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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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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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罗杰铺得整整齐齐的床边坐下,看着周边的环境。衣柜门把手上挂着书包,捕蝴蝶的网立在角落。他又站起来,慢慢在房间四处走动。好多书。《国家地理杂志》。抽屉柜上的小石头和贝壳。墙上挂的照片和彩色画作。学生书桌上摆满各种东西——六本教科书、五支削尖的铅笔、画笔、白纸——还有装着两只蜜蜂的玻璃瓶。

  “原来在这里。”他拿起瓶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两只蜜蜂没有受到丝毫打扰,仍然保持着他在开往东京的火车上第一次发现它们时的样子)。他把瓶子放回桌上,确定它的位置和之前完全一样。这个男孩的房间是多么井井有条、多么精确严密啊,一切都是摆好的、整齐的,就连床头柜上的东西也是规规整整——剪刀、一瓶胶水、一本大大的纯黑色封面的剪贴簿。

  福尔摩斯把剪贴簿拿起来,又在床边坐下,随意地翻开查看。里面贴着男孩精心收集剪贴的图片,有的是野生动物和森林,有的是士兵和战争,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广岛原政府大楼破败凋敝的照片上。看完剪贴簿,自从天亮起就挥之不去的疲惫感终于将他完全吞没。

  窗外,阳光突然变得暗淡。

  纤细的树枝划过窗户玻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他坐在罗杰的床上,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说完,他躺在男孩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把剪贴簿紧紧抱在胸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他就睡着了,不过,这种睡眠既不是筋疲力尽后的安枕,也不是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小睡,而是一种把他拖入无尽宁静之中的慵懒状态。现在,那庞大而深沉的梦境把他送到了别处,把他拖离了身体所在的卧室。他睡了六个多小时,呼吸均匀而低沉,手脚一下也没有动过。他没有听见正午响起的惊雷,也没有察觉到正从他土地上刮过的暴风雨,高高的草丛被狂风折弯,豆大的雨滴砸湿了地面;他更没有发现暴雨过后,小屋的门被吹开了,雨后凉爽的空气吹进客厅,吹过走廊,一直吹进罗杰的卧室。

  但福尔摩斯感觉到了脸上和脖子上的凉意,像是轻轻压在他皮肤上的冰凉手掌,催促着他快点醒来。“是谁?”他嘟囔着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盯着床头柜(剪刀、胶水)。他缓缓移开视线,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房间外的走廊,走廊夹在男孩明亮的卧室和打开的前门之前,显得很模糊。好几秒钟之后,他才确认有人正在走廊的暗处等着,那人一动不动,面对着他,被身后的光线勾勒出剪影般的轮廓。微风吹得她的衣服窸窣作响,掀起了裙边。“是谁?”他又问了一遍,但他此时还没法坐起来。就在这时,人影往后退缩,似乎是滑向了门厅——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把一只手提箱拿进小屋,然后把前门关上,小屋再次陷入黑暗之中,而她也像刚刚出现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蒙露太太——”

  她现身了,像是被磁铁吸引般走向男孩的卧室。她的头飘浮在黑暗中,像是漆黑背景中一个虚无缥缈的白色球体,可那黑暗并不是一种颜色,而是在她下方飘浮着、摇摆着。福尔摩斯推测,应该是她穿的丧服吧。她确实穿着黑色的裙子,镶着蕾丝的花边,样式相当简单朴素;她皮肤苍白,眼睛周围可以看到深深的黑眼圈(悲伤夺走了她身上的年轻气质,她现在形容枯槁、动作迟缓)。她跨过门槛,不带任何表情地点了点头,朝他走来,看不出一丝她在罗杰去世当天痛哭流涕的悲伤,也没有她在养蜂场时表露出的愤怒。相反,他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温柔、一种顺从,甚至是平静。他想,你不能再责怪我或我的蜜蜂了,你错怪我们了,孩子,你现在也意识到你弄错了吧。她朝他伸出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手里的剪贴簿抽了出去。她躲避着他的目光,但他从侧面看到了她圆圆的瞳孔,就和他看到的罗杰尸体的眼睛一样空洞。她一言不发地把剪贴簿放回床头柜,按照男孩的习惯,把它摆得整整齐齐。

