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8作品》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契诃夫1898作品- 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



在朋友家里 故事

 小=_说。网
契诃夫1898作品   

在朋友家里 故事

早晨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米沙①,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请您赶快来,我们要见一见您。我们俩跪下来恳求您,今天就来吧,叫我们看看您那对明亮的眼睛。我们焦急地等着您。

塔和瓦

六月七日于库兹明吉

这封信是塔契雅娜·阿历克塞耶芙娜·洛塞娃写来的,十年到十二年前波德果陵住在库兹明吉的时候,大家都简单地叫她“塔”。然而瓦是谁呢?波德果陵忆起那些冗长的谈话、欢畅的哄笑、谈情说爱的韵事、傍晚的散步、一大群当时住在库兹明吉以及它附近的姑娘和年轻的女人,于是想起一张普通的、活泼的、聪明的脸,脸上生着雀斑,跟深棕色的头发十分相配,这人就是塔契雅娜的朋友瓦丽雅,或者叫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她在医学专科学校毕业以后,在图拉城外一个工厂里供职,现在看来到库兹明吉做客去了。

“可爱的瓦呀!”波德果陵沉浸在回忆里,想道。“她多么招人喜欢啊!”

塔契雅娜、瓦丽雅和他差不多同样年纪;可是那时候他是个大学生,而她们却已经是成年的、将要出嫁的姑娘了,都把他看做孩子。现在呢,虽然他已经做了律师,头发开始斑白,她们却仍旧叫他米沙,认为他年轻,说他在生活里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

他很喜欢她们,不过与其说是真正喜欢她们,倒不如说是似乎在回忆中喜欢她们。他对她们现在的情况不熟悉,不理解,很生疏。就连这封简短而调皮的信也是生疏的,她们大概写了很久,很费力,塔契雅娜写信的时候,她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多半站在她的背后。……库兹明吉作为陪嫁赠给新婚夫妇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可是已经被这个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糟踏掉了,现在他每逢要到银行里去付款或者为抵押契约付款,总要来找波德果陵,要他出主意,就跟找律师出主意一样,而且不光是如此,他已经有两次开口向他借钱了。显然,目前他们就是打算向他要主意或者借钱。

库兹明吉不再象从前那样吸引人了。那儿一片凄凉景象。

再也没有欢笑,没有热闹,没有高兴的、无忧无虑的脸容,没有安静的月夜的幽会,主要的是再也没有青春了;再者,所有那些东西大概只有在回忆中才会迷人。……除了塔和瓦以外,那儿还有一个娜,她是塔契雅娜的妹妹娜杰日达,大家不论是开玩笑或者认真,总是把她叫做他的未婚妻;他是亲眼看她长大成人的,大家指望他会跟她结婚,有一个时期他也真是爱上她,准备向她求婚,可是现在她已经二十四岁,而他至今还没有结婚。……“哎,这都是怎么搞的,”现在他暗自想着,困惑地把信重看一遍。“可是,不去一趟不成,她们会生气的。……”他很久没有到洛塞夫家去了,这象一块石头似的压在他的良心上。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阵,想了一忽儿,就硬逼着自己作出决定,到他们家里去住上三天,尽一下自己的义务,然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心安理得,至少拖到来年夏天再去了。

早饭以后他动身到勃烈斯特斯基火车站去的时候,对仆人说,他过三天就回来。

从莫斯科到库兹明吉要坐两个钟头的火车,然后从火车站出来,再坐大约二十分钟的马车。从车站上就可以看见塔契雅娜的树林和三座又高又窄的别墅,那是洛塞夫在婚后头几年干各种投机生意的时候开始建造而没有造完的。弄得他破产的不仅是这些别墅,还有各种农业方面的经营,还有那些频繁的、到莫斯科去的旅行;他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吃早饭,在隐庐饭店②吃午饭,傍晚总是到小勃朗纳亚③或者席沃杰尔卡④去跟茨冈人玩乐(他把这叫做“散散心”)。

波德果陵自己也爱喝酒,有的时候喝很多,也不加选择地跟女人们周旋,然而并不起劲,冷冷淡淡,感觉不到什么欢乐,每逢他亲眼看到别人热心干这种事,他总是生出嫌恶的心情,他不了解那些在席沃杰尔卡觉得比在家里跟正派女人在一起自由得多的人,他不喜欢这种人;他总感到种种不干不净的东西象牛蒡似的缠住了他。他也不喜欢洛塞夫,认为他没有趣味,什么事也不会做,是个懒人,跟他在一起不止一次地生出嫌恶的心情。……他一走出那个树林,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娜杰日达就迎着他走过来。

