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辅知道刘希对流云很是情深，父亲这件事伤透了刘希的心，自己也好生内疚，虽然有要事在身，也只好陪他前去。
来到李绍荣住处，周光辅不要门人通报，径直进去。却见李绍荣站在大堂上，对着一幅画像作揖，画像前焚起两柱香，飘动两缕淡淡的紫灰色轻烟。
听到有人进来，李绍荣行完礼之后方才转身，没有露出丝毫惊奇，神色平和，微微颔首，象是知道他们会来。
刘希和周光辅一看那幅画，画上一个妙龄女子，含睇凝笑，从一面羯鼓前侧身扭转，是一个优美的舞蹈动作，显露出她的婀娜体态。
那舞女正是流云，刘希心中大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顿时晕倒在地。
很久，他才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一张躺椅上，周光辅关切地望着他，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好了，你终于醒了……”
李绍荣坐得远远的，叹口气：“末将万分抱歉……早知道判官大人对流云如此情深，我不会夺人所爱……”
刘希心想，事已至此，这种便宜话当然可以说得如此轻松。
那幅画当真是丹青妙笔，出神入化。望着流云婀娜的体态，妩媚的面容，流盼的眼神，刘希再次热泪盈眶了。
李绍荣道：“这是悯忠寺的和尚归真所画，大人要是喜欢，末将可以割爱……”
刘希也认识悯忠寺的和尚归真。他在幽州城大大有名，最擅长工笔人物画。据说曾经得到开元年间大画师周昉的真传。周昉被称为古今人物画第一圣手，他的画被传得神乎其神。传说有一个新罗来的人，买了周昉的几十卷人物画，回到家中，画上的人物全部不见了，只留下配景的高山流水，鞍马鸟兽，竹石草木，据说画中人物已成仙而去。
此刻，刘希如何有心情欣赏归真的丹青妙笔，看着那画只是流泪不已，周光辅也觉凄然。
李绍荣虽然暴戾粗豪，也不能不心中有愧。脑海中不断回旋着流云临死时反复说的几句话：“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他家中断粮，决心杀掉流云，在杀死流云之前，他找来悯忠寺的和尚归真，要流云摆出一个舞蹈姿势，叫归真画下来。归真画画的时候，预感到这幅画是自己的绝笔，一丝不苟，非常认真，尽管运笔时直冒虚汗，手腕发颤，这幅画还是画得相当成功。画一画完，却先被李绍荣杀死，烹煮吃掉。
流云知道自己的命运，每到进餐的时候，她总是吃得很少。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李绍荣竭力劝她多吃一点东西，告诉她援兵就要到来，幽州就要脱困。她将信将疑，比平常多喝了两口汤。李绍荣还和她温存了一个晚上，一直搂着她，爱怜无限。流云心中不安，非常害怕，她和李绍荣耳鬓相磨中，发现李绍荣居然流了眼泪，这是她从来没有看到的。她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喃喃地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我、我的妹妹……妹妹……”她似乎想哀求李绍荣救自己的妹妹，终于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即使说出了也等于没有说。——大部分军将的女眷已经死了，自己姊妹现在才死，已经算是幸运了。
天亮的时候，她因为身体虚弱，昏沉沉之际，喉咙一阵剧痛，一柄利剑已经割断喉管。她还能睁开眼睛，却见李绍荣在用脸摩擦着她的脸颊，一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流云惨叫一声，一时还不能断气，血一阵阵往上涌，她瞪大眼睛，望着李绍荣，似乎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就此香消玉殒。
刘希一指那画，李绍荣把画取下来，放在刘希面前。刘希展开画幅，咬破手指，在那画上疾书：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写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画上也沾上斑斑点点的鲜血。
