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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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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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不曾对蜜蜂以及蜂巢的世界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兴趣——到了四十九岁,我的脑子里却除了它们再没有别的了。我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他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继续说,“你知道吗,当时我在调查一个女人,她比我年轻,跟我素昧平生,但我觉得她是那么迷人,我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我其实也不完全明白个中缘由。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短暂,还不到一个小时,真的。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对她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喜欢看书,喜欢在花丛间散步,于是,我就和她一起散步,知道吧,在花丛间漫步。这案子的细节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终她还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只感觉好像是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内心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空洞。可是,可是,她又开始在我思绪中出现了。她第一次出现时,我的头脑很清醒,觉得也没有什么,后来,她一次又一次出现,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了——”他沉默了,眯起眼睛,仿佛在召唤着过去。

  蒙露太太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个鬼脸:“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吗?”她开口说话时,光洁的额头上显出皱纹,而深陷的皱纹成了她脸上最显眼的地方。福尔摩斯没有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地板,仿佛盯着一样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东西。

  是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他告诉她,哪怕是凯勒太太在他面前现身,穿越历史的长河,向他伸出了她戴着手套的手,也都没有什么意义。在物理和植物协会的公园里,她曾经抚摸过蓝荆棘和颠茄、马尾草和小白菊,又把一朵鸢尾花捧在手心。她缩回手时,发现一只工蜂飞到了手套上。但她没有退缩,也没有把蜜蜂抖落,更没有一下把它捏死,而是仔细地看着它,露出崇敬的表情(她好奇地微笑,用深情的语气悄悄说着什么)。工蜂停留在她手上,并不急于离开,也没有把刺扎进她的手套,似乎和她一样,也正打量着对方。

  “那种亲密的交流,我没法用言语来准确描述,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见过类似的画面。”福尔摩斯抬起头,“总而言之,那交流持续了也就十来秒钟,绝对不会再长了。然后,她觉得是时候该放走这个小东西了,便把它放回了它来时飞出的花朵。这短暂而简单的经过,这女人和她温柔的手,还有她曾经全心信赖、握在手中的生命,促使我一头扎进了蜜蜂的世界,并全身心投入了进去。你看,这并不是什么精确计算的科学,亲爱的,可它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毫无意义。”

  蒙露太太仍旧盯着他:“但那很难算是真爱吧,不是吗?”

  “我对爱没有什么了解,”他痛苦地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懂爱。”无论是谁或是什么激发了他对蜜蜂的兴趣,他知道,他这孤独一生的追求将完全依靠于科学的方法,他的想法和所著的书籍都不是感情丰富的门外汉们所能理解的。不过,他还有金色的蜂群,金色的花朵,金色的花粉。神奇的蜂群文化支撑了蜜蜂们的生活方式——持续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一个万年又一个万年——证明了昆虫王国在克服生存困境时的巧妙功力。蜂巢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社会,没有一位成员需要依赖人类的施舍。只有守卫在蜜蜂世界边缘的人、保护它们的复杂王国不断进化的人,才会对人与蜜蜂的伙伴关系感兴趣,在它们和谐的嗡鸣声中找到平静,舒缓心灵,在面对世界纷扰变迁时,能得到一丝丝的安慰。而由此生发的神秘、惊喜与敬畏之情,又在傍晚照耀养蜂场的橘黄色阳光中更加彰显。他确定这一切罗杰也都曾体会过、思考过。当他们一起在养蜂场时,他不止一次在那孩子的脸上发现了由衷的惊奇表情,这也让他心中涌上一种无法准确表达的情绪。“也许有人会说那是一种爱,如果他们硬要这么说的话——”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哀伤而压抑。

  蒙露太太发现他偷偷在哭(泪水涌上眼眶,顺着脸颊,流到了胡须里)。可是,那眼泪的消失和它的出现同样迅速,福尔摩斯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叹了一口气。最后,他听到自己说:“我真的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如果你能留下来,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蒙露太太不愿说话,只是把目光转向墙上的画,仿佛当他不存在。福尔摩斯又低下头。这是我罪有应得,他想。眼泪又开始涌出,但马上停止了。

