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2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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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2年作品-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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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齐娜却年轻,刚二十二岁,长得好看,风度优雅,心绪欢畅。她喜欢笑,喜欢谈天,喜欢争吵,热烈地喜爱音乐。在装束,读书,布置良好环境方面,她都在行。象这种有皮靴气味和廉价白酒气味的房间,她在自己家里就受不了。

她也是自由思想者,然而在她的自由思想里人却可以感觉到充沛的力量,可以感觉到年轻、强健、胆大的姑娘的自尊心,可以感觉到她热切地巴望做一个比别人好、比别人更有独创精神的人。……那她怎么会爱上符拉西奇的呢?

“他无异于堂吉诃德,固执的空想家,狂人,”彼得·米海雷奇暗想,“她却象我一样意志薄弱,没主心骨,随和。……我和她都容易很快就毫不抵抗地让步。她爱他,然而我自己岂不也喜欢他,尽管他……”彼得·米海雷奇认为符拉西奇是个优秀、正直,然而狭隘、偏激的人。他在符拉西奇的激动和痛苦里,以至他的全部生活里,根本就看不见最近期的或者遥远的崇高目标,却只看见烦闷无聊和缺乏生活能力。他的自我牺牲以及凡是符拉西奇称之为英雄事业或者正直的激情的一切,依他看来都是毫无益处地浪费精力,就好比白白消耗很多的弹药,不必要地放一些空枪。符拉西奇狂热地相信自己的思想异常正直,绝对正确,他却觉得这种看法未免天真,甚至病态。至于符拉西奇这一辈子不知怎么竟能把琐屑无聊的事和高尚的事混在一起,他愚蠢地结了婚而又认为这是英雄事迹,后来他跟一个女人同居却从中看到某种思想的胜利,那就简直叫人无法理解了。

可是彼得·米海雷奇仍旧喜爱符拉西奇,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力量;不知什么缘故,他从来也没有勇气反驳他的话。

符拉西奇找了个离他非常近的地方坐下,以便在黑暗里,在哗哗的雨声里讲话。他已经嗽过喉咙,准备讲述他的结婚经过这一类冗长的故事,可是彼得·米海雷奇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想到马上要跟他妹妹见面就感到苦恼。

“是的,你在生活里不走运,”他柔声说,“不过,对不起,我们的话离开正题了。我们谈的不是正事。”

“对了,对了,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符拉西奇说,站起来。“我对你说,彼得鲁沙,我们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们没有举行婚礼,可是我们的婚姻完全合法,这是用不着我来证明的,你也用不着再听我解释。谢天谢地,你跟我一样思想解放,在这方面我们不可能有什么分歧。讲到我们的将来,也不应该使你担惊受怕。我要让齐娜幸福,为此工作到筋疲力尽,连晚上也不睡觉,总之使出全部力量来。

她的生活会过得很好。你要问:我能做到这一点吗?我能,老兄!一个人时时刻刻只想着一个目标,那么他的愿望就不难达到。不过我们到齐娜那儿去吧。应当叫她高兴一下才对。“

彼得·米海雷奇的心开始急剧地跳动。他站起来,跟着符拉西奇走进前厅,从那儿走进大厅。在这个高大而阴森的房间里只有一架钢琴和一长排古老的、镶着铜饰的椅子,这些椅子从来也没有人坐过。钢琴上点着一支蜡烛。他们从这个大厅默默地走进饭厅。这儿也宽敞而不舒服。房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面由两块板镶成,下面有六条粗腿,这儿只点着一支蜡烛。一架时钟装在红色的大框子里,象是神龛,时针指着两点半。

符拉西奇推开一扇通到隔壁房间的门,说:“齐诺琪卡,彼得鲁沙到我们这儿来了!”

