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8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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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8年作品-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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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游泳?”叶果鲁希卡问瓦夏。

“哦,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游泳,……”瓦夏回答。

“你的下巴怎么会肿的?”

“有病。……我从前在火柴厂做过工,少爷。……大夫说,我的下巴就因为这个缘故才肿的。那儿的空气于人的身体有害。除了我以外,还有三个伙伴的下巴也肿了,其中有一个的下巴完全腐烂了。”

司乔普卡不久就拿着网子回来了。迪莫夫和基留哈在水里泡了许久,身上开始现出淡紫色,嗓子发哑,可是他们还是热心地捉鱼。他们先到芦苇旁边一个水深的地方去捉。那儿的河水齐到迪莫夫的脖子,淹及矮小的基留哈的脑袋。基留哈嘴里呛进水去,吹出水泡。迪莫夫被带刺的芦苇绊了一 下,摔下去,缠在网子里。两个人在水里胡乱挣扎,闹出一 片响声。他们打鱼的结果只是胡闹一场罢了。

“水深得很,”基留哈哑着嗓子说。“什么也捉不着!”

“别拉呀,你这鬼东西!”迪莫夫嚷着,极力要把网撒在合适的地方。“用手抓紧!”

“在这儿你们什么也捉不着,”潘捷列在岸上对他们嚷道。

“你们反而把鱼吓跑了,笨蛋!悄悄往左边去!那边水浅一点!”

有一回 ,一条大鱼在网子上面一闪;他们全都啊的叫了一声,迪莫夫用拳头朝着那条鱼溜去的地方打了一拳,他的脸现出澳丧的神情。

“唉!”潘捷列叫道,顿一顿脚。“你们放跑了一条鲈鱼!

它跑了!“

迪莫夫和基留哈悄悄往左边移去,渐渐摸索到一个水比较浅的地方,在那儿认真地打起鱼来。他们离开货车已经大约有三百步远;可以看见他们一声不响,轻轻地迈腿,极力往水深处和靠近芦苇的地方走去,撒出鱼网,他们为了吓唬鱼,把它赶进网里去,就用拳头打水,把芦苇弄得沙沙地响。

他们从芦苇那儿走到对岸,把网子拉过去,然后现出失望的神气,高高地抬起膝头,走回芦苇丛里。他们在谈话,可是讲的是什么,谁也听不见。太阳晒他们的背,苍蝇叮他们,他们的身子从淡紫色变成了深红色。司乔普卡手里拿着桶子,跟在他们后面,把衬衫一直卷到胳肢窝底下,用牙齿衔着衬衫的底襟。每逢得了手,捉到鱼,他总是举起那条鱼来,让它在阳光里发亮,嚷道:“瞧,什么样的鲈鱼啊!已经有五条了!”

每逢迪莫夫、基留哈、司乔普卡拉出网来,就可以看见他们在网里的烂泥里摸索很久,把一些东西放进桶里,把另外的东西丢掉。有时他们在网子里找着什么东西,就互相传递,好奇地察看一番,然后又把它丢掉。……“什么东西啊?”岸上的人对他们喊道。

司乔普卡回答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很难听清。随后,他爬出水来,双手捧着桶子,忘了把衬衫放下来,向货车那边跑去。

“桶满了!”他喘吁吁地嚷着。“再给我一个桶!”

叶果鲁希卡朝桶子里看一看,果然满了。一条小狗鱼把它的丑鼻子探出水面,四周聚集着许多虾和小鱼。叶果鲁希卡伸手到桶底,搅动水,狗鱼躲到虾底下去,换了一条鲈鱼和一条鲤鱼浮到水面上来了。瓦夏也朝桶子里瞧了瞧。他的眼睛跟先前看见狐狸一样变得油亮,脸色柔和了。他在桶里拿起一个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嚼起来。可以听见他嚼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伙伴们,”司乔普卡惊讶地说,“瓦夏在吃活的鮈鱼呐!

呸!“

“不是鮈鱼,是鲦鱼,”瓦夏安静地回答说,仍旧在咀嚼。

他从嘴里拉出一根鱼尾巴来,温柔地看一下,又放回嘴里。他咀嚼的时候,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叶果鲁希卡觉得眼前看见的好象不是人。瓦夏的肿下巴,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他那非常尖锐的眼神,他嘴里的鱼尾巴,他嚼鱼时那种温柔的神情,使他活象一头牲畜。