“我亲爱的,您怎么把我们都忘了呢?”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跟他吻了三次,然后两只手搂住他的腰,说。“您简直不喜欢我们了,好朋友。”

他的脸盘很宽,鼻子肥大,淡褐色的胡子相当稀疏。他学商人的样子把头发往一旁梳,要显得象个普通的、纯粹的俄罗斯人。他讲话的时候把嘴里的气直喷到对方脸上,不说话的时候就用鼻子喷气,呼呼地响。他那营养良好的身体和过分的饱足弄得他不舒服,他为了呼吸得畅快点,老是挺起胸脯,这就给他添上傲慢的样子。他身旁站着他的妻妹娜杰日达,显得很秀气。她生着淡黄色的头发,脸色苍白,眼睛善良而亲切,身材匀称;至于她漂亮不漂亮,波德果陵就弄不清楚了,因为他从她小时候起就认得她,对她的相貌看惯了。此刻她穿一件敞着领口的白色连衣裙,她那裸露的、白白的长脖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新奇而且不大愉快的。

“我和姐姐从早晨起就在等您了,”她说。“瓦丽雅在我们家里,她也在等您。”

她挽住他的胳膊,忽然无缘无故地笑起来,轻松畅快地叫了一声,仿佛突然给一种什么思想迷住了似的。田地里长着开花的黑麦,在安静的空气里一动也不动,树林被阳光照着,这些都很美。在波德果陵身旁走着的娜杰日达,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风景很美似的。

“我到你们家里来住三天,”他说。“对不起,这以前我怎么也离不开莫斯科。”

“不好,不好,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用好意的责备口气说。“ jamaisdemavie!”⑤他忽然说,同时打了个榧子。

他有一个习惯,常常在谈话的时候出乎对方的意外,用惊叹的形式说出一句与谈话毫不相干的话,同时弹指作声。他老是在模仿什么人;如果他转动眼珠,或者随随便便地把头发往后一甩,或者装出慷慨激昂的样子,那就是说,前一天他去过戏院或者参加过有人发表演说的宴会。现在他踩着碎步走路,膝盖也不弯,象个痛风病患者,大概也是在模仿什么人吧。

“您要知道,塔尼雅⑥不相信您会来,”娜杰日达说。“可是我和瓦丽雅都有预感。不知什么缘故,我知道您准会坐这班火车来。”

“ jamaisdemavie!”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又说一遍。

那两个女人在花园里露台上等着。十年前波德果陵(那时候他是一个穷大学生)教娜杰日达算术和历史,她家供他伙食和住宿;当时瓦丽雅是专科学校的学生,顺便在他这里学拉丁语。塔尼雅呢,那时候已经是个漂亮的成年姑娘,除了恋爱以外什么也不想,一心巴望爱情和幸福,热烈地巴望着,期待着她日夜梦想的求婚男子。现在她已经三十多岁,仍旧象从前那么漂亮,体面,穿一件宽大的罩衫,两条胳膊又白又胖,她只关心自己的丈夫,关心自己的两个小姑娘。她的脸上带着这样的一种神情:虽然眼下她在说话,微笑,可是她心里想着别的,她时时刻刻在保卫她的爱情和她对这种爱情的权利,如果有人要夺去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就随时会扑到这个敌人身上去。她爱得热烈,而且觉得自己同样被人热烈地爱着,可是忌妒和为孩子的忧虑经常折磨她,妨碍她感到幸福。