  “你怎么来了?”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地上,让自己在床垫上坐直。他刚说完这句话,却立马尴尬得红了脸——是他睡在她的小屋,抱着她死去儿子的剪贴簿,就算有人要问这个问题,那提问的人也应该是她。但蒙露太太并不介意他的存在,这反而让他更加不自在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靠床头柜摆放的拐杖。“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他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索着,抓到了拐杖的把手,“希望你这一路不是太累。”他为自己如此浅薄的话语感到羞愧,脸越发红了。

  此刻,蒙露太太站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坐在床上,也背对着她)。她解释说,她觉得还是回到小屋比较好。福尔摩斯听到她平静的语气,不安的感觉消失了。“我在这里还有好多事需要处理,”她说,“很多事情要办——罗杰的事、我的事。”

  “你一定饿坏了吧,”他拄好拐杖,“我让那个女孩子给你拿点东西来吃。要不,你就去我的餐厅吃饭?”

  他不知道安德森的女儿在镇上买完了杂货没有,他站起身,蒙露太太却在他身后回答:“我不饿。”

  福尔摩斯朝她转过身,她正斜眼盯着他(那充满嫌恶之情的空洞眼神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总是把他放在视线边缘)。“你还需要什么吗?”他只能想到这样的问题,“我能做什么?”

  “我能照顾好自己,谢谢您。”她把目光彻底转开了。

  她松开交叉抱在胸前的双臂,开始翻看桌上的东西。福尔摩斯观察着她的侧影,突然明白她这么快回来的真正原因了:她想要好好地终结生命中的这一段篇章。“你要离开我了,对不对?”他还没有想清楚,就已经脱口而出。

  她的指尖拂过桌面,掠过画笔和白纸,在光滑的木桌表面停留了一会儿(罗杰曾经就在这里写过家庭作业,画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精美图画,显然还认真地看完了他的杂志和书)。虽然孩子已不在人世,但她仿佛还能看见他坐在那里,而自己则正在主屋忙着煮饭打扫。福尔摩斯也仿佛看见罗杰坐在桌前——跟自己一样,他俯身趴在桌上,从白天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黎明。他想把自己的所见告诉蒙露太太,告诉她,他们都想象着同样的画面,但他并没有说,他只是保持着沉默,等待着从她嘴里最终说出的确定回答:“是的,先生,我要离开您了。”

  福尔摩斯心想,你当然是要走的。他理解她的决定,可她确定的态度让他感觉很伤心。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了,像是在恳求她再给他第二次机会:“拜托,你不需要如此草率地决定,真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一点也不草率,您明白吗。我想了好几个钟头——我怎么看待这件事都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对我来说,这里没有什么价值了,除了这些东西,其他都不重要了。”她拿起一支红色的画笔,若有所思地在指间转动着,“不,这个决定一点也不草率。”

  一阵微风突然轻轻吹动了罗杰书桌上方的窗户,树枝从玻璃上擦过。一时间,微风变强,晃动着窗外的大树,树枝猛烈地敲在窗上。蒙露太太的回答让福尔摩斯沮丧不已,他只得叹了口气,又问:“那你会去哪儿呢?伦敦?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我的生活无论怎么样,都不再重要了。”

  她的儿子死了。她的丈夫死了。她亲手埋葬了她最深爱的人,也从此把自己埋进了他们的墓中。福尔摩斯想起了年轻时曾经读过的一首诗,其中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年少时他的脑海中:我要孤独地去了,你也许能在那里找到我。她的绝望让他无言以对,他走上前,说:“怎么可能不重要?放弃希望就等于放弃了一切,你可不能这样,亲爱的。无论境况如何,你都必须坚持,如果你不坚持,那你对儿子的爱又该如何延续呢。”

  爱,这是一个蒙露太太从来不曾听他说过的字眼。她瞥了他一眼,用冰冷的眼神阻止了他。接着,她似乎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便把目光转向书桌,说:“我学了很多关于这些东西的知识。”

