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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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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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没有认出来。她一边把他头顶上的绷带解开;一边说:“别担心。再过一两个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你就等着看吧。这里好多人都没有这么幸运呢。” 

这的确是个慰藉。总是有人病情恶化。就在半个小时前;从东萨里前线团——村庄里的小伙子就加入了这个团——送来的上校就被截肢了。还有一些人挣扎在死亡线上。 

布里奥妮取了一副外科镊子;小心地把一大团浸透凝固了的纱布从他脸部的凹陷处取下。最后一片纱布清除后;解剖课上用的剖面模型就依稀可辨了。他的脸已经毁了;粉红的肉裸露在空气中;从他缺失的面颊可以看到他的上下臼齿;还有闪闪发亮的舌头;长长的;令人惊骇。她不敢再向上看了:眼眶周围的肌肉都裸露着;那是隐秘之处;从没打算示人。拉蒂莫列兵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丑八怪;他自己也肯定猜到了这点。以前;曾经有女孩爱过他吗?她还会爱他吗? 

“一会儿就能包扎好了;”她又撒了一次谎。 

她用浸在优苏中的清洁纱布重新包扎好他的脸;这时;他发出凄惨的叫声。 

“要不要来一杯?” 

他摇摇头;又开始呻吟起来。 

“你不舒服?” 

不是的。 

“要喝水?” 

他点了点头。他就只剩下一小块唇角了。她把茶壶口伸进他嘴里倒水;他每咽一口;脸部肌肉就要抽搐一下;这么一来;脸上肌肉缺失的地方就更加疼痛了。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但是;她一把茶壶拿走;他的手就向她的手腕伸去。他还要喝。这样持续了几分钟——他不能承受疼痛的煎熬;却又不能不喝水。 

本来还可以陪着他的;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工作等着她去做:一会儿这位护士要帮手;一会儿那位床上的伤员要照顾。一个打了麻醉药后的士兵醒了过来;吐了她一身;她只好再去找一条干净的围裙;这时她才可以离开病房休息一下。从走廊的窗户望出去;她惊奇地发现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自从她们从公园回来到现在;已经有五个小时了。她站在亚麻布储藏柜旁系围裙的时候;护士长突然又来了。很难说有什么变故——她举止超然;命令依然不可抗拒。在自律之下;也许有那么一丝患难中的默契。 

“布里奥妮;去把湿敷袋敷在马克因泰尔四肢上。用单宁酸给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消毒。如有困难的话;直接找我。” 

护士长又转身给另一位护士布置任务。布里奥妮刚才看到下士被人抬了进来。他和许多士兵一样在敦刻尔克海岸边一艘下沉的渡船上被熊熊燃烧的汽油所淹没。后来;一艘驱逐舰把他从水中救了起来。黏稠的汽油紧依在他的皮肤上;灼穿了他的身体组织;等把他放到床上时已经烧得惨不忍睹了。她想;下士一定活不了了。因为要给他打吗啡;连血管都找不到。两小时前;她和另外两位护士把他抬到床上尿盆上时;她们的手一碰到他;他就嘶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湿敷袋是两个大大的盛着盐溶液的胶膜容器;受伤的手脚就放到里面浮着;溶液的温度要适中;上下一度的偏差都是不允许的。布里奥妮赶到的时候;一位见习护士正在放有煤油炉的小车旁准备新鲜的药水。湿敷袋得经常更换。马克因泰尔下士背躺在床单碰不到受伤肢体的护架床上;因为床单一碰到他的皮肤他就受不了。他咽呜着要喝水;这一幕让人看了真动情。烧伤的人总是严重脱水:他的嘴唇被烧得不成样子了;肿肿的;他的舌头起了许多水疱;要从嘴里喝水很难。盐水停滴了。针头在烧伤的血管上找不出一处可以扎针的地方。一位经验丰富、她以前从没有见到过的护士正在给他换一袋盐水。布里奥妮准备好了一碗单宁酸;拿了一卷卫生棉;想要从病人脚上开始给他消毒;免得妨碍了那位护士;此刻;那护士正在烧黑的手臂上寻找一条血管。 

但那位护士问道:“谁叫你到这儿来的?” 

