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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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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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如果我落水了;你会救我吗?” 

“那当然。” 

他边说边俯身弯向篮子。他听见——但没有看见——她跳进了水中。毛巾落在岸上。池潭中没有她的踪影;只有一圈圈荡漾的涟漪。突然她钻了出来;吸了口气又沉了下去。情况紧急!他想冲向低坝;从那儿把她捞上来;但水面呈现混浊的绿色;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能在水下靠触觉找她了。没有别的选择——他步入水中;鞋子、夹克;什么都来不及脱了。他几乎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手臂;就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下;用力将她举起。他惊奇地发现;她正屏住气;接着又开心地笑出声来;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推到岸上;然后;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异常艰难地爬上了岸。 

“谢谢;”她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你这样做简直太愚蠢了。” 

“我想让你救我。” 

“难道你不知道差点就被淹死了吗?” 

“你救了我呀。” 

一忽儿忧虑;一忽儿释怀;他不禁怒火中烧。他近乎咆哮着说:“你这个傻丫头;你差点要了我们两个人的命。” 

她默不作声。他坐在草地上;把鞋子里的水倒出来。“你沉在水下面;我无法看见你。我的湿衣服直把我往下拖。我们两个都可能被淹死。难道你是这样开玩笑的吗?是不是呀;嗯?” 

她理屈词穷了。她穿好衣服后;两人沿着小路往回走;布里奥妮在前面;他咯吱咯吱地跟在后面。他很想到空旷的园林里晒晒太阳。他得步履艰难地走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回平房换衣服;但他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去。他想;她已经不是小孩了;理应为她自己的行为道歉。她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也许在生闷气;但他看不见。他们走出林子;穿过那扇小门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用一种直截了当;甚至是挑战性的口吻对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救我吗?”她哪里是在生闷气;她分明对他摆起了架势。 

“不知道。” 

“不是很明显吗?” 

“不;看不出来。” 

“因为我爱你。” 

她抬起下巴;勇敢地说道。她说的时候眼睛眨得飞快;她为自己揭开了这一重大事实而眼缭目眩。 

他强忍住笑。他竟然被一个小女生所暗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和任何人说这三个字时一样:我爱你。” 

这一次;她的话语带着些许忧伤。他意识到应该抵制诱惑;不能取笑她;但这是何等的困难啊。他说:“你爱我;于是你就跃入了河中。”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救我。”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会冒生命危险救你;但这并不表示我爱你。” 

她微微挺了挺身子。“谢谢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这些话肯定来源于某一本她最近阅读过的书或她自己创作的书中。 

他说:“不用谢。但以后千万别这样了;为我也为别人。你答应吗?” 

她点了点头。临别时她说:“我爱你;现在你知道了。” 

她向屋子走去。他站在阳光下;哆嗦了一下;目送她远去;直至她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他也踏上了回家之路。在去法国前;他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她。九月份回来时;她已经去寄宿学校了。不久;他就去了牛津大学;十二月的圣诞节又是和朋友一起过的。他再见到布里奥妮已经是来年的四月了;而那时这一切都淡忘了。 

真的忘了吗? 

他有足够的时间;太多的时间;去独自思考。除了六月的那一天;他记不得与她作过其他不寻常的交谈;他想不起此后她有过怪异的行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或愠怒的脸色;表明她少女时代的激情还在滋长。他几乎每个假期都回萨里郡;因此她有很多机会可以把他从平房里叫出来;或给他递纸条。当时;他正忙于新生活;沉浸在新鲜的大学生活中;而且;他那时有意识地想和塔利斯一家保持距离。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迹象被他忽略了。三年来;她对他渐生情愫;她肯定把这种感情埋在了心底;通过幻想使之越发强烈;或者在她的小说中对其进行加工润色。她是那种生活在幻想里的女孩。河边发生的一幕足以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这种推测;或者说信念;定格在记忆中的一次邂逅中——黄昏时分在桥上的相遇。多年来;他一直在仔细推究那次穿越园林的漫步。她可能事先知道他已受邀与他们共进晚餐。于是她就等在那里;光裸着双脚;穿了一件肮脏的白连衣裙。太蹊跷了。她可能一直在等他;也许正在准备她小小的演说;甚至坐在桥的石栏上大声地排练呢。当他终于来到时;她却窘迫得开不了口了。这是一种迹象吧。在那时;他就感到奇怪:她怎么不说话呢?他交给她一封信;于是她就跑开了。几分钟后;她就打开了信。她惊呆了;不仅仅被信中的某一个用词。在她心目中;他钟情于她姐姐;就是对她的爱恋的背叛。后来;她又在藏书室里看见了最糟糕的一幕;这时;她的一切幻想全击碎了。起初;失望和绝望向她袭来;然后是与日俱增的痛楚;最后;凭借黑暗中一个绝佳的机会;在寻找双胞胎的过程中;她为自己报了仇。她指证了他——除了她姐姐和他母亲;没有人怀疑她。他能理解那种冲动;一念之间的恶意和孩子气的破坏欲。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女孩对他怨恨之深;以及她想方设法编造故事送他去旺兹沃思监狱的执着不挠。 

