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2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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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2年作品-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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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年,这是老天爷开恩。什么也没有——不好;三年——好。你怎么就不懂呢?”

鞑靼人浑身发抖,费劲地搜罗着他所知道的有限的俄语词汇,结结巴巴地说:上帝保佑,千万别在外乡得病,死掉,埋进这片寒冷的铁锈般的土地里,又说,只要妻子能来到他身边,哪怕只待一天,只待一小时,那么为了这种幸福,任什么样的苦难他都愿意承受。他会感谢上帝,过上一天幸福生活,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随后他又讲到,他留在家里的妻子多么漂亮,多么聪明。说着说着,他双手抱住头,痛哭起来。他一再要谢苗相信:他丝毫没有罪,他受了冤屈。他的两个兄弟和叔叔赶走了农民家的几匹马,把那个老头打得半死,可是村社不凭良心办事,下了判决,把兄弟三个统统流放西伯利亚,叔叔是有钱人,倒留在家里了。

“你会习惯的!”谢苗说。

鞑靼人不作声了,一双哭红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青火。他一脸的迷茫和惊恐,仿佛他至今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他流落到这里,处在黑暗和潮湿中,处在陌生人中间,而不是辛比尔斯克。谢苗挨着火躺下,不知为什么冷笑一声,又轻轻哼起一支曲子来。

“她跟父亲在一起有什么快乐?”过了一会儿谢苗又说起来,“他爱她,他得到了安慰,这话没错;可是,伙计,你跟他得小心行事;老头严厉,固执。年轻的妞儿却不需要严厉……她们需要温柔,需要哈哈哈、嗬嗬嗬,需要香水和化妆品。是这样……唉,事情啊事情!”谢苗叹口气,费劲地站起身来,“酒喝光了,这下该去睡了。怎么样?我走啦,伙计……”

鞑靼人独自留下,他又添些枯枝,侧身躺下,望着篝火,开始思念起家乡和妻子来。她若能来住上一个月,哪怕只住一天,那该多好啊!之后,她若想回去,那就让她走好了!来住上一个月,哪怕一天,也总比不来好。不过,要是妻子说到做到,真的来了,那他拿什么养活她呢?在这种地方,让她住哪儿呢?

“要是没吃没喝的,叫她怎么活?”鞑靼人大声问。

他现在白天夜里都划船,一昼夜才拿十戈比。不错,过路人会给点茶钱和酒钱。可是那几个伙计把进款都私分了,一个小钱也不给鞑靼人,只是取笑他。他穷得挨饿,挨冻,成天担惊受怕……眼下他浑身酸痛,发抖,本该进屋去躺下睡觉,可是那边没有被子盖,比这岸边还冷。这里虽说也没有东西可盖,好歹还可以生堆火……

一周后,等这里的水退下去,他们安置好平底渡船,所有的船工,除了谢苗之外,也都无事可干了。到那时鞑靼人只好走村串户去乞讨,去找活儿干。他妻子才十六岁,长得漂亮,娇滴滴,羞答答——难道能要她不戴面纱也去各村讨饭吗?不,这事想起来都可怕……

天亮了。驳船、水中的柳丛和水上的波纹已经清晰地显露出来。可是回头一看——那边是一片粘土高坡。坡底下有一间农舍,屋顶苫着褐色的干草;往上一些,不少乡村木屋挤作一团。村子里的公鸡己在喔喔啼叫。

红土高坡,驳船,河流,不怀好意的异乡人,饥饿,寒冷、疾病——所有这一切或许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许这一切仅仅是梦中所见——鞑靼人这样寻思。他觉得他睡着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鼾声……当然,他这是在家里,在辛比尔斯克,只要他叫一声妻子的名字,她准会答应;隔壁房间里有母亲……可是,天下竟有这么可怕的梦!干吗要做这种梦呢?鞑靼人微笑着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河?伏尔加吗?

正下着雪。

“喂!”对岸有人在喊叫,“放渡船过来!”