“德拉蒙德护士长。” 

护士连头都没有抬;就生硬地说了句:“他受的罪够多了;我先给他输液;你去干点别的吧。” 

布里奥妮照她的吩咐去做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凌晨时分;有人叫她去换新毛巾。她看到刚才那位护士站在值班室门口;偷偷地抽泣着。马克因泰尔下士死了;他的床号已经给别人用了。 

见习护士和二年级学生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其他实习生和正式护士则一直工作不停;谁也不记得他们在病房里工作了多久。布里奥妮回想;她以前的工作为现在的训练做了有效的准备;在唯命是从方面更是如此。不过直到那天晚上她才知道护理是怎么回事。以前;她从没有看到男人哭泣流泪;初次看到的时候;她被震撼了;但在随后的一小时里;她就逐渐习惯了。另一方面;一些士兵的坚毅使她吃惊不已;甚至令她望而生畏。刚刚作完截肢手术的士兵好像情不自禁地开起粗俗的玩笑。以后拿什么来踢老婆呢?身体的每个秘密都被泄露了:骨头从肉里面戳出来;肠子和视神经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由此她学到一个浅显的道理:人;归根结底;是一个物质存在;很容易受损伤;却不容易修复。其实;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大家也都明白。她第一次能够和战场靠得这么近;她所接手的每个病人都有一些与战争息息相关的基本元素——鲜血、燃油、泥沙、海水、子弹、弹片、机油、火药味以及汗水浸湿的战斗服;衣服口袋里装着腐臭的食物和黏乎乎的阿莫牌巧克力条屑。当她在水槽边——水龙头高高的;旁边放着苏打块——洗手时;经常从手指缝里洗出海滩的沙子来。她和组里的见习护士都只把自己当作纯粹的护士;而非朋友。她只依稀记得帮忙把马克因泰尔下士抬到床支架上;其中的一位姑娘名叫菲奥娜。有时;布里奥妮照顾的士兵疼痛难熬;一种莫名的温情让她超然于痛苦之外;使她能够井井有条、毫无恐惧地从事自己的工作。这也许就是她眼里的护理工作;她渴望成为一名合格的护士;渴望得到一枚徽章。她能够想象自己也许会抛弃写作的宏愿;转而全身心投入到充满博爱、兴高采烈的时刻之中。 

快凌晨三点三十分的时候;有人叫她去见护士长。护士长独自一人正在铺床。早先;她看到护士长在冲洗室里。护士长好像是无所不作;无处不在。布里奥妮自动给护士长干起活来。 

护士长问她:“我似乎记得你会说点法语。” 

“是的;护士长。不过是学校学一点罢了。” 

护士长朝病房的另一头点了点头。“看到那排头上坐着的那个士兵了吗?严重外伤;不过还没到戴面具的份上。找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跟他聊聊天。” 

布里奥妮不禁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她说:“可是护士长;我不累;我真的不累。” 

“就照我说的去做。” 

“是的;护士长。”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的样子;可从他的病历卡上看;他与自己同龄;都是十八岁。他坐在那儿;背后支着几个枕头;像心不在焉的孩子惊讶地看着喧闹的周围。看着他;很难想到他会是个士兵。他长得俊气;清秀;浓浓的眉毛;深绿的眼睛;柔和丰满的嘴唇。他脸色惨白;异常地泛着光;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但带着一副病态。他的头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她拿了一把椅子向他走去;他对她莞尔一笑;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她握着他的手;他似乎毫无惊色。 

“你终于来了。”他的法语元音透着一股悦耳的鼻音;但是她只能马马虎虎地听懂。他的手摸上去冰冰的;油腻腻的。 

她说:“护士长让我过来和你说说话。”她不知道“护士长”在法语里怎么说;就只好作了直译。 

“你们护士长心真好。”他将头一歪;补充道:“当然了;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了;她一切都还好吧?她这几天在忙些什么?” 

他的眼睛透着何等友善和温情;充满稚气的他多么急切要和她讲话;她只得接着说下去。 

“她也是护士。” 

“是的;你刚才和我说过了。她还幸福吗?她与她钟爱的那个男人结婚了吗?真不好意思;你看;我都记不起他叫什么了。自从受伤以后;我的记性就不太好。不过他们告诉我记忆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对了;他叫什么?” 





第二十章

  
“罗比。可是……” 

“他们现在结婚了吗?幸福吗?” 

“嗯;我想他们快结婚了。” 

“我真替她高兴。”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吕克。吕克 · 柯尔内特。你呢?” 