  “您想他吗?”终于,她打破沉默,语气平淡地问。

  “当然想。”他立马回答。

  她的目光掠过画作,停在了一张褐色的照片上(照片里,她怀抱着还是婴儿的罗杰,年轻的丈夫骄傲地站在他们身边)。“他很崇拜你,真的。您知道吗?”福尔摩斯抬起头,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她转身看着他:“是罗杰告诉我关于瓶子里蜜蜂的事的。您跟他说过的关于蜜蜂的一切,他都提过;您说的一切,他都跟我说过。”

  尖锐严肃的语气消失了,蒙露太太突然想要跟他说话了。她温柔的声音中透着忧郁,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这让福尔摩斯感觉她似乎原谅他了。可他只敢认真聆听,点头赞同,偷偷地打量着她。

  她的痛苦越来越明显,她仔细盯着他懊恼而憔悴的脸:“先生,我现在该怎么办?儿子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呢?他为什么会那样离开我?”

  可福尔摩斯也想不出任何确定的答案回答她。她用目光恳求着他,似乎她只要一样东西,一样有价值的东西,一样确定的而且是好的东西。在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全世界最残酷无情但又是最坚韧不屈的心态应该就是在没有确定答案的情况下,还想要寻找一件事真正的意义。况且,他知道,他不能像对待梅琦先生那样,编造谎言去安慰她;也不能像华生医生写小说那样,创造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来填补事实的空白。不行,这一次,事实的真相是明明白白、无法否认的:罗杰死了,而且死于不幸的意外。

  “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先生?我必须知道为什么。”

  她说的这句话之前有无数人曾经说过——他在伦敦时就来找过他的人;多年以后,他退休隐居在苏塞克斯时,还来打扰他的人——他们都想要他的帮助,请求他减轻他们的困扰,让他们的人生重新恢复正常。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想。如果每个问题都能确定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就好了。

  然后,困惑感再次席卷而来,让他感觉无法再思考,但他尽力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述清楚。他庄重地说:“有时候,很多事情的发生似乎确实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亲爱的,现实的情况对我们来说是不公平的,是毫无逻辑的,是我们无论怎样都找不出个中缘由的。可它们就是如此,很遗憾。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我们如果要生活下去,就必须接受最残酷的现实。”

  蒙露太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打算回应,但接着,她苦笑着说:“是的,是这样的。”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书桌——笔、纸、书、玻璃瓶——她把她曾经碰过的每样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摆完以后,她转过身,对他说:“对不起,我要睡一觉了,过去这几天真的太累了。”

  “你今天晚上要待在我那边吗?”福尔摩斯很担心她,同时,他也感觉此时的她不应该一个人待着。“安德森的女儿正在做饭,不过,也许你会发现她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客房里还有干净的床单,我确定——”

  “我在这里挺舒服的,谢谢您。”她说。

  福尔摩斯想坚持己见,但蒙露太太的目光已经越过他,投向了黑暗的走廊。她弓着背,头却坚定地仰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又圆又黑,周围还有一圈浅绿色。她无视他的存在,把他推到一边,一言不发地走进罗杰的房间。他想,她大概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出来吧。她朝门口走去时,他拦住她,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往前走。

  “我的孩子——”