鞑靼人醒了,连忙跑去叫起同伴们好把船划到对岸。几个船工一边走,一边穿上破皮袄,睡意未消地操着哑嗓子骂街,一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来到了岸边。他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河上飘来的那股刺骨的寒气,显然让他们感到既可恶又可怕。他们不慌不忙地跳上驳船……鞑靼人和三名船工拿起宽叶长桨,这些桨在黑暗中看上去像虾螫,谢苗用肚子压着长长的船舵。对岸还在喊叫,甚至放了两枪,以为船工多半睡着了,或者去村里下酒馆了。

“行了,急什么!”明白人说,那种口气仿佛他深信不疑:这世上的事都用不着去着急,因为照他看来,急也不管用。

笨重的驳船离开了岸,在柳丛中间漂浮。柳树慢慢往后退去,仅仅凭这一点才知道驳船在移动,没有停在者地方。几名船工协调一致地划着桨。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身子不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船帮的这一侧飞到了另一侧。在黑暗中,这些人好像坐在某个洪荒年代、长着好些长爪的怪兽身上,它要把他们送到一个寒冷而荒凉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即使在噩梦中也难得见到。

穿过了柳树丛,驳船进入宽阔的水面。对岸已经可以听到木桨的吱嘎声和有节奏的溅水声。有人在喊:“快点!快点!”又过了十来分钟,驳船沉重地撞到码头上。

“老下个没完,老下个没完!”谢苗嘟哝着,抹去了脸上的雪,“哪儿来的这么多雪,真是天知道!”

等船的是个瘦高个子的老头,他穿着狐皮短袄,戴一顶白羔皮帽子,站在离马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的神色忧郁而专注,仿佛正在极力回忆某件事情,对自己不中用的记性很是生气。当谢苗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时,那人说:

“我急着去阿纳斯塔西耶夫卡。女儿又不好了,听说那里新派来了一位医生。”

他们把马车拖上驳船,又往回划去。谢苗叫他瓦西里·谢尔盖伊奇的那个人,在大家划船的时候,一直站着不动,咬紧厚嘴唇,眼睛望着一处地方发愣,马车夫请求他允许在他面前抽烟,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没听见似的。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瞧着他挖苦说:

“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生活。活得下去的!”

明白人脸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仿佛他的说法得到了证实,仿佛他正高兴事情的结果当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短袄的人那副不幸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分明让他十分快活。

“现在出门,瓦西里·谢尔盖伊奇,路上尽是烂泥,”他看到车夫在岸上套马便说,“您最好再等上两个礼拜,到那时路就会干些。要不然索性别出门……要是出门办事能管用,倒也罢了,可是您自己也知道,人们一辈子东奔西跑,日日夜夜地跑,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没有。这可是实话!”

瓦西里·谢尔盖伊奇默默地赏了酒钱,坐上远程马车,赶路去了。

“瞧他,又找医生去了!”谢苗说,冷得缩起脖子,“好,去找真正的医生吧,去野地里追风、抓住魔鬼的尾巴吧,见你的鬼去!这些个怪人,主啊,你饶恕我这个罪人吧!”

鞑靼人走到谢苗跟前,痛恨地、厌恶地瞧着他,浑身发抖,用夹着鞑靼话的、蹩脚的俄语说:

“他好……好,你——坏!你坏!老爷是好人,他好;你是畜生,你坏!老爷是活人,你是活尸……上帝造人是让他活着,让他高兴,让他发愁,让他痛苦,可是你什么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你是石头,是泥土!石头什么也不要,你什么也不要……你是石头——所以上帝不喜欢你,喜欢老爷。”

大家都笑起来。鞑靼人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一挥手,裹紧破衣衫,朝篝火走去。几个船工和谢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小木屋。

“好冷啊!”一个船工声音嘶哑地说。他在潮湿的泥地上躺下去,伸直身子。

“是啊!不暖和!”另一个附和道,“苦役犯的生活!……”

大家都躺下了。门叫风吹开了,雪飘进屋里。谁也不想爬起来去关门:他们怕冷,懒得去关门。

“我挺好。”快要入睡的谢苗迷迷糊糊地说,“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

“你呀,当然,服了一辈子苦役,连鬼都抓不住你。”外面传来狗*(左口右上白下本)吠似的呜呜声。

“这是什么声音?谁在那儿?”

“是鞑靼人在哭。”

“瞧他这……怪人!”

