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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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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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了停又道:“刘晨和阮肇,在仙子身边过了半年,终于因为想家,要离别而去。两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头惆怅而泣别。还有人说,他们回家一看,人间已过了十世。后来他俩重入天台山寻访仙子,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春来尽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沈瑄看见她的眼神闪烁迷离,已知其意,遂道:“也是啊,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呢?”
  蒋灵骞不由得又望望他,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连忙转过身,又低声道:“真的不走了?”
  沈瑄见她波光流转,早已醉了,不禁握住一只纤纤素手,柔声道:“永远也不走了。”
  露华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风,铮琮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扰恋人的清梦。只有殷勤的碧桃花,将胭脂一般娇艳的花瓣,纷纷扬扬的洒在两个相依的人影上。
  “你真的……”蒋灵骞轻叹道,“什么也不管了。”
  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含笑的眼神里,却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悲凉,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他想到,虽然对她许下了一生的相守,其实也仅仅只有不到半年之期。难道,她也感觉到了么?不会的,她不知道。
  沈瑄笑道:“离儿,我答应在这里陪伴你一辈子,你可不能只陪我一年。”说着将那紫色的解药放在她唇边。蒋灵骞莞尔一笑,含了药丸。却转过身去,指着那树桃花道:“将来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碧桃花下,然后天天来看你,好不好?”
  沈瑄道:“很好,是生是死,我都不离开你。可是等我头发白了,你再说这话也不迟啊!”他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极度的恐惧,难道真的要她看着自己死去么?他许下这不能实现的白首之盟,会不会害了她?可他既不忍心拒绝她,也不能够拒绝自己的心愿啊……
  蒋灵骞没看见他脸上变化,低头抚玩着自己的长发,微笑道:“瑄哥哥,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琴声了。”
  沈瑄心中又是一荡,他可也很久没听见离儿这样叫他了,遂笑吟吟的牵了她,去弹那架瑶琴。
  第二日清晨,蒋灵骞就把沈瑄拉了起来:“我们去找爷爷。”
  沈瑄有些惊异,蒋灵骞宛转道:“我自幼蒙爷爷抚养长大,如今要,要嫁给你,总须向他禀告一声。而且,我也有快三年没见到他了。”
  沈瑄点头称是,却又道:“只是你爷爷定然不答允我们的事。”
  蒋灵骞道:“那也未必。爷爷与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绝;但倘若你对了他的脾胃,说不定会慨然赞同。不过你放心,不管他怎么说,我,我是跟定了你啦。”说罢满面娇羞。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里还能不放心。这就走么?”
  “不忙!”蒋灵骞不急不徐的踱到竹林里,取出那枝斑竹箫悠悠的吹了起来。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静静听着。原来是他第一次在葫芦湾听见的那只无名曲子。这支曲子仿佛天然的就飘荡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蒋灵骞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种甜美欢愉。这时竹林里雪光一闪,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来她用箫声召唤她的雪衣。”沈瑄想。
  蒋灵骞搂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语,雪衣却用鹿角轻轻的去挑小主人的头发,那情形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招手道:“瑄哥哥,雪衣带我们去赤城山。”
  “那它驮得了两人么?”沈瑄问。
  蒋灵骞已然骑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
  那白鹿果然为灵物,沈瑄怀疑天台派的轻功是向它学的。他坐在蒋灵骞身后,缕缕馨香的发丝吹拂到他的面颊上。这是在骑鹿升仙么?只怕人间天上,更无复此至乐了。
  赤城山顶上,白鹿放下两人,盈盈而去。沈瑄问道:“它几时再来?”
  蒋灵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蒋灵骞带着沈瑄绕到了赤城山居后面,山坡上几棵老松,枝桠苍虬,成龙蟠虎踞之态。仔细一看,繁茂的枝叶下遮盖着几间低矮的茅屋。原来赤城山人不住在老的“山居”之中,却在这里结庐。蒋灵骞叫了几声爷爷,无人开门。难道蒋听松又不在?正要推门,忽听的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蒋灵骞转过身,迎上那个从松林里踱出来的老人:“爷爷……”
  蒋听松扶着她的肩,长叹了一声:“一走就是三年……本来好好的嫁你出门,惹了这些祸。”
  蒋灵骞抬头问道:“爷爷你这些年身体可好?”
  沈瑄对蒋听松的情况早有耳闻,可看见这个老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被多少江湖中人称为魔头,老怪的一代高手,纵然归隐,也会多少留下锋芒和戾气的。可是眼前这个蒋听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状的袍子,意兴阑珊的,只是茫茫然说:“还好,还好。”
  沈瑄正犹豫要不要过去见礼,蒋听松却已经看见他了。他虽然暮气沉沉,思路还很快,遂问蒋灵骞:“你跟汤家闹翻,就是为了这个小子么?”
  蒋灵骞噘嘴道:“爷爷,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他们把我关起来,还叫很多人杀我……”
  “算啦算啦,”蒋听松摇头道,“过去就算啦。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这话是问沈瑄的,蒋灵骞却赶快抢道:“他叫沈瑄,是桐庐的医生。”原来她见爷爷居然不追究前事,料定大有机会,遂帮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庐人。他明白蒋灵骞不说出他的洞庭派出身,是怕又起波澜。他虽不肯隐