立刻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齐娜走进饭厅来了。她身量高,长得丰满,脸色十分苍白,就跟彼得·米海雷奇在家里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样。她穿黑色的裙子和红色的短上衣,腰带上有一个大扣环。她伸出一只手搂住哥哥,吻了一 下他的鬓角。

“好大的暴风雨!”她说。“刚才格利果利一出去,整个房子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了。”

她并不慌张,瞧着哥哥,诚恳而爽朗,就跟在家里一样。

彼得·米海雷奇瞧着她,也不再感到慌张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素来不怕暴风雨的,”他说,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不错,可是这儿都是大房间,房子又老,天一打雷就震动得乱响,好比一个装着食具的柜子。一般说来,这是一所挺可爱的房子,”她接着说,在哥哥的对面坐下来。“这儿不论哪个房间都有一段生动的历史。你想想看,格利果利的祖父就是在我那个房间里开枪自杀的。”

“八月里我们就会有钱,我要修好果园里那间小屋,”符拉西奇说。

“不知什么缘故,打雷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他的祖父,”齐娜接着说。“在这个饭厅里,从前有个人给活活打死。”

“这是实在的事,”符拉西奇肯定道,他那对大眼睛看着彼得·米海雷奇。“在四十年代,有个姓奥里威尔的法国人租下了这个庄园。他女儿的肖像如今还丢在我们的阁楼上。她长得很好看。据我的父亲告诉我说,这个奥里威尔看不起俄国人,嫌俄国人愚昧,而且残忍地耍弄他们。例如,他硬要教士走过庄园的时候,相距半俄里远就得脱掉帽子。又如,每逢奥里威尔一家人坐车穿过村子,教堂就得敲钟。他对待农奴,对待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当然更不客气。有一次,一个俄国流浪汉的儿子路过此地,他心地善良,很象果戈理笔下的神学校学生霍玛·布鲁特④。他要求留宿一夜,管事们很喜欢这个人,就留下他在帐房里工作。这件事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这个神学校学生煽动农民,又有人说,似乎奥里威尔的女儿爱上了他。我不知道哪一个说法实在,总之,有一天傍晚,奥里威尔把他叫到这儿来,盘问他,然后吩咐人打他。你知道,奥里威尔本人坐在这个桌子旁边,大口喝着波尔多酒⑤,瞧着那些养马的打神学校学生。他大概是在逼口供。神学校学生经不起酷刑,将近早晨给打死了,他们就把他的尸首藏起来。据说那尸首被丢在柯尔托维奇的池塘里。这引起一场官司,可是那个法国人塞给当局几千卢布,他自己离开此地,到阿尔萨斯去了。正巧租期已满,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好一个坏蛋!”齐娜说,打了个哆嗦。

“不管奥里威尔也好,他女儿也好,我父亲都记得很清楚。

他说那个美人儿俊极了,同时又性情古怪。我猜想,神学校学生把两件事都做了,既煽动了农民,也打动了女儿的心。说不定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神学校学生,而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呢。“

齐娜沉思了。神学校学生和法国姑娘的故事显然把她的幻想引到远处去了。在彼得·米海雷奇看来,这个星期她的外貌一点也没改变,只是脸色显得更苍白了一点。她神态安详,平平稳稳,好象跟她哥哥一块儿到符拉西奇家来做客似的。可是彼得·米海雷奇却感到自己起了点变化。真的,以前她住在家里的时候,他什么话都敢跟她说,现在呢,他却连‘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这样简单的问题都问不出口了。这么问,似乎不妥当,也不必要。大概她自己也起了这样的变化。她并不急着把话题转到她母亲,转到她家里,转到她跟符拉西奇的爱情上去。她并不为自己辩白,也不说自由结合比合法婚姻好,更不激动,而是平静地思考奥里威尔的事情。

……可是他们为什么忽然谈起奥里威尔的事情来了?

“你们两个人的肩膀都给雨淋湿了,”齐娜说,快活地笑了笑。她哥哥和符拉西奇这种小小的相似,使得她感动了。

彼得·米海雷奇却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悲,十分可怕。

他想起他的空荡荡的家、那架关着的钢琴、齐娜那个如今再也没有人走进去的明亮的房间;他想起花园里林荫路上从此再也不会有那双小脚的足迹,喝晚茶以前再也不会有人大声笑着,跑出去游泳了。凡是他从小时候起就越来越留恋不舍的东西,凡是当初他坐在闷热的中学教室或者大学讲堂里喜欢想念的东西,例如明朗、纯洁、欢乐,一切使那所房子充满生命和亮光的东西,都已经悄然离去,一去不复返,跟一 个什么营长、宽宏大量的准尉、淫荡的女人、开枪自杀的祖父等等粗鄙恶俗的故事混淆在一起了。……再要提起他的母亲,再要认为过去的事可以挽回 ,那就是不理解已经变得很清楚的事。

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睛里满含泪水,他那只放在桌上的手颤抖起来。齐娜猜出他在想什么,她的眼睛也发红,发亮了。

