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来,心肝,让妈妈瞧一瞧你在捣什么鬼,”克拉拉说。“手别去碰干净床单呀,”她又加上一句,口气并不显得有什么把握。
亚瑟穿过草地朝我们走来,小光脚每一步都抬得高高的,草儿一定挠得他脚心发痒。他身上的尿布松了,只是勉强挂在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上,肚脐凸凸的。他皱着眉头,板着脸蛋。乔端着茶盘走来了。“我把那小家伙放在洗衣篮子里了,”他说,“她在玩衣服夹子呢。”
亚瑟走到我们跟前,站到他母亲椅子旁边,仍然皱着眉头。克拉拉说,“你这小鬼,干吗老摆出这副怪模样来啊?”她手伸到他屁股后面,摸了摸他的尿布。
“我说呢,”她叹了口气,”他怎么一声不出的呢。老公啊,你儿子又撒下烂污来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尿布里没有。”
乔把饮料递给大家,然后跪下身来问亚瑟,’拉在哪儿了?领爸爸看,”他口气沉着,但又十分和气。亚瑟直直地盯住他爸爸看,弄不清是该哭呢还是该笑。最后他一本正经地迈向花园的一端,在一丛积满灰尘的红色菊花旁边蹲了下来,望着地上一摊东西直出神。
“好孩子,”乔说,走回房子里去。
“这孩子真是个野人,就爱在园子里大便,”克拉拉对我们说。“他自以为在施肥呢。要是我们不清扫的话;这儿准会成为个大粪堆。真不知道下了雪他该怎么办,”她闭起了眼睛。“我们训练他坐便桶已经有段时间了,尽管有些书上说这还嫌太早了一点,我们给他买了个塑料痰盂。他根本弄不清那是干吗用的,常常把它套在头上到处玩儿。我想他一定以为那是个安全头盔呢。”
我们一边啜着啤酒一边看着,乔穿过花园,拿了一张折起的报纸走了回来。
“等这个生下来,我要服药了,”克拉拉说。
乔终于把饭做好了,我们回到饭厅里,围着一张粗笨的桌子坐下用餐。小的那个已经喂饱,放到了前门廊那边的婴儿车里,亚瑟呢,坐在高脚椅上,每当克拉拉用汤匙舀着食物往他嘴里送时,他总是扭来扭去地想避开。饭是面条和一些干瘪的肉丸,都是现成配好的,再加上莴苣。甜食呢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这是新出品的米饭布了罐头,省掉不少时间,”克拉拉以辩解的口吻说。
“加上奶油还不错,亚瑟就喜欢这个东西。”
“不错,”我说,“过不多久就可以买到橙汁的和卡拉梅尔口味的了。”
“哦?”克拉拉边说边熟练地截住亚瑟嘴里流下来的一长条布了,把它塞回到他的嘴里。恩斯丽拿出香烟,让乔给她点着了。“告诉我,”她同他说,“你可认识她们那个朋友,叫伦纳德?斯兰克的那一位。她们神秘兮兮的不肯多讲呢。”
用餐时乔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撤掉盘子啦,照应厨房里的事啦,看来有点晕乎乎的了。“哦,不错,那个人我记得,”他说,“不过他其实是克拉拉的朋友。”
他匆匆忙忙地吃下布了,问克拉拉还要什么东西,不过克拉拉没听见他的话,亚瑟刚才把饭碗扔到地上了。
“那么你觉得他那个人怎样?”恩斯丽问,似乎他看人是绝对没有错的。
乔双眼望着墙壁动起脑筋来。我知道,他这个人是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伦。“他是不大讲究道德的,”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乔是个哲学讲师。
“哦,你这话可不大公平,”我说。伦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什么不道德的行为。
乔朝我皱了皱眉头。他同恩斯丽并不熟,总是以为所有没出嫁的女孩子都容易受骗上当,需要有人保护。有好几次他都用长辈的口吻对我说这说那的,这会儿他又着重谈了自己的这一看法。一那种人……还是少同他来往为好,一他板着脸说。
恩斯丽笑了一下,喷出一口烟,她一点也不在意。
“这倒使我想起来了,”我说,“你最好把他的电话告诉我。”
饭后乔收拾桌子,我们便坐到那间乱糟糟的起居室里。我提出要帮忙,但乔说他一个人行了,我不如去陪克拉拉说说话好。克拉拉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沙发上一些皱巴巴的报纸当中,她闭起了双眼,我又发觉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坐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中央那件十分精巧的石膏装饰,从前那可能是装吊灯用的,同时心中不由回想起克拉拉高中时的模样来,她个子很高,但身体却不大好,体育课老是免修。每当我们身穿蓝色运动服上课时,她总是坐在边上看着,同学们个个汗流泱背,姿势又谈不上优美,在她眼里,一定觉得很奇怪,有几分滑稽可笑吧。