刘希还要找单廷圭索要燕舞的遗骨，周光辅见他身体太过虚弱，又伤痛难已，担心他再也支持不住，便强行将他带回住处，并向他保证，他马上去取燕舞的遗骨。
办完这件事，他才去找父亲，却听得父亲去了杨光远处。他想去杨光远家，却一阵阵头昏，虚汗直冒，他来回奔波几趟，已经支持不住了。他坐了一阵，身体发软，就要倒将下去，赶紧狠掐自己的虎口，迫使自己清醒。
他实在支持不住，想坐等父亲回来，却又接到城上急报，契丹使者求见。
没有办法，周光辅作了一番安排，然后朝杨光远家走去。
杨光远家也在内城，平常时候，这几步路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现在，周光辅感到浑身无力，脚步发飘，象踩在棉花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摔倒在地。
来到杨光远家中，父亲果然和杨光远在密室议事。周光辅知道父亲找杨光远为了什么。整个幽州城已经断粮，只有杨光远还存有一些余粮，父亲想知道杨光远究竟有多少粮食，希望他能够献出来解救燃眉之急。
看到两人的情形，周光辅知道，父亲的劝告没有起作用。杨光远一脸苦像，仿佛比任何人都还倒霉，尽管他的脸依然是胖胖的，依然红光满面。却把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做出一副可怜相。
周光辅禀报：“父帅，契丹派来使者，候在丹凤门外，声称要见父帅，请父帅示下，见是不见？”
周德威问道：“使者是什么人？”
周光辅道：“袍笏梅里。”
梅里是贵族官名，使者的身份不低。此番，契丹人派出一个梅里前来幽州，一定是下最后通牒，如果他们拒不投降，契丹日内就将攻城。幽州处在如此景况，只消轻轻一攻，全城就会土崩瓦解。
周德威叹了口长气，转身对杨光远道：“阿檀贤侄，算是老夫求你了！幽州到了最后关头，把存粮献给老夫，老夫一定按照你能够卖出的价钱补偿你。全城都断了粮，幽州将士都说你手中还有粮食，你如果不拿出来，必然会酿出祸端，贤侄也危险之极。还是听老夫劝告吧……”
杨光远苦笑道：“令公一定说侄儿还有存粮，侄儿再三分说，你还是不信，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全家好几天没有吃上一口东西了，我阿檀路都走不动了……令公，阿檀是你多年的心腹，你宁肯相信刘守光那些叛将，就是不相信自己的亲信，不知是什么道理？”
周德威叹气道：“阿檀，难道是我不相信你吗？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象是饿了几天的人吗？老夫言尽于此，你阿檀如果忍心，就看着老夫将自己的爱妾、爱女一一杀掉充作军粮吧！”
周德威愤然离开了。
前去丹凤门的路上，周光辅说起石无能、白云飞不见下落，周德威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才说：“……吉人自有天象……我不相信我周德威过不了这一劫……”
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周光辅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又提起刚才刘希索要流云、燕舞遗骨的事情，不无抱怨地说：“父帅变化太大了！想当年，父帅战场上叱咤风云，横扫千军。当年攻潞州，破夹寨，一日数战，生擒汴将陈夜叉、黄角鹰、方骨仑等汴梁猛将，何等威风。柏乡之战，父帅多谋善断，庙算周详，深得晋王倚重，以三百骑威压敌营，挑战强敌，因而获得柏乡大捷。刘寻袭击太原，父帅闻之，亲率五百精骑数百里奔袭，入土门，据临清，致使名将刘寻无功而返。汴贼闻名丧胆，契丹胡虏不敢南窥！现在却处事犹豫，瞻前顾后。对手下败将单廷圭百般笼络，怕他生事。弄得将士离德，亲信寒心。父亲献出流云和燕舞，没有笼络到李绍荣和单廷圭，反而大大伤害了王思同和刘希，以后谁还能为父帅出死力拼杀！”
周德威心中感慨，叹道：“老夫老矣，或许真如你所说，暮气已深，才有蓟州之败，导致幽州局势糜烂如此。光辅，你文武全才，阅历已深，只要熬过幽州这一场大难，你或许能成为一代名将！唉……什么也不必说了，先对付契丹使者吧……”
周光辅轻声道：“象杨光远如此贪得无厌，不顾大局的小人，父帅何不效法魏武诛杀王垕故事，一举两得……”
