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良贞道：“啊哟，奇怪！他认亲已过了这许多日子，为什么孟家却要把我们紧紧瞒住？难道孟亲翁和亲母竟想悔婚不成？这等才貌双全，官居极品的好媳妇，我们是决对不肯放手的呀！”
老夫妻大声议论，少华却只呆呆望着苏娘子不语。这喜讯既是意外，又在意中。乍一揭破开来，心里波翻浪涌，百感萦心，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娘子忙忙解释：“这可不是孟相爷和太太有别的意思，实在是小姐只肯暗认，不肯明认。说是只要不小心泄露了半点消息，他就再也不回家和爹娘相见了。”
太妃道：“却又奇怪，这是什么原故？”
苏娘子道：“小姐说他身负大罪，若明认双亲，仇家放他不过，会惹来杀身大祸！”
少华吃了一惊：“他有什么罪？刘捷放逐，刘奎璧伏诛，还有什么仇家会放他不过？”
苏娘子扳着指头，把那女扮男装，混淆阴阳，欺君罔上，盗窃钧衡，徇私枉法，压蒙抬汉这些条款，逐条数了出来，说道：“小姐说这些条款，每条都是斩罪，加起来杀剐犹轻，只怕要落到株连亲族，累及无辜呀。”
太妃哪里肯信：“管他有多少条，多么重的罪，只要皇上不杀他，谁敢动他一动。皇上就不念功劳，也该看在娘娘份上，还不会放过他么？他这是过虑了。”
苏娘子沉重的摇头道：“这可不是过虑，孟相爷也说他虑得是呢。为让南人抡元挂帅，他打荫袭，关王妃诰命，得罪了十八家王侯；当丞相搞法制什么的又得罪了一批王公贵族；还有刘……”向默坐一旁的燕玉瞟了一眼，顿住口不往下说了。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是碍着金雀夫人。顿了顿，太妃道：“他是怕这些人放不过他？”
苏娘子连连点头：“他说他到底是汉人。那些蒙古大官闹起来，皇上是不能不杀他的。”
皇甫敬浓眉紧蹙：“果然虑得是……他自己的心思愿不愿改装呢？”
少华听爹爹问到自己正想问的话，忙看向苏娘子。娘子叹道：“他自己也不愿改装哪。他说他宁可做一代贤臣，功成退隐，决心男装一世，永不嫁人。”
少华着慌道：“这是什么原故？”
苏娘子见刘燕玉和江妈都坐在那里，话到口边又忍了回去。
瑞柳见苏奶奶不说，知她心有顾忌，便接口道：“他说小王爷已经娶了亲，他何必改装出嫁，放着官不做，去和人争这碗窝囊受气饭吃！”
少华大恼，气愤愤嚷道：“都是爹娘害我！我原要上殿辞婚的，偏要拦住。逼生逼死的逼我娶亲，生把这寡情薄倖的名声硬捺在我头上！孟岳母明知我的苦楚，也不肯在老师面前替我分剖解释，任我背这黑锅！”
苏娘子忙道：“孟太太原是极力替小千岁剖白，把分封三宫，独守空帏这些事都说了的，力劝他改装出嫁。孟相爷也劝他该求个叶落归根，少老爷更是一力替千岁说话。把他逼急了，他便说：‘从古至今，哪有个老师嫁门生的！’”
皇甫敬先忍不住，哈哈大笑，尹良贞也笑了，只有少华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哪里笑得出来。刘燕玉听着少华那些话十分尴尬，坐不是，走不是，脸色难看极了。江妈只气得脸白唇青，怒睁肿泡眼恶狠狠瞪着瑞柳，暗暗咒骂。
瑞柳斜瞥了江妈一眼，见她那副模样，暗道：“哼，还有个喜讯儿哩。索性全抖出来，气死你这恶婆娘才好！”笑嘻嘻上前两步道：“老王爷，太娘娘，小千岁，还有个喜信儿呢。咱们义烈夫人也有了着落啦！”
皇甫敬等又惊又喜，齐向着苏娘子，等她说话。苏娘子又是着急，又是好笑：“这个瑞柳姐，今天是怎样了？把个荒信儿也传起来，真真太也多话啦！”
太妃笑道：“就算是个荒信儿，也该说出来大家参详，说不定是真的呢。”
苏娘子无可奈何，只得把孟太太差管家娘子狄三嫂去梁府送点心菜果，见到了郦夫人，认出她就是映雪的事说了出来。“孟太太说那梁丞相也是云南人，家眷正是四年前到京的，推测映雪投池被他们救起，认作女儿带上京来了。这原作不得准，要等小姐出闱，问过了她，才能知真假呢。”
