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2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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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2年作品-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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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来到伯爵的大池塘边上。由于天空有乌云,池水变成了深蓝色,阴森森的,池子里冒出一股潮气和绿苔的气味。小径旁边有两棵柳树,一棵老的和一棵小的,彼此温柔地依畏着。大约两个星期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彼得·米海雷奇和符拉西奇一块儿溜达过,低声唱过一首大学生的歌:“要是没有爱情,青春虚度,就等于断送年轻的生命。

……“无聊的歌!

等到彼得·米海雷奇走出小树林,天上已经响起隆隆的雷声,树木发出飒飒声,给风刮得弯下腰去。应当快点走才对。从这片小树称到符拉西奇的庄园,只要穿过一个草场,至多走一俄里路。这儿,道路两旁立着些老桦树。它们,如同它们的主人符拉西奇一样,显得忧伤而可怜,也跟他一样消瘦而细长。大颗的雨点打得桦树和青草沙沙地响。风顿时停了,空中有潮湿的土地和杨树的气味。前边出现了符拉西奇的篱笆以及一棵也是又瘦又高的黄色金合欢。在栅栏坍塌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荒芜的果园。

彼得·米海雷奇不再想耳光,也不再想鞭子,他不知道他到了符拉西奇家里会有什么举动。他心虚了。他为自己,也为他妹妹害怕,想到他马上会跟她见面不由得战战兢兢。她会怎样对待她哥哥呢?他们两个人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呢?要不要趁时机还不算迟,赶紧往回走?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策动马匹走上菩提树夹道的林荫路,往正房跑去。他绕过很大的丁香花丛,突然看见了符拉西奇。

符拉西奇没戴帽子,穿着花布衬衫和高统皮靴,在大雨下躬着身子,从房角往门廊走去。他身后跟着一个工人,拿着锤子和钉子盒。大概他们刚修完一块给风刮坏的护窗板吧。

符拉西奇看见彼得·米海雷奇,就站住了。

“是你?”他说,微微一笑。“啊,这真好。”

“是啊,你瞧,我来了,……”彼得·米海雷奇轻声说着,两只手拂掉身上的雨。

“哦,这真好。很高兴,”符拉西奇说,可是没有伸出手来,显然他不敢先伸手而等着对方伸手。“这场雨对燕麦很好!”他说,看一下天空。

“是的。”

他们沉默地走进房子。从前厅往右走,穿过一道门,走进另一个前厅,然后走进大厅,再往左是一个小房间,总管在冬天就住在那儿。彼得·米海雷奇和符拉西奇走进这个房间。

“你是在什么地方遇上雨的?”符拉西奇问。

“不远。差不多就在这所房子附近。”

彼得·米海雷奇在床上坐下。他暗自高兴,因为雨声很响,房间里又黑。这样好一点,不那么可怕,也不必瞧着对方的脸了。他的怨恨已经过去,只剩下恐惧和对自己的气恼。

他觉得自己一开头就做得不对头,觉得他这次跑来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两个人沉默一忽儿,装出听雨声的样子。

“谢谢你,彼得鲁沙,”符拉西奇嗽一下喉咙,开口说。

“你来了,我很感激。这足见你宽宏大量,品格高尚。我明白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对这一点看得很重。请你相信我。”

他看一眼窗外,在房间里站定,接着说:“事情发生得有点秘密,好象我们要瞒着你似的。这些天来,我们想到你也许会觉得受了我们的侮辱,生我们的气,我们的幸福就显得不圆满。不过请你容许我辩白一下。我们保守秘密倒不是因为我们信不过你。第一 ,事情发生得突然,象是来了灵感似的,没有仔细考虑的余地。第二 ,这是一件私事,不好对外人讲,……不便让第三者插手,哪怕象你这样亲近的人也不行。然而主要的是,在这件事上我们始终强烈地指望你会宽宏大量。你是一个极其宽宏大量,极其高尚的人。我对你感激不尽。日后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你自管来,把它拿去就是。”

符拉西奇用平静而低沉的男低音讲话,老是那么个调门,仿佛在嗡嗡地叫。他分明很激动。彼得·米海雷奇觉得现在该由他讲话了,如果光是听人讲话而自己沉默,那在他就无异于真要扮演一个最宽宏大量和最高尚的忠厚人了,然而他到此地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很快站起来,喘着气,低声说:“你听我说,格利果利,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不能希望我妹妹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丈夫了。可是现在发生的这件事太吓人!连想一下都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符拉西奇用发颤的声调问道。“假如我们做了坏事,那才可怕,可是这并不是坏事啊!”