她顿了顿;说:“塔利斯。” 

“塔利斯。真漂亮的名字。”他说的样子还真挺像回事的。 

他慢慢地扭头;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最后定格在病房上。他暗暗吃了一惊;然后闭上眼睛;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她的法语词汇量不大;因此不大听得懂他讲了些什么。她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你慢慢数;拿在手里;用手指……我妈妈的围巾……你选择了这种颜色;你就得和它过一辈子”。 

他沉默了几分钟;更紧地握着布里奥妮的手;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讲了;但眼睛仍旧紧闭着。 

“你想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告诉你吧;这是我第一次到巴黎。” 

“吕克;这是伦敦;不是巴黎。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送你回家。” 

“有人说这儿的人都冷漠;充满敌意;可事实正好相反;他们都很友好。你也是的;又来看我了。” 

顷刻间;她觉得吕克睡着了。她自己也是几个小时中第一次才坐下;阵阵倦意涌上了眼窝。 

不知不觉地他又慢慢地转头张望四周;之后又看着她说:“噢;你就是那个带着英国口音的姑娘。” 

“你战前是干吗的?你住哪儿?你能记得起来吗?”她问道。 

“你还记得你到米约时的那个复活节吗?”他无力地摇晃着她的手;好像要唤起她的回忆。他那深绿色的眼睛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的脸。 

想到和他谈下去也是无益;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米约……” 

“你还记得第一次到我们铺子里的情景吗?” 

她把椅子挪近床位。他惨白油腻的脸在她面前闪着光;不停地转动着。她说:“吕克;我希望你听我说。” 

“好像当时是我妈妈招待你的。或许是我姐姐。当时我和父亲在后面炉子边忙碌。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跑出来看了你一眼……” 

“我想告诉你身在何处;你不在巴黎……” 

“第二天你又来了;这次我在那儿;你说……” 

“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睡着了。我明天再来看你;我保证。” 

吕克把手伸向头部;皱着眉头;低声说:“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塔利斯。” 

“说吧。” 

“这包扎得太紧了;帮我放松一点行吗。” 

她站在那儿;眼睛往下一瞟;看了一下他的头:纱布打的是活结。她轻轻地把纱布解开。他说道:“你还记得我最小的妹妹安妮吗?她可是米约最漂亮的女孩了。弹了一小段德彪西的乐曲;就过了考试;真是轻松又快乐啊。不过;那是她自己说的;老是在我脑子里浮现。或许你知道。” 

他随意地哼哼了几句。她在帮他松开纱布。 

“谁也不知道她的天赋来自何处。我们家的其他几个人就没有这么如意了。她弹钢琴的时候;老是挺着背;直到曲终的时候才露出笑容。那时候感觉才慢慢好起来。你初次到店里来的时候;一定是安妮招待你的。” 

她不想把纱布去掉;但就在她松开纱布的时候;下面的无菌毛巾滑落下来;带走了一些敷料。吕克头的一边已经没有了;头发一直从缺失部分开始都被剃去了。凹凸不平的头骨下就是海绵状粉红脑髓;几英寸宽;从头上几乎一直延到耳尖。无菌毛巾还没有掉到地上的时候就被她抓住了;在手上停留了一段时间;一直到那阵恶心过去。这时;她才意识到做了一件愚蠢而又违反行规的事儿。吕克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她。她朝病房四周看了看;幸好没人看见她;她换了块无菌毛巾;包上纱布;又扎了个结。她坐下去的时候;发现他的手冷冷地、湿湿地抓住她。 

吕克又开始东拉西扯起来。“我不吸烟。我答应把我的那份定量给珍诺特……你看;满桌都是……在花丛底下……傻瓜;兔子听不到你讲话的……”之后;他语速越来越快;他的话语像滚滚洪流;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后来;她好像听到他提到一位中小学校长或是一位军官;说他很严厉。最后;他安静了下来。她用湿毛巾擦了擦他汗淋淋的脸;在一旁等着。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继续他的谈话;好像中间没有任何间隙。 

“你觉得我们法国棍子面包和小面包怎么样?” 

“好吃极了。” 

“所以你每天都来。”他说。 

“不错。” 

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细微的问题:“那我们的羊角面包呢?” 

“那可是米约最好的。” 

他笑了。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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