叶果鲁希卡在他身旁觉得无聊。而且打鱼也已结束。他在货车旁边走来走去,想了一想,由于烦闷,就慢慢地往村子那边走去。

过了不久,他已经站在教堂里,脑门子贴在人家的发出大麻气味的背上,听唱诗班歌唱。弥撒快要做完了。叶果鲁希卡听不懂教堂里唱的是什么,也就没心思听下去。他听了一忽儿,打个呵欠,开始观看别人的后脑勺和背脊。有一个人由于刚刚洗过澡,后脑勺又红又湿,他认出是叶美里扬。他脑后的一圈头发剪得比平常人高,鬓角的头发也剪得比常人高,两只红耳朵竖起,活象两片牛蒡,仿佛耳朵自己也觉得生的不是地方似的。叶果鲁希卡瞧着他的后脑勺和他的耳朵,不知怎么,觉得他大概很不幸。叶果鲁希卡想起他用两只手指挥的样子,嘶哑的嗓子,洗澡时候的胆怯神气,觉得十分可怜他,很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话。

“我也在这儿!”他拉拉他的袖子说。

凡是在唱诗班中唱高音或低音的人,特别是一生中哪怕只做过一回指挥的人,总是惯于用严厉而厌恶的神气看待孩子们。就是后来离开了唱诗班,他们也不会改掉这种习惯。叶美里扬转过身来向着叶果鲁希卡,皱起眉头看他一眼,说:“别在教堂里淘气!”

于是叶果鲁希卡往前挤去,更靠近神龛一点。在这儿,他看见一些有趣的人。在右边,众人前面,有一个太太和一个老爷站在地毯上。他们身后各有一把椅子。老爷穿着新烫平的茧绸裤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就跟行敬礼的兵一样,把他那剃光胡子的发青的下巴翘得高高的。在他那竖起的衣领上,在发青的下巴上,在小小的秃顶上,在细手杖上,都现出一种了不起的尊贵气派。由于尊严过了分,他的脖子使劲伸直,他的下巴那么用力地翘起来,好象他的脑袋随时准备脱落、向上飞去似的。太太呢,又胖又老,戴着白绸披巾,偏着头,看样子好象刚刚赐了谁什么恩典,想要说:“唉,不必费事道谢了!我不喜欢那样。……”地毯四周站着许多乌克兰人,象一堵厚墙。

叶果鲁希卡走到神龛那儿,开始吻神像。他在每个神像面前不慌不忙地跪下去叩头,还没站起来就回头看那些做弥撒的人,然后站起来吻神像。他的前额碰到冰凉的地板,使他觉得很舒服。等到教堂看守人从圣坛上下来,拿一把长镊子夹灭烛心,叶果鲁希卡就很快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跑到他跟前去。

“圣饼发过了没有?”他问。

“没有了,没有了,……”看守人阴沉地喃喃道,“用不着在这儿等了。……”弥撒做完了。叶果鲁希卡不慌不忙地走出教堂,到广场上去溜达。他生平已经见过不少村子、广场、农民,因此现在他眼睛所遇到的东西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没事可做,想要干点什么事来消磨时间,就走进一家铺子。铺子门口挂着一块宽阔的红布门帘。这家店分成两边,挺宽敞,然而光线不足,一边卖衣料和食品杂货,另一边摆着成桶的焦油,天花板上吊着马轭,两边都有皮子和焦油的好闻的气味。店里地板上洒过水,洒水的人大概是个大幻想家和自由思想家,因为整个地板简直布满了图案和符咒的花样。吃得挺胖的店老板,有着一张宽脸和一把圆胡子,大概是大俄罗斯人,站在柜台里边,肚子顶住一张斜面的办公桌。他正在嚼着糖喝茶,每喝一口就长长地吁一口气。他的脸上流露着十足的冷淡,可是在每一声长吁中都可以听出这样的意思:“等着吧,我要揍你一顿!”

“给我一戈比的葵花子!”叶果鲁希卡对他说。

店老板扬起眉毛,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往叶果鲁希卡的衣袋里倒了一个戈比的葵花子,他是用一个空的生发油小瓶量葵花子的。叶果鲁希卡并不想走。他对那一盒盒蜜饼仔细看了很久,想了一想,用手指着那些年陈日久而生出褐色霉斑的粘在一块儿的小蜜饼,问道:“这种蜜饼多少钱一个?”

“一戈比买两个。”

叶果鲁希卡从口袋里拿出前一天犹太女人送给他的那块蜜饼,问道:“象这样的饼你这儿要卖多少钱?”

老板用手接过那块饼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番,扬起一道眉毛。

“象这样的吗?”他问。

然后他扬起另一道眉毛,沉吟一下,答道:“三个戈比两个。……”随后是沉默。

“您是谁家的孩子?”老板问道,拿过一个红的铜茶壶来为自己斟茶。

“伊凡·伊凡内奇的外甥。”

“叫伊凡·伊凡内奇的人多的是哟,”老板说,吁口气。他的目光掠过叶果鲁希卡的头顶朝门口望过去,沉默一下,问道:“您想喝茶吗?”