“你听我说,格利果利,你知道,我是没有成见的。可是原谅我说句老实话,依我看来,你们俩的行为太自私了。当然,这话我不会对齐娜说,那会伤她的心,不过你得知道,我母亲难过到了没法形容的地步。”

“是的,这事是叫人难受的,”符拉西奇说,叹了口气。

“这一点我们事先已经料到了,彼得鲁沙,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的行为使得一个什么人伤心,那还不能说这种行为不好。有什么办法呢!你所采取的每个严肃步骤总难免要伤别人的心。假如你去为自由战斗,那也会惹得你母亲难过的。有什么办法呢!谁要是把亲人的安宁看得高于一切,谁就得全盘放弃思想生活。”

窗外闪过一道明亮的电光,这道闪光仿佛改变了符拉西奇的思路。他挨着彼得·米海雷奇坐下,讲出些完全不必要的话。

“我,彼得鲁沙,是崇拜你妹妹的,”他说。“往常我到你家去,每次我都有一种感觉,仿佛是去朝圣似的,而我也真的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我这种崇拜还在一天天增长。在我的心目中,她比妻子高得多!高得多!”符拉西奇把双手一 挥,说。“她就是我的神。自从她在我这儿住下的那天起,我走进这所房子就象走进一座神殿。她是个天下少有的、不同寻常的、最最高尚的女人!”

“嘿,他胡扯起来了!”彼得·米海雷奇想。他不喜欢“女人”这两个字。

“为什么您不正式结婚呢?”他问。“你妻子要多少钱才肯离婚?”

“七万五 。”

“数目不小。不过要是跟她讨价还价呢?”

“她连一文钱也不肯让。老兄,她是个糟透了的女人!”符拉西奇叹了口气,说。“我以前从没对你讲过她,我想起她来就讨厌,可是现在机会来了,我就说一说吧。当初我是在一 种优美纯正的思想的影响下跟她结婚的。要是你想知道详情的话,那就要从头说起。我们团里有个营长,跟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同居,那就是说,随随便便把她弄上手,跟她同居两个月,又把她丢掉了。她的处境非常可怕,老兄。她不好意思回到父母那儿去,再者他们也不会收留她。她的情人又抛弃了她,她简直只好到营房里去卖淫了。团里的军官们都感到愤慨。他们自己也并不是圣徒,可是这种卑鄙的行为实在太刺眼了。再者,团里的军官们本来就受不了这个营长。你知道,为了跟他捣乱,气愤的准尉和少尉们就一齐开始为不幸的姑娘募捐。好,我们这些低级尉官坐在一起开了个会,这个人拿出五个卢布,那个人拿出十个,忽然间,我的头脑发热了。我感到这个局面正是干一桩英雄事业的大好机会。我就赶紧到姑娘那儿去,用热烈的言词对她表白我的同情。我一路去找她的时候以及后来我对她讲我热烈地爱她的时候,我一直把她看成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人。是啊。……结果,这以后过了一个星期,我向她求婚了。我的长官和同事们认为我的婚姻同军官的尊严不相容。这反而给我火上加油。

我,你知道,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上证明我的行为应该用金字写在团史上,等等。这封信寄到团长那儿去了,我还抄出许多份,分发给同事们。嗯,当然,我心情激动,难免写了些尖刻的话。团里就要求我退役。这封信的草稿我不知收藏在哪儿,将来我设法拿给你看一看。信写得很有感情。你会看出我经历过多么正直而光明的冲动。我退役后,带着我妻子到这儿来。我父亲死后只留下一些债务,我自己也没有钱,可是我妻子从头一天起就应酬朋友,喜好打扮,玩牌,我只好把田产抵押出去。你知道,她过一种很糟糕的生活,我所有的邻居当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成为她的情夫。过了大约两年,我把我当时所有的钱都送给她,算是赔偿费,她就住到城里去了。是啊。……就连现在我也每年给她一千二百卢布。