  福尔摩斯看到她伸出手去拿装蜜蜂的玻璃瓶。“是吗?”他问。

  “这两只是日本蜜蜂,很温柔、很害羞,对不对?跟您养的那些蜜蜂不同,对吧?”她把玻璃瓶放在自己掌心。

  “你说得对。看来你真是做过一番研究。”蒙露太太掌握的这点小知识让他觉得惊讶,可当她不再说话时,他又皱起了眉头(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瓶子上,紧盯着里面死去的蜜蜂)。他无法忍受沉默,便继续说:“它们是非常了不起的生物——正如你所说的,非常害羞,但在消灭敌人时,却是不遗余力。”他告诉她,日本大黄蜂会捕猎各种类型的蜜蜂和黄胡蜂。一旦大黄蜂找到蜂巢,就会留下分泌物以做标示,这种分泌物会把附近区域里的大黄蜂都召集起来,对蜂巢发动攻击。但日本蜜蜂能够探测到大黄蜂的分泌物,从而让自己有时间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攻击。当大黄蜂进入蜂巢后,蜜蜂会把它们各个包围,用自己的身体把对方团团围住,让它们处在四十七摄氏度的温度中(这对大黄蜂来说太热,而对蜜蜂来说却刚刚好)。“它们真的是很神奇,对不对?”他得出结论,“我在东京碰巧遇到了一个养蜂场,你知道吧。我很幸运地得以亲眼见到它们——”

  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窗帘。就在这时,福尔摩斯感觉自己此时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实在是不合时宜(蒙露太太的儿子被埋在坟墓里,自己能给她的居然是关于日本蜜蜂的介绍)。他摇摇头,为自己的无助和愚蠢而懊恼。就在他思索该如何道歉时,她把玻璃瓶放在桌上,用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说:“这都没有意义——它又不是人,您怎么这么说——它们都不是人,只是些科学知识和书本上的东西,被塞在瓶子里和箱子里的东西。您难道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吗?”

  她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轻蔑与鄙视,福尔摩斯被她尖刻怨恨的语气激怒了。他努力让自己在回答之前平静下来,可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紧紧抓住拐杖,指关节都开始发白。你知道什么,他想。他愤怒地叹了一口气,松开抓住拐杖的手,蹒跚走回罗杰的床边。“我没有那么死板,”他在床脚坐下,“至少,我自己不愿意这么认为。但我要怎么跟你说,才能让你相信呢?如果我告诉你,我对蜜蜂的喜爱既不是出于任何科学研究的目的,也不是来自书本上的说教,你会觉得我更有人情味一点吗?”

  她依然盯着玻璃瓶,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蒙露太太,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的记忆力恐怕也在逐渐衰退,你肯定很清楚这一点。我经常把东西放错地方——我的雪茄烟、我的拐杖,有时候甚至是我的鞋——我在口袋里找到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这既让我觉得好笑,也让我觉得害怕。还有的时候,我会忘记我为什么从一个房间走到了另一个房间,或是怎么也看不懂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但有其他很多事情,却牢牢地烙在我的脑海里,似乎永远都无法磨灭,这真是矛盾极了。比如说,我对自己的十八岁就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是个高个子、独来独往、算不上英俊的牛津大学学生,每天晚上和教数学与逻辑的导师在一起。导师是个循规蹈矩但很爱挑剔的人,并不讨人喜欢,和我一样住在基督教会学院,你也许听说过他的名字,刘易斯·卡罗——我叫他C。L。道格森教士。他发明了神奇的数学谜题和字谜游戏,还有最让我感兴趣的密码文,他的魔术手法和折纸艺术直到今天还令我记忆犹新。还有,我也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匹小马,我记得我骑着它,奔驰在约克郡的荒野上,在石南花盛开的花海中迷了路,但我却那么高兴。在我的脑海中,还有其他很多这样的场景,很容易就回想起来。为什么它们能保存下来,而其他的记忆却烟消云散了呢,我也说不上来。

  “但还是请你听我再说一件关于我自己的事,因为我觉得它很重要。我知道,你看着我的时候,一定觉得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孩子,你会有这种感觉,错更多地在我,而不在你。你只认识年老时的我,隐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养蜂场里。每次我多说几句话,往往说的也都是蜜蜂。所以,我不怪你对我有这样的看法。可是,在四十八岁之前,我从来不曾对蜜蜂以及蜂巢的世界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兴趣——到了四十九岁,我的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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