王垕是魏武帝曹操的粮官，曹操十七万大军和袁术在寿春相持，军中缺粮，曹操为了稳定军心，借王垕的头颅安抚众人，对外声称王垕克扣军粮，蒙骗众人。周德威自然知道周光辅的言下之意，摇头道：“暂且不说此事……”
周德威来到丹凤门城楼接见契丹使者袍笏梅里，所以在这里接待，当然是因为不想让契丹使者知道太多城中情况。
袍笏梅里一个人坐在箩筐中，被绞车吊上城来，看到的景况使他暗自惊讶，幽州城已经被围两百多天，守城士兵一定虚弱之极。没想到，他一上城墙，看到的士兵个个身强力壮，精神饱满，城墙上旗帜整齐，守城器具堆积如山。他心中赞叹：周德威一代名将，当真不凡，坚守幽州快要一年，粮尽援绝，处境如此艰难，却把幽州守得坚如磐石。两队士兵刀枪明亮，整齐列队，夹道而迎，一名偏将把袍笏梅里带进城楼。
正中一个身长面黑的高大汉子，身披紫色斗篷，俨然有肃杀之气，威风不减，正是周德威，身边的青年将官当是他的儿子周光辅。
袍笏梅里第一次见到这个威震天下的一代名将。契丹人一直把周德威当作最厉害的对手，想不到蓟州一战就轻易杀败了他，接着是两百多天的围城，周德威处于被动挨打之中，虽然守城之战给契丹人造成极大伤亡，但契丹人还是轻视他。说到以前周德威驰骋沙场，屡建奇功，人们都认为那是他的对手太过脓包所致。此刻，看到经过艰苦卓绝的围城之后，幽州城依然保持这样的情形。看到依然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充满肃杀之气的威严虎将，袍笏梅里不禁肃然起敬，再不敢有轻视之心。心中暗叹，毕竟韩延徽有见识，他反对马上进攻幽州，建议再围困一个月，免得我契丹壮士多有损伤。
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周光辅巧作安排。墨君和回城的时候，有五百多壮士自愿来到幽州，闯过契丹营帐以后还剩百余人，这些人没有经受围城苦难，自然身强力壮了。周光辅尽数招来，列队于契丹使者可能看到的地方。这一疑兵之计果然收到了效果。
袍笏梅里上前行礼，立定身体，不卑不亢地道：“将军，天皇王口喻，尔等困守孤城已经两百多天，我军明天就将驱动虎狼之师一举破城！上天有好生之德，天皇王仰慕将军大才，破城之前，给将军指点一条生路，请将军速降，一则可救得幽州全城生灵，二则天皇王将封将军为燕王，将军得遇名主，尚可永镇幽州，何乐而不为！”
周德威冷冷一笑，果然如袍笏梅里所闻，周德威笑不改容，脸上冷峻如铁，声音低沉，却充满威严，语气斩钉截铁：“你来劝降？阿保机也算一代人杰，应该知道我周德威，居然也派人劝降，当我周德威是什么人？老夫岂是韩延徽、卢文进一般败类？忠臣不侍二主！老夫受先王大恩，必将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回去告诉你家天皇王，我幽州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
周德威正气凛然，慷慨激昂。袍笏梅里心中佩服，又道：“将军忠义感人，下官佩服，然而将军如此固执，困死幽州，又有何益？然则，我天皇王爱慕将军大才，格外施恩，只要将军交出石无能、螺雪公主，放将军和你的部属离开幽州如何？”
周光辅心中一动，阿保机胜券在握，却如此示惠，对这两人志在必得，担心破城之际，玉石俱焚，两人受到损伤。
周德威冷冷一笑，道：“要本帅离开幽州，根本不必提起，幽州在，我周德威就在，幽州亡，我周德威就此毕命，尽忠晋王！不过，献出石无能和螺雪公主，倒是可以议一议。本帅献出这两人，契丹人能否退兵？”
听到父亲答应献出石无能、螺雪公主，周光辅心中一惊，随即一转念，父亲或许仅仅是试探。
袍笏梅里微笑道：“将军说笑了，燕云十六州乃我大辽安危所系，我契丹必须得到！我契丹倾巢南下，岂有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回去的道理！”
周德威道：“然则，尔等能够给老夫什么好处？”
袍笏梅里道：“如果将军不愿意离开幽州，我们可以给将军一些粮食，以换取这两人！”
听到“粮食”二字，不仅周光辅眼睛一亮，在场众人都竖起耳朵，静听他们的对话。
周德威道：“这个，……你们打算给多少粮食换取这两人？”
袍笏梅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