糟透了的女人!老兄,有的苍蝇把卵下在蜘蛛的背上,弄得蜘蛛无论如何也抖不掉它。卵就在蜘蛛身上生长,吸它心里的血。这个女人就是照这样在我身上生长,吸我心里的血。她憎恶我,看不起我,因为我做了蠢事,也就是娶了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她压根儿没有把我的宽宏大量看在眼里。她说:“聪明人丢掉了我,而傻瓜捡起了我。‘依她看来,只有可怜的白痴才会干出我这样的事。老兄,我痛心得不得了。总之,老兄,顺便说说,命运总是折磨我。它把我折磨得好苦啊。”

彼得·米海雷奇听符拉西奇讲话,大惑不解地问自己:这个人究竟在哪方面使齐娜如此钟情呢?他年纪不轻了,已经四十一岁,长得又瘦又干瘪,胸脯很窄,鼻子挺长,胡子花白。他说话好象在嗡嗡地叫,脸上现出病态的笑容,一面说话,一面难看地挥着手。他既谈不到健康,也没有漂亮的、男子汉的风度,更没有上流社会的气派,连欢欢喜喜的样子也没有,从外表来看,总显得没有光彩,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

他的装束不雅致,环境单调乏味。他不赞成诗歌和绘画,因为它们“没有回答当代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不理解它们。音乐不能打动他的心。他在务农方面能力很差。他的田产让他管理得乱七八糟,已经抵押出去,后来又被第二次抵押,按照第二次抵押契约,得付一分二的利息。此外,由于期票未曾清偿,还欠下一万卢布的债务。每逢到了付利息或者给他妻子汇钱的日子,他总是到处求人借钱,从他的神情看来,好象他的房子起了火似的;同时,他冒冒失失地把存着过冬用的全部干柴卖掉而只换来五个卢布,把一大垛干草卖掉而只换来三个卢布,到后来就吩咐人拆掉果园的篱栅或者旧的温床架子,用来生火炉。他的草场给猪踩坏,树林里的幼林地段任凭农民的牲口践踏,老树每过一冬就少一些,菜园里和果园里丢着养蜂的木箱和生锈的水桶。他既没有才能,也缺乏天赋,甚至没有普通的生活能力。他在实际生活中是个天真而软弱的人,容易上当和受气,无怪农民们称他为“傻大爷”了。

他是个自由思想者,在县里被人看做赤色分子,可是就连这一点,在他身上也表现得枯燥乏味。他的自由思想缺乏独创精神和热情。不管愤慨也好,盛怒也好,高兴也好,他老是一个样子,毫不动人,显得疲疲沓沓。就连激昂慷慨的时候,他也不抬起头来,仍旧拱起后背。不过最乏味的是,他的优美纯正的思想,经他一讲,也显得平庸而落后了。每逢他慢腾腾,带着沉思的样子,讲起他纯正而高尚的时刻,讲起最好的岁月,或者每逢他称赞青年,说他们素来走在社会前面,现在也是如此,或者他斥责俄国人,说他们一到三十 岁就穿上家常长袍,忘了他们的almae matris③的原则,他的话总是使人不由得想起早已读过的旧书。遇到有人在他家里过夜,他就在那人的床头小桌上放一本皮萨列夫或者达尔文的作品。如果那人说这些书已经读过,他就走出去,拿一 本杜勃罗留波夫的著作来。

在这个县里,这就叫自由思想。许多人把这种自由思想看做一种没有害处的、无伤大雅的怪癖,然而这种思想却害得他深深地不幸。这种思想对他来说无异于他刚才讲过的蝇卵:它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吸他心里的血。过去,他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古怪婚姻,他那些笔迹很糟、叫人认不清楚可是感情丰富的长信和副本,那些无穷无尽的误会、解释、幻灭,还有他的债务、第二次抵押、给妻子的津贴、每月的借贷,所有这些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总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就连现在,他也跟从前一样,仍旧忙这忙那,追求英雄事业,过问别人的事。一有适当的机会,他照旧写长信,抄副本,发表使人厌烦的陈词滥调,讲村社,讲加强家庭手工业,讲创办干酪制造业,这些话千篇一律,仿佛不是活的脑筋里想出来,而是用机械方法制造出来的。最后还有他跟齐娜闹出来的这件丑事,谁也不知道会怎样结束!

然而,齐娜却年轻,刚二十二岁,长得好看,风度优雅,心绪欢畅。她喜欢笑,喜欢谈天,喜欢争吵,热烈地喜爱音乐。在装束,读书,布置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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