太妃拍手笑道：“可见姻缘真个是前生注定的，月下老儿拴牢了红绳，雷打不散哩！”
皇甫敬笑道：“这就是了。怪不得去年少华娶亲，郦丞相那么推托，不让郦夫人来府，想是怕被亲母认出来。我原先怀疑郦丞相，却因他招赘梁府，琴瑟和谐，岂是女子，不敢胡乱猜疑。若梁小姐就是苏姑娘，那就再没疑点了。苏亲母，恭喜你呀！”
苏娘子满脸是笑：“但愿应了老王爷金口，妾身就是烧了高香啦！只是小姐执意不肯改装，这件事却是难办。怎能劝得他动呢？”
太妃笑道：“这件事就由不得他了。明天我就进宫去说与娘娘，求她在皇上面前奏请成全，作主赐婚，岂不是好事立成。”
皇甫敬连连摇头：“说得轻易！他是当朝首辅，岂是寻常，动辄牵涉政局。皇后不能干预朝政，说话难以生效。况郦相所举那些罪名，也实在厉害，干犯刑律，长华怎敢出来胡乱插口。这件事关键还在郦明堂身上，他聪明绝顶，足智多谋，若他自己愿意改装，必能想出趋吉避凶的妙计。可惜现今他恼了芝田娶亲，不肯改装返本，正在气头上，那是谁也无法强迫他改变主意的。”
少华愁恼道：“总是爹娘害我！当日若由着我上殿去辞了婚事，郦老师也会心软。他自己出来改装认亲，岂不省了许多事。那时先娶正室，再接刘郡主进门也不为迟，就让她再跟着江妈妹子去住两年尼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要死活拦住我，不许辞婚。如今弄得这么为难，却是何苦来！”
刘燕玉坐在那里，早浸了满满一缸醋，再听到少华这些言语，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暗忖：“原来他是不愿娶我的，今天才算说出了真心话。枉自我救他性命，又为他逃婚苦守，却原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人家并没放在心上。若不是公婆作主，皇上赐婚，只怕真个要跟着梵如师太再住进尼姑庵去！早知如此，索性出家当了尼姑干净。”越想心里越难受，当着满屋丫头婆子，脸上实在挂不住，只想告退，又怕太着痕迹，被人笑话吃醋拈酸。
正在那里浑身不自在，却好太妃侧头要茶，看到她脸色难看，一副欲走不走的样子，江妈更是拉长了脸。心里明白是儿子说话不防头，刺伤了这位夫人，故意失惊道：“啊呀，媳妇，你面色不好，是身子有哪些不舒坦么？”
燕玉忙起身回道：“想是今早起床时受了凉，有些不适。容我告退罢。”
太妃道：“是该回去好生歇着。没什么要紧事就不用过来了。”叫江妈快扶郡主回去，要什么药或吃的，只管打发人来取。
待她主仆去后，太妃埋怨儿子道：“你这小冤家，说话口没遮拦，当着她面怎说那些不肯娶她的话，你看她脸上好下不去。”
少华道：“她还有什么下不去的。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么。当年是她爹爹和哥哥作孽，生拆散射柳良缘，逼走孟小姐，害得我们一家颠沛流离。如今姻缘眼看有了几分希望，她偏又撞了来。饶了她爹娘性命也足够对得起她了，还要娶她进门。明知我三年守义，不能娶亲的，偏要逼我。娘去替她请份封诰也罢了，偏要闹排场，大锣大鼓全副执事的闹。谁相信这只是娶的个小妾？这也罢了，却又在孟府门前招摇！换作是娘，你也会心有不甘罢？何况这姓刘的原是仇家之女，而咱们能以翻身，得到眼前这番富贵尊荣，又……又……”
皇甫敬接下去道：“又全亏了郦丞相提拔周全。他为我们担着血海也似干系，豁出性命，结下强仇，担惊受怕，用尽心机，到头来却作成姓刘的闺女安享荣华，她怎不生气。那次婚事，太妃也实在办得太过张扬了。”
尹良贞道：“咱们替她留下灵凤宫，请了王妃花诰，芝田至今还是孤帏独守。难道还对他不住，惹得他这般见怪？”
少华手一摊：“那天八抬八绰，宾客满堂，说这只是娶的小妾，谁人肯信？请封诰，守孤帏，都是自己家里的事，谁会知道？他一怒之下，断绝了儿女情缘，要男装一世，这须也怪他不得。这次爹娘把我害惨啦！”
尹良贞道：“啊哟哟，你父子两个倒都怪起我来了！两个大元帅能统百万兵，倒被这女儿家闹小性儿的区区小事难住了么？他只说永不嫁人，没说毁约另嫁呐，这不明摆着还大有希望么。你们该想个计较出来，怎么只会埋怨我呀！”