“他会习——习惯的!”谢苗说完,立即睡着了。

其余的人也很快进入梦乡。那门就这样一直没关。

一八九二年五月八日





摘自老教师的札记簿

  
摘自老教师的札记簿

“人们议论说:家庭应当跟学校携手并进。不错,然而有一个条件:这个家庭必须是上流家庭,而不是商人或者小市民的家庭;因为学校如果跟低层次的家庭接近,就不可能有纯正的校风。可是,有的时候出于博爱,又不应当剥夺商人和富裕的小市民的快乐,例如邀请教师到他们家里去吃馅饼之类。”

“女学生一听到‘предложение’①和‘союз’②就温文尔雅地低下眼睛,脸红了。男学生一听到‘прилагательное’③和‘придаточное’④,就带着希望瞩望未来。”

“由于俄语中几乎不再使用字母‘θ’、‘v’以及语法中的呼格,那么,按公正的原则来说,应当减少俄语教师的薪水才对,因为,既然有的字母和格取消,他们的工作也就减轻了。”

“我们的教师劝说学生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阅读小说和报纸上,因为这妨碍人精神集中,害得人心思涣散。再者,小说和报纸没有什么益处。然而,如果教师们本人把许多时间花费在看报纸和杂志上,学生们怎么能相信他们的导师?医师先得治好自己的病!讲到我,那么在这方面,我是完全清白的:三十年来我连一本书和一份报纸也没读过。”

“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应当分外注意,要学生们把自己的书送去装订硬的封面;因为只有在书籍装订上硬封面以后,人才能用书脊打学生的额头。”

“孩子们!领到养老金是多大的福分啊!”

「注释」

①②在俄语中,“предложение”和“союз”均为文法用语,分别为“句子”和“连接词”的意思,但前者亦作“求婚”解,后者亦即“结婚”解。

③④都是俄语中的语法用语,但亦可作“陪送物”、“陪嫁”解。

 。。



鱼的爱情


鱼的爱情

这事情说来离奇:潘达雷金将军别墅附近池塘里仅有的一条鲫鱼竟然没命地爱上了住在别墅里的女人索尼雅·玛莫奇金娜。不过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莱蒙托夫的恶魔就爱上了达玛拉①,天鹅也爱上了勒达②,难道事务员不是往往爱上他们上司的女儿吗?索尼雅·玛莫奇金娜每天早晨都跟她的姨母一块儿来沐浴。一往情深的鲫鱼就游到岸边来观看。附近开着一家克兰杰尔父子铸造厂,因此池塘里的水早就变成深褐色,不过话虽如此,那条鲫鱼还是什么都看得见。它看见白云和鸟雀在蔚蓝的天空飘飞,看见别墅里的女人们脱掉衣服,看见有些年轻人躲在岸边灌木丛里偷看,看见胖姨母下水以前先在石头上坐五分钟光景,得意地摩挲自己的身子,说:“我这头象,长成了一副什么样儿?简直看着都可怕哟。”

索尼雅脱掉身上的单薄衣服,尖叫一声,跳进水里,游起来,冷得缩起脖子,那条鲫鱼就马上溜到她身边,开始贪婪地吻她的小脚、肩膀、脖子。……这两个别墅里的女人洗完澡,回家喝茶,吃甜面包去了。

那条鲫鱼呢,在广大的池塘里孤零零地游来游去,暗想:“当然,我和她互相爱恋的可能性,是根本谈不到的。她这样一个美人儿能爱上我这样一条鲫鱼?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千万别用幻想诱惑自己,可鄙的鱼!只剩下一种命运等着你,就是死!可是怎么个死法呢?池塘里可没有手枪和带磷的火柴。对我们这些鲫鱼来说,只能有一种死法,就是落到狗鱼的嘴里。不过上哪儿去找狗鱼呢?从前这个池塘里倒有一条狗鱼,可是就连它也烦闷无聊得死掉了。哎,我真不幸啊!”

这个年轻的悲观主义者思考着死亡,钻进淤泥里,在那儿写日记。……有一次,傍晚前,索尼雅和她的姨母坐在池塘的岸边钓鱼。那条鲫鱼在浮子旁边游来游去,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它心爱的姑娘。忽然,它脑子里象电光似的闪过一个念头。

“我索性死在她的手里好了!”它暗自想着,快活地摆动它的鳍。“啊,这倒是个绝妙的、舒心的死法!”

它充满决心,只是脸色微微发白,向索尼雅的鱼钩那边游过去,用嘴咬住鱼钩。

“索尼雅,你那儿有鱼上钩了!”她的姨母尖声叫道。“亲爱的,你那儿有鱼上钩了!”

“啊!啊!”

索尼雅跳起来,用尽力气一拉。有个金黄的东西在空中一闪,啪的一声掉进水里,在水面上留下许多圆圈。

“掉了!”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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