“劳驾,……”叶果鲁希卡有点勉强地同意道,其实他非常想喝每天早晨他一定喝到的早茶。

老板替他斟好一杯茶,随带给他一块已经被人啃过的糖。

叶果鲁希卡在一张折椅上坐下,喝起来。他还想问一磅①糖杏仁卖多少钱,刚要开口问,忽然一位顾客走进来了,老板就把他那杯茶放在一边,去做生意。他领着顾客走到冒出焦油气味的那半边去,跟他谈了很久。顾客大概是个很固执、很有主见的人,不断地摇头,表示不赞成,一步步向门口退去。

老板总算把他说服了,开始为他往一个大口袋里倒燕麦。

“你管这个也叫燕麦?”顾客悲叹地说。“这不是燕麦,这是麸皮,连鸡见了都会觉得好笑。……不行,我要到邦达连柯那儿去!”

叶果鲁希卡回到河边的时候,岸上正有一小堆篝火在冒烟。这是车夫们在烧饭。司乔普卡站在烟雾里,拿一把缺口的大勺在锅里搅动。旁边不远的地方,基留哈和瓦夏,被烟熏红了眼睛,坐在那儿收拾鱼。他们面前放着布满烂泥和水草的渔网,上面躺着亮闪闪的鱼和爬来爬去的虾。

叶美里扬刚从教堂里回来不久,坐在潘捷列身旁,挥动胳臂,用哑嗓子唱着,声音小到刚刚能够让人听见:“我们对您唱着……”迪莫夫在那些马儿身旁走动。

基留哈和瓦夏收拾好鱼,就连鱼带活虾一齐放进水桶,洗一洗干净,从桶里统统倒进沸滚的水里。

“放油吗?”司乔普卡问,用大勺撇掉水面上的沫子。

“何必呢?鱼自己会出油的,”基留哈回答。

司乔普卡从火上端下锅子来以前,先往水里放了三大把小米和一勺盐。末后,他尝了尝口味,吧嗒几下嘴唇,舔舔勺子,满意得喉咙里卡卡地响,这意思是说稀饭煮熟了。

除了潘捷列以外,大家都围着锅子坐下,用勺子吃起来。

“喂,你们!给那小子一个勺子!”潘捷列严厉地说。“大概他也想吃!”

“我们这是乡下人的饭食!……”基留哈叹了口气,说。

“人饿了,就是乡下人的饭食也是好吃的。”

他们就给叶果鲁希卡一个勺子。他吃起来,然而不是坐着,却站在锅子旁边,低头瞧着锅里就跟瞧着深渊似的。锅里冒出鱼腥味,小米里常碰到鱼鳞。虾用勺舀不起来,吃饭的人干脆就用手到锅子里去捞。瓦夏在这方面尤其毫无顾忌,不但在稀饭里弄湿了手,还浸湿了袖子。不过,叶果鲁希卡仍旧觉得稀饭挺好吃,使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母亲逢到斋日常给他烧的虾汤。潘捷列坐在一旁,嚼着面包。

“老大爷,你怎么不吃?”叶美里扬问他。

“我不吃虾。……去它的!”老头儿说,嫌弃地扭转身去。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随意谈话。从谈话里叶果鲁希卡听出他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象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的情况都很好,现在都不妙。讲起自己过去的事,他们个个都喜形于色,他们对待现在却差不多带着轻蔑的态度。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这一点叶果鲁希卡还不懂。这顿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深深相信,围住锅子坐着的这些人都是受尽命运的播弄和凌辱的人。潘捷列说:想当初在没有铁路以前,他常押着货车队在莫斯科和下诺夫戈罗德中间来往,赚到那么多的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化才好。而且那年月的商人是什么样的商人,那年月的鱼是什么样的鱼,一切东西多么便宜啊!现在呢,道路短了,商人吝啬了,老百姓穷了,粮食贵了,样样东西都缩得极小了。叶美里扬告诉他们说:从前他在卢甘斯克工厂的唱诗班里做事,有挺好的嗓子,又善于看乐谱。现在呢,变成农民,靠哥哥过活了。哥哥拨给他几匹马,打发他出来干活,为此,哥哥拿去他的一半收入。瓦夏原先在火柴厂做工。

基留哈从前在一个好人家当车夫,在全区被人认为是个驾三 匹马的上等车夫。迪莫夫是一个富裕的农民的儿子,生活舒适,玩玩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他刚满二十岁的那年,他那严厉专横的父亲想要训练他干正事,生怕住在家里会惯坏他,就打发他来干运输的行业,就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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