  她没有挣扎,他也不再阻止她,只是握着她的手,她也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一眼——他们掌心贴着掌心,手指轻轻的触碰已经传达出了对彼此的关怀——最后,她点了一下头,抽出手,走出了房门,很快消失在走廊里,只剩下他孤独地留在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罗杰的房间。在走廊里,他用拐杖在前面一边敲,一边走,就像盲人一样(他身后是男孩明亮的房间,面前是昏暗的小屋,而蒙露太太就在他前方某处)。走到门口,他摸索着找到门把手,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门打开。外面的光线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一时停住脚步;他站在那里,眯起眼睛,呼吸着雨后湿润的空气。宁静的养蜂场就像座避难所,召唤着他,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四块石头间时一样平和。他深吸一口气,往前迈步,走上小路时,眼睛还是睁不开。他在路上停下来,在口袋里搜寻牙买加雪茄,但只找到一盒火柴。算了,他想。他继续往前走,鞋子在稀泥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小路两侧高高的草丛上闪耀着露珠的光芒。快到养蜂场的时候,一只红色蝴蝶从他身边飞过。又一只蝴蝶跟着来了,像在追赶前面的一只——接着,又有一只。当最后一只蝴蝶飞走后,他扫视了一眼整个养蜂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排排蜂巢和隐藏了四块石头的草坪上(雨后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安静的)。

  他继续往前,朝着农庄与天际线交接之处走去;地平线上,是他的农庄、花园和蒙露太太的小屋。白色而纯净的土壤中,岩层的变化显示了岁月的变迁,通往海滩的蜿蜒小路边峭壁林立,每一个岩层都暗示了历史的沧桑巨变,它们在漫长的时间里持续而缓慢地形成,层与层之间还夹着化石和卷曲的树根。

  他开始沿着小路往下走(仿佛是双脚不停地指引着他,他拄着拐杖,在潮湿的石灰岩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小坑),他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遥远的隆隆声、嘶嘶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短暂沉默,就像是人类生命尚未孕育之前,造物主最初的语言。他看到,午后的微风与海洋的波动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海滩上,几英里之外,阳光反射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海水也变得越来越耀眼,太阳似乎从海底深处升起,海浪中橘色和红色的范围也越来越大。

  可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遥远、那么抽象、那么陌生。他越是看着大海与天空,就越能感觉到它们与人之间的距离。他想,这也许就是人类为什么总是纷争不断的原因——人类进化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自我天生的本质,那种背离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副作用。想到这里,突然涌出的悲怆之情让他几乎无法承受。海浪依然卷着,悬崖依然高耸,清风依然带着咸咸的味道,暴风雨依然缓解着夏日的炎热。他继续沿着小路往下走,内心冒出一个不安分的念头:他只想成为那原始的自然秩序的一部分,逃离身为人的约束和人类自以为是的无谓喧嚣。这想法在他脑中根深蒂固,超越了他所重视、所相信的一切(他写下的众多作品和理论,他对无数事物的观察)。太阳西沉,天空开始摇晃;月亮占据了天空,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像个模糊又透明的半圆,挂在蓝黑色的苍穹之上。他飞快地想了想太阳和月亮,一个是炙热而耀眼夺目的星球,一个是严寒而毫无生命的新月,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却又是彼此不可或缺的。想到这里,他觉得满足了。一句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至于出处,他早已忘了:太阳无法追上月亮,夜晚也不能超越白天。最后,就像他过去走在这条小路上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过的那样,黄昏降临了。

  他走到小路的中点,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阳光照耀着满潮池和碎石堆,与深色的阴影混在一起。他在可以俯瞰海景的长椅上坐下,把拐杖放到一旁,望着下面的海滩——然后是海洋,然后是变幻不定、无边无际的天空。几片不肯离去的乌云仍然停在远处,云层里偶尔亮起的闪光就像萤火虫一般。几只海鸥似乎在对着他鸣叫,相互绕圈飞行,灵巧地趁着轻风起飞;在它们下方,是橘黄色的海浪,模模糊糊,但又闪着光。在小路拐弯通往沙滩的地方,他注意到了几处新长出来的草丛和怒放的野蔷薇,但它们就像是被从上方肥沃土地上驱逐出来的流浪者。他觉得他好像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持续不断,低沉而有节奏,和风声的呜咽有些类似——又或者,它是别的什么声音?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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