么轻松简单,将她狠狠丢
在少妇身边。
女孩的体形看起来跟莹怜差不多大,这般天气里,却只穿了件单薄布衣,几处还有破坏,她
被扔在地上吃了一口雪,整个人就猛咳起来。
“琴儿!琴儿!”少妇拖着身子凑过去,紧紧将那弱小身躯搂进怀中,扭头对眼前三人哭喊
道,“是我做错事!我知错,我知错了!老爷让你们惩罚,就惩罚我吧!这事与琴儿无关,求求
你们放过她吧!”
奚勍隐在一棵大树上,清楚地看着这一切。
邹子飞极为平凡的脸上勾起恶笑,他爹是靳府管家,平日仗着这等子关系,在婢仆中恃强凌
弱,对于犯了过错的下人,全由他来鞭打惩罚,上一回因出手狠重,竟将一名婢女活活打死,之
后老爷发问下来,被邹管家几句好话掩过,将事情草草了解。不过,这却使邹子飞日后变得更加
肆意妄为。
他撩开衣袖,手臂上露出一道狰狞的血口,展现在少妇面前:“原本是没她的事,可这臭丫
头竟然敢拿剪刀刺我!”
“谁让你伤害我娘亲……”
虚弱的嗓音里,却隐含一股不容忽视的坚韧,女孩从少妇怀中转过头,一双黑眸仿佛被烈火
点亮,熊熊燃烧,清秀无比的脸上不知是因愤怨还是受天气原因,红得犹如深秋枫叶。
邹子飞被那一眼看的,既气且怒,咬牙道:“你娘偷了老爷的画卷,自该受罚,至于你……
哼,既然喜欢陪着,我今天就好好教训你们这对母女俩!”
少妇听后,吓得似筛糠颤抖,而女孩面色不惧,站起身伸开双臂,小小身影挡在少妇面前,
仰头道:“你们要打要骂,只管冲我来,一切与我娘亲无关。”
“琴儿……不可以,你的病还没有……”少妇连咳带喘地劝阻着,三十多岁的脸容却因为长
久病痛折磨,憔悴之中多出不应这般时候出现的苍纹。
女孩回头看向母亲,黑瞳里布满柔光:“娘亲,你没钱带我看病,所以才偷了府上东西,事
因我起,也该由我承担。”说罢,她又冷冷盯着邹子飞他们。
这些话入进邹子飞的耳中却完全不起作用,他恶面嘲笑道:“我倒要看看,这小小的身子骨
,是不是跟那张嘴一样倔硬!”
他挥动手中木棍,即将落下,而女孩不躲不闪,挺直腰板迎对。
霎时——
一根细长树枝,被内力催动,有如离弦的箭般划过邹子飞脸侧,两旁发丝随之轻扬,好似幻
觉。
邹子飞只觉脸上有种似痛非痛的感觉,赶紧伸手摸了摸,未见血迹的他刚要松口气,然而回
想方才一幕,立即移过眼去。
只瞧银树雪枝的林间,一抹素衣飘香的丽影宛若悠蝶翩然跃地,青丝飘舞而泻的光芒于空中
碎散,点缀在周身璀璨晶莹,恍若高华仙子惊现琼林,耀目难以直视。
一眼惊魂后,邹子飞回过神,对方白纱蒙面不见真容,但从体态身形看去,娇小玲珑,便知
其年龄不过十一二般。
“怎地又冒出来个丫头。”他暗自嘀咕一句,挑眉透出不屑,并对自己刚刚的失神感到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