在露台上经过一场热闹的会晤以后,除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以外,大家都走到塔契雅娜的房间里去了。阳光隔着垂下的窗帘射不进来,房间里昏暗,弄得一大束玫瑰花象是同一 种颜色了。波德果陵在窗子旁边一张旧圈椅上坐下来,娜杰日达坐在他脚边的一张矮凳上。他知道,除了现在他听到而且使他清晰地忆起往事的亲热的责备、打趣、欢笑以外,还会有关于借据和抵押契约的不愉快的谈话,这是没法避免的;于是,他思忖,也许还是现在就谈这些事好,不要再耽搁,赶快敷衍过去,然后就可以到花园里去透一下新鲜空气了。……“我们要不要先谈正事?”他说。“你们库兹明吉这儿有什么新闻吗?在丹麦王国万事如意吗?⑦”“我们的库兹明吉可不妙,”塔契雅娜回答说,悲伤地叹一 口气。“唉,我们的事糟透了,糟透了,好象不可能再糟了,”她说,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的庄园要卖掉了,拍卖预定在八月七日举行,已经在各处登了广告,买主纷纷到这儿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现在人人都有权利走进我的房间里来东张西望了。这在法律上也许是公平的,可是这却使我抱屈,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没有人给我们钱,也没有地方去借钱。一句话,可怕,可怕呀!我对您起誓,”她在房间中央站住,接着说,她的声音发颤,眼眶里迸出了泪水,“我凭一切神圣的东西,凭我孩子的幸福向您起誓,缺了库兹明吉我就活不下去!我是在这儿出生的,这儿就是我的窝,要是有人把它从我手里夺走,那我就受不了,我会绝望得死掉。”

“我觉得,您把事情看得过于阴暗了,”波德果陵说。“什么事情都能对付过去。您的丈夫会找到工作,你们会走上新的轨道,按新的方式生活下去的。”

“您怎么能说这话!”塔契雅娜叫道;这时候她显得很漂亮,很有力量,她随时准备向任何打算夺走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窝的敌人扑过去的心情,特别清楚地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的整个体态上。“什么新的生活!谢尔盖正在奔走,人家答应在乌法省或者彼尔姆省的某个地方给他找一个税务督察官的位子,我呢,随便哪儿都能去,哪怕西伯利亚也能去,我准备在那儿住上十年,二十年,不过,我得知道,迟早我仍旧会回 到库兹明吉来。缺了库兹明吉我就活不成。活不成,而且也不愿意再活下去。不愿意!”她叫道,顿一下脚。

“您,米沙,是个律师,”瓦丽雅说,“您是个讼师。这事该怎么办,就该由您出个主意了。”

只有一个回答,既公平,又合理:“什么办法也没有,”可是波德果陵下不了决心照直说出口,就犹豫不决地小声嘟哝道:“是得考虑一下。……我要想一想。”

在他身上有两个人。他,作为律师,有的时候办粗俗的案子,在法庭上对待当事人态度傲慢,老是直率而尖锐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对待朋友也毫不客气;然而在他个人的私生活里,在亲近的或者早已熟识的人们身边,他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体贴态度,他腼腆,容易动感情,不会直截了当地说话。他只要看到眼泪,不满的目光,做假,或者甚至难看的姿态,他就会缩成一团,手足无措。现在娜杰日达坐在他的脚边,他不喜欢她那裸露的脖子,这使他发窘,他甚至恨不得回家去。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勃朗纳亚的一个女人那儿遇见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现在他在塔契雅娜面前觉得很不自在,好象他自己参与了她丈夫的背叛行为似的。这场关于库兹明吉的谈话使他非常为难。他习惯于让一切棘手的、不愉快的问题由法官们,或者由陪审员们,或者简单地由法律的某个条文去解决;如今问题提到他本人面前,要由他来作出决定,他就发慌了。

“米沙,您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大家都喜欢您,把您看成自己人,”塔契雅娜接着说,“我老实跟您说:所有的希望都在您身上。看在上帝份上,请您指点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也许得递个呈文上去?也许把这个庄园转到娜嘉⑧或者瓦丽雅名下去,还不算迟?……该怎么办呢?”

“您救救她吧,米沙,救救她吧,”瓦丽雅点上烟,说。“您素来是个聪明人。您生活经验少,在生活里还没经历过什么,不过您的两个肩膀上有一个好脑袋。……您会帮助塔尼雅的,我知道。”

“是得考虑一下。……也许我会想出什么办法来的。”

他们到花园里去散步,后来走到田野上。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去散步。他挽着波德果陵的胳膊,老是带他走到前头去,显然有事要跟他谈,大概就是谈这种糟糕的事儿。跟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一块儿走路,跟他谈话,是一件苦事。他不时要接吻,而且总是吻三次,拉人的胳膊,搂人的腰,对人的脸喷气,仿佛他身上满是带甜味的胶水,马上就要粘到人身上来似的;他眼睛里露出他对波德果陵有所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