第二十七回 假千金情急触柱 㑇丫头怀愤泄机（4）
屋子里少华仍在踌躇，娘的主意虽好，但保和学士乃当朝首相，岂同儿戏，就凭着苏岳母和小丫头的一席话就去上本认妻，未免轻率，太过荒唐无稽。因和父亲商议，是否先去孟府问个的实。若岳父岳母握有证据，此事自有十分把握，至不济也要请岳父出头在金殿作证，令郦老师无可抵赖，才得万无一失。
皇甫敬道：“这件事委实儿戏不得。兰谷夫妻明是给那几款罪名吓住了。咱们先想好辩驳理由，再向他开解，才请得动你岳父出头。”
少华唯唯应是。父子两个仔细商量了一番，少华才往孟府去了。
韩素音得知瑞柳泄机，心中叫苦不迭。拿定主意，要等女儿出闱后商议妥了再定行止。孟士元也道此事牵涉不小，丽君所虑也是有理，并非故意夸大。只有嘉龄站在少华一边，支持立刻上表，速战速决。成了个两老对两少，相持不下。
少华依着爹爹主意，逐条辩解，力证所有罪名都难落实，只有抗旨逃婚，乔装欺君两款辩白起来要费唇舌。可喜眼前正在出皇榜访寻，这两条无形中已是免议了。若不趁此时机陈情改装，以后又会别生枝节就不值了。
嘉龄也说：“妹妹正恼了妹夫，若候她出闱商议，她准会拒绝，那时话说僵了反难挽回。她自来厌恶言行不一，撒谎骗人，不守信诺，妹夫恰好这几条都犯了，她肯松口么？”
少华苦着脸满口认错，央告岳父岳母：“好歹救小婿一救！”
最后韩夫人先放了口：“我担心的只是女儿性命。只要不伤害到她，由你上本罢。”
孟士元仍是忧心忡忡：“这件事确是冒失不得，亲翁和亲母怎么看？”
少华道：“爹爹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好在东征全胜，吹台山归正务农，有事实摆在面前，怕他们何来？娘更说得轻松，大不了进宫求娘娘去，还有什么办不妥的。小婿担心的却是恩师那一关，没有证据，怕他不肯松口。”
嘉龄笑道：“妹夫还是胆怯他那副师尊架子。初五认亲，我和爹爹都是人证，他那幅真容是他手迹，皇上难道认不出他的笔迹画意？”
少华大喜：“亏得舅兄提醒，小弟这便写本去。”告辞回府。
不想这片刻之间，府中有点头脸的人都得知了这件大喜事，见小王爷归来，都来道喜凑趣，一路欢笑把他送入灵凤宫中。铮儿、剑儿领着锄云、扫叶等小厮也来贺喜。少华笑道：“大事定后，通统有赏。你们快去书房磨一池好墨，备上稿纸奏折，我要起草奏章。”
打发得众人去了，自家坐到画像前，对着真容想腹稿，蓦地想起娶刘燕玉那日，郦相的诸般做作和熊浩的言语，不禁对着画像笑道：“恩师恕罪！门生如今可是要主动出击啦！谁叫你总是冤枉人家，不肯原谅呢。”想想又自好笑：“我从来不好女色，只望像爹娘一样一夫一妻，和和美美白头偕老，于愿已足。小春亭撞来个刘燕玉，已是意外；如今更无缘无故多出个苏姑娘，还是我的师母。倒像个打鱼的鱼郎，一网撒下，不分青红皂白，连师尊、师母、门生媳妇也一网全收了。老师取笑我艳福不浅，他是早就料定的啦！”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铮儿来报，墨浓纸备，请千岁动笔。
少华进了书房，挥手屏退众仆，静心起草。只觉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门外铮儿来请晚膳，他也不理，一口气写完，自己看了一遍，十分得意。捧去上房请爹爹过目。皇甫敬看了也说这本章叙事清楚，理据充足，毋庸改动。只是梁小姐是不是苏姑娘还不能十拿九稳，倒是不提妥当些。少华依言把这节删去，喜孜孜捧着草稿回宫抄写。
一进门便闻到饭菜香，这才省起晚餐未用，肚子倒真个饿了。只见尹良贞迎了出来，笑道：“发奋忘食了么？饿不饿呀？”
少华笑着坐到桌前，剑儿盛上饭来，少华一口气吃了三碗，把一盒乳鸽汤也喝了个干净。
尹良贞笑道：“这才像话。哪有饿着肚子赶工的。”叫人收拾碗筷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