十几岁的孩子大多爱吃油炸马铃薯条,班上同学中有的是大块头,人人都羡慕她的身材,在大家心目中,她几乎就是香水广告中朦胧的女性形象的典型。到大学里,她的身体好了些,但由于她一头留得长长的金发,因此越发像个中世纪时代的人,那时我看到她,总会联想起壁毯上那些坐在玫瑰园里的古典美人。自然她的思想完全是两码事,但我对人的看法总会受到外貌的影响。
她在那年五月大学二年级快结束时同乔?贝茨结了婚,当初我认为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乔那时是研究生,比她大将近七岁,高高的个子,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背微微有点驼,对克拉拉老是像个保护人似的。他们结婚之前互相倾慕,彼此理想化到令人好笑的程度,大家都说乔有一天准会脱下大衣铺在烂泥地上让克拉拉走过,或者跪倒在地亲吻克拉拉的胶鞋。孩子的出世都不在他们计划之中,第一次怀孕时克拉拉万分惊喜,说是真没想到她竟然也要生孩子了;到怀第二胎时她就有些惊慌失措,如今第三个孩子即将出世,她苦恼得不知所措,干脆躺倒在地,一切听天由命。她常把孩子比作附在船底的藤壶,粘在岩石上的笠贝这类东西。
我望着她,心中不由觉得既尴尬又同情,我怎么才能帮他们一把呢?也许我可以提出,什么时候过来把房子打扫一下。在这方面克拉拉一向就不大行,她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实际事务,例如用钱啊,准时上课啊等问题都无法应付。我们同住在一起时,她常常会手足无措地在房里发呆,不是鞋子少了一只就是找不到干净衣服换,每到这时,我只好帮她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物中东翻西找。她这种杂乱无章的习惯和恩斯丽不一样,恩斯丽往往是主动采取行动,要是她心里不痛快,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把房间里搞得一塌糊涂,而克拉拉则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她只是一筹莫展地看着房间越来越乱,既没有办法整理,又不知如何摆脱。她生孩子也是同样的情况,她的身体似乎完全不受自己的指挥,她根本无法控制。我望着她孕妇服上那鲜艳的花卉图案,那些格式化的花瓣和卷须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活了起来。
我们很早便离开了,走前亚瑟哭着嚷着被乔抱上了床,乔说是他在起居室门背后“闯了祸”。
“不是什么祸,”克拉拉睁开眼睛说道。“这孩子就爱在门背后撒尿。真不知是怎么搞的,这小子就是鬼,我看他长大之后准会去干一些秘密工作,当特工或者外交官什么的。”
乔把我们送到门口,他的胳膊上还夹了一堆脏衣服。“你们过几天一定得再来,”
他说,“克拉拉没有几个朋友可以谈谈心的。”
。。
可以吃的女人5
5我们在黄昏时分向地铁站走去,一路上只听见蟋蟀鸣叫,还有隐隐约约的电视声(有些房屋窗户洞开着,我们可以看到电视屏幕闪着蓝光),还可以闻到柏油晒热发出的气味。我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不透气,就像皮肤外面给裹了一层湿漉漉的生面一样。我有些担心思斯丽不高兴,她问声不响,表明了她的态度。
“这顿饭还不错,”我说,同恩斯丽比,克拉拉毕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总得说她的好话;“乔倒学会了做一手好菜。”
“她怎么看得下去的?”恩斯丽的口气比平时激烈得多。“她只是躺在那里,所有的活儿都让男的做!她就是让人把自己当成个宝贝来服侍。”
“暧,她有七个月的身孕了,”我说,“再说她身体一向就不好。
“她身体不好?”恩斯丽气冲冲地说,“她好得很呢,身体不好的是她丈夫。
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老了许多,还不到四个月呢。她把他给榨干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呢?”我说。恩斯丽说这话,我有些不痛快,她不能理解克拉拉的处境。
“嗯,她应该做点事情,即使是形式也好。她学位还没有拿到,对吧?把这段时间用起来不是很好吗?很多妇女都是在怀孕时读到学位的。”
我记得可怜的克拉拉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也曾作出过这样的决定,她原以为只是暂时中断一下学业。老二生下后她怨天怨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也算得小心了。”她一向反对服避孕药,认为那可能对人的脾气有副作用,但渐渐地她不再那么固执了。她读了本法国小说(是英译本),还有一本与秘鲁考古探险有关的书,也谈起过上夜校的事。最近她常常牢骚满腹地说起要“当个好主妇”。
“恩斯丽,”我说,“你不老是说学位并不能真正说明什么问题吗?”