现在他也许就要昭雪洗冤了;为此他深感欢欣。他承认;她重新走回法庭;否认自己发誓后所做的证词是需要勇气的。但他不会因此就把对她的恼怒一笔勾销。是的;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但他并不原谅她。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那是一种永久的伤害。 

前方更加混乱;更加嘈杂。不可思议的是;一支装甲部队顶着车流、士兵和难民艰难地向前推进。人们挤进废弃的车辆空隙中;或紧贴在被炸的残墙断垣边;勉强让出一条路。这是一支法国纵队;充其量不过是一支先遣队;有三辆装甲车;两辆半履带式车;两辆部队运输车。没有任何志同道合的迹象。在英国军队看来;法国人拆了他们的台。他们不愿意为祖国而战。英兵被挤到一边而愤怒不已。他们高喊着“马其诺”;借此诅咒和嘲笑他们的盟军。对法军而言;他们肯定听说了有关英军撤退的谣言;而他们正被派往后方镇守。“懦夫;回到船上去吧;回到裤裆里去吧!”他们骂完就走了。在一团柴油燃烧的烟雾中;人群重新聚拢;继续向前。 

他们向村庄里仅存的房屋走去。特纳看见前面一块地里;有个男人带着牧羊犬;赶着马在耕田。就像鞋店里的那几位女士;这个农夫似乎对经过的部队熟视无睹。这些人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战争是热衷此道之人的爱好;在他们眼中;战争非同小可;就像猎狗死命追杀猎物。刚从树篱边开过的一辆车后坐着一位妇女;正专心地编着什么;一座新房子前面空荡荡的花园里;有位男人正在教他的儿子踢球。是的;人们继续播种耕耘;庄稼依然会生长;有人会来收割;把它磨成粉;也有人会把它吃掉。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死的…… 

特纳浮想联翩。突然;内特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上指了指。远去的法国纵队一片混乱嘈杂;掩盖了空中的轰鸣声;但却能清楚地看见至少有十五架飞机在路的上空盘旋。它们位于一万英尺的高空;在蓝天上看起来像一个个小点。特纳和两位下士驻足观看;附近的每个人也都看到了。 

一个疲倦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说道:“我操;皇家空军去哪里了?” 

另一位会意地说:“它们是冲法国佬去了。” 

仿佛是要反驳他的话;一架飞机呼地离开队列;在他们的头顶开始近乎垂直的俯冲。开始的几秒钟;他们并没有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寂静;一片寂静。耳朵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即使此起彼伏的狂叫声也不能减缓压力。“隐蔽!”“散开!”“散开!”“赶快跑!” 

难以移动。他能从容不迫地行走;他也能停下来;但是要离开路面开始奔跑却很艰难;需要搜索记忆;方能明白这些陌生的命令。他们在村庄的最后一座房屋边停了下来。屋子前面是个谷仓;两侧是农田;就是那个农夫耕种的地方。此时他和狗站在树下;就像在躲避一场阵雨。他的马依然套着犁;沿着未耕耘的田垅吃着草。士兵和平民从路上四散离去。有位妇女怀抱一个正在哭的孩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但她又改变主意;跑了回来;站在路边不知该何去何从。走哪边呢?谷仓前的空地还是农田?她的伫立不决反而让他作出了决定。当他推着她的肩膀往门边冲去时;轰鸣声加大了。恶梦成了一门学问。某人;纯粹的一个人;还有时间去幻想这魔鬼般的嚎叫。旗开得胜啊!这种声音来自恐慌本身;它拼命地想毁掉什么。他们各自都很清楚;濒临绝灭之祸的是他们啊。你需要独自承受这种声音。特纳引着那个女人穿过门。他想让她与他一起跑进田地中央。既然他已经碰了她;既然他已为她作了决定;于是他觉得就不能抛弃她了。但是怀中的男孩至少六岁了;抱着很重;这样他们根本无法往前走。 