“格利果利,到这儿来!”她对符拉西奇说。

他们两人走到窗前,开始小声讲话。凭符拉西奇低下头凑近她的样子,凭她看着他的样子,彼得·米海雷奇再一次体会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定局,没有必要再谈什么了。齐娜走出去了。

“是啊,老兄,”符拉西奇沉默了一忽儿,开口说,搓着手,微微地笑。“我刚才说我们的生活幸福,那只是顺应所谓文学的要求罢了。实际上幸福的感觉还没有。齐娜始终在想你,想她母亲,心里难过。我瞧着她,心里也难过。她生性爱好自由,勇敢,然而你知道,不习惯这局面,却是件苦事,再说,她年轻。仆人称呼她太太,这似乎是小事,可是惹得她不痛快。就是这样的,老兄。”

齐娜端来满满的一盘草莓。她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使女,带着驯服、畏缩的神情。她把装着牛奶的高水罐放在桌子上,深深地一鞠躬。……她跟那些古老的家具倒有共同之处,也那么麻木而乏味。

雨声已经听不见了。彼得·米海雷奇吃着草莓,符拉西奇和齐娜默默地瞧着他。那种不必要而又无法回避的谈话就要开始了。三个人都感到它的沉重。彼得·米海雷奇的眼睛里又含满泪水,他推开面前的盘子,说他现在该回家,要不然就会太迟,说不定要下雨了。这就到了齐娜出于礼貌必须谈一谈家里人,谈一谈自己新生活的时候了。

“我们家里怎么样?”她很快地问,她那苍白的脸颤抖起来。“妈妈怎么样?”

“你知道妈妈的脾气,……”彼得·米海雷奇说,眼睛没看她。

“彼得鲁沙,关于已经发生的事,你已经想得很多了,”她说,拉住她哥哥的衣袖,他明白,她讲话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难受。“你想了很久,那么告诉我,是不是可以指望妈妈日后容得下格利果利,……一般地说容得下这种局面?”

她站得离她哥哥很近,脸对着脸,他暗暗惊讶她长得美极了,以前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想到他妹妹长得象妈妈,娇柔,文雅,却住在符拉西奇家里,跟符拉西奇同居,身旁有一个神情麻木的使女,有一张六条腿的桌子,住在一 所以前活活打死过人的房子里;想到她目前不会跟他一起回 家,却留在这里过夜,他就觉得这简直荒唐极了。

“你知道妈妈的脾气,……”他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依我看来,应当遵守……应当做点什么事,请求她原谅什么的。……”“然而请求原谅就等于装出我们做了坏事的样子。为了叫妈妈得到安慰,我倒也准备说谎,可是要知道,这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知道妈妈的脾气。哎,听天由命吧!”齐娜说着,快活起来,因为最不愉快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们等它五年或者十年,我们要有耐心,到那时候再看上帝的意旨吧。”

她挽起哥哥的胳膊,当她穿过幽暗的前厅时,她的身子紧贴他的肩膀。

他们走到门廊上。彼得·米海雷奇告辞,骑上马,缓步走去。齐娜和符拉西奇步行送他一程。四下里安静而温暖,弥漫着干草的美妙的香气;天上那些浮云中间,有些星星在明亮地放光。符拉西奇那个历年来目睹过许多惨事的老花园,笼罩在昏暗中,睡熟了;不知什么缘故,人骑着马穿过这个花园,心里就会觉得忧伤。

“我和齐娜今天吃过午饭以后度过一段真正愉快的时光!”符拉西奇说。“我给她朗诵一篇关于移民问题的精采论文。你该看一遍,老兄!你务必要看一遍!这篇文章写得十 分实在!我忍不住写了封信给编辑部,托他们转交作者。我只写了一行:”我感激您,紧紧地握您诚实的手!‘“彼得·米海雷奇本来想说:”请你不要去管那种跟你不相干的事吧!“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符拉西奇靠着他右边的马镫走,齐娜靠着他左边的马镫走,两人仿佛忘记应该回家去了。天气潮湿,他们离柯尔托维奇的小树林不远了。彼得·米海雷奇感到他们在等他说出一些话来,至于究竟是什么话,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可怜起他们来了,替他们难过得不行。现在他们带着温顺的神情,沉思不语,在马旁边走着,他这才深深地相信他们并不幸福,也不可能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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