“学位本身当然没有什么了不得,”恩俾丽说,“问题是它的象征意义。她应该振作起来。”
我们回到住所后,我想起了伦,我想这会儿给他打电话还不迟。电话通了,他在家,互相问好之后,我说想同他见见面。
“好极了,”他说,“时间和地点由你决定。找个凉快些的地方。这天气真热死人,我记得从前夏天并不是这样。”
“谁叫你回来的,”我说,暗示我知道他回来的原因,好让他接口说下去。
“回来保险些,”他说,口气中很有些得意。“那边的人就是得寸进尺。”他已经带上了些英国口音。“顺便说一句,克拉拉告诉我你又找了个新伙伴同住。”
“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说。恩斯丽已经到厅里来了,她背朝着我坐在沙发上。“哦,你是说年纪太大,跟你一样,对吗?”他老同我开玩笑,说我年纪太大。
我笑了。“明天晚上见,好吗?”我说,我突然想,带彼得来同伦见见面,这岂不是给他消愁解闷的最好方式。“八点半左右,在公园大饭店。我带个朋友来同你见面。
“啊哈,”伦说,“是克拉拉跟我说的那个人吧。你这是当真吗?”
“哦,不,不是她,”我让他别乱猜。
我挂上电话后恩斯丽问道:“你是跟伦?斯兰克说话吧?”
我说正是。
“他长得怎样?”她漫不经心地问。
我没法不告诉她。“哦,一般罢了,说不上漂亮,一头金黄色的卷发,戴一副角质架眼镜。怎么啦?”
“我只是问问罢了。”她站起身,走到厨房里。“要喝杯酒吗?”她大声问。
“谢谢,不要,”我说,“请给我一杯水就行。”我走进厅里,到窗前的座位上坐下了,那里微微有点儿风。
她端着一杯冰镇威士忌和一杯水进来,把水递给了我,然后坐到了地板上。
“玛丽安,”她说,“我得跟你说件事儿。”
她口气十分严肃,我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啦?”
“我要生个孩子,”她不动声色地说。
我飞快地吞下一口水。我无法想象恩斯丽会失算到如此地步。“我不信。”
她笑了。“哎,这并不是说我已经怀孕了,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怀个孩子。”
我的心放下了,但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说你准备结婚?”我问,连带想起了特里格遭遇的不幸。我尽力猜想恩斯丽会对哪个男人感兴趣,但想象不出来,自从我跟她相识以来她对婚姻一向是斩钉截铁地持反对态度的。
“我早知道你会问这句话,”她口气里既得意,又掺杂着几分轻蔑。“不,我可不打算结婚。大多数孩子的问题是,既有母亲又有父亲实在是太多了。你总不能说克拉拉和乔他们那种家庭给孩子的成长提供了十分理想的条件吧。想想看,在孩子眼里,母亲和父亲两种形象乱成了一团,他们的心理已经不很正常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父亲的原因。”
“不过乔可是太棒啦,”我嚷道,“他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包下来了,要不是他,克拉拉该怎么办呢?”
“的确如此,”恩斯丽说,“她就得自己来应付。她是可以应付的,那样对孩子的抚育就不会这么乱七八糟的了。如今把家庭毁了的就是丈夫,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连奶都不给孩子喂。”
“孩子长牙了啊,”我驳斥她,“大多数人都在孩子出牙时给他们断奶。”
“胡说,”恩斯丽沉下脸说,“我敢打赌这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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