他把孩子从她怀中拽了过来。“快走;”他喊道。 

一架德国斯图卡式俯冲轰炸机装载着一枚千磅重的炸弹。对地面上的人来说;这时应该尽快离开建筑物、车辆和人群。通常;飞行员不会把他宝贵的炸弹浪费在田野中某个孤立的目标上。但若是调转回来攻击;那就另当别论了。特纳曾看见他们猛追一名正在短跑冲刺的人;他们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嬉戏。特纳腾出一只手抓住女人的手臂。男孩尿湿了裤子;在特纳耳边尖叫。那位母亲看起来似乎跑不动了。她伸出手哭喊着;要抱回儿子;而孩子也在他的肩膀上扭动着;想要挣脱他;想要回到母亲的怀抱。这时传来炸弹落下时尖利的啸叫声。据说;如果你在炸弹爆炸前听见落下的声音;那么将必死无疑。他拉着女人一起纵身卧倒在草地上;并把她的头往下按。伴着一声轰天巨响;地面震动起来。他半俯在地上;把孩子护在他身下。震波把他们掀离地面;脸被飞溅起来的尘土打得生疼。他们听见斯图卡式轰炸机正向上爬升;同时他们又听见另一颗炸弹的呼啸声。炸弹击中了离他们不到八十码的路面。他把男孩夹在手臂下;用尽全力想把女人拉起身。 

。。!



第十二章


“我们还得继续跑;因为我们离路太近了。” 

女人回答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懂。他们又跌跌撞撞地向田中央跑去。特纳感到身上的疼痛就像火烧一样。男孩在他的臂弯里;而女人似乎又在往后拉;想把儿子抱回去。这时;田里已有成百上千号人;都尽力向远处的树林跑去。听到炸弹的呼啸声;大家都蜷伏在地上;可是那个女人对潜在的危险一点都不警觉;他只好又拉着她卧倒;这次他们把脸贴在新翻垦过的土里。炸弹的呼啸声越来越尖锐;女人大声地喊着;仿佛在祈祷着什么。这时他才意识到她说的不是法语。炸弹在远处的路边爆炸了;大约一百五十码开外。但此刻第一架飞机又转向村庄;降低高度开始扫射。男孩已吓得哭不出声了;他母亲也不肯站起来。特纳指着正从屋顶掠过的轰炸机。他们正处在它的飞行轨道上。没有时间争论了;但她不想动弹。他纵身跳入犁沟躲了起来。机枪在耕地里波浪扫射的声音和引擎的轰鸣声从他们身边掠过。一位受伤的士兵在大喊大叫。特纳站了起来;但女人不肯拉着他的手。她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儿子;用佛兰芒语和他说话;不停地抚慰着他。她一定在说;一切都会好好的;妈妈向你保证。特纳一句佛兰芒语也听不懂。不过不懂也无所谓;因为她对他简直视而不见。男孩正透过母亲的肩膀茫然地盯着他。 

特纳往回走了一步;然后就跑了起来。他踉踉跄跄穿越犁沟;这时轰炸又开始了。沃土粘住了他的靴子。只有在恶梦中;脚才会如此沉重。一颗炸弹落在通往村庄中心的路上;货车就停在那里。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在炸弹落下时;他还来不及趴下。爆炸产生的冲力把他甩到了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他脸朝下趴在泥土上。苏醒过来后;他发现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都是污泥。他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但嘴里干干的;没有唾液;他想用手指挖;却越加糟糕。他对污物大加戏语;又对肮脏的手指调侃了一番。他把脏物从鼻子上吹掉。他的鼻涕黑乎乎的;堵住了嘴。树林就在附近;那里也许有溪流、瀑布和湖泊。他想象着天堂的情景。当一架俯冲而下的斯图卡式轰炸机又一次发出愈来愈响的轰鸣声时;他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方位。是解除空袭警报吗?他的思维好像也被阻住了。他无法吐咽;无法自由呼吸;也无法思考。当他看到农夫和狗依然在树下耐心地等待时;他的大脑才恢复了运作;才记起了一切。他转身向后看去。刚才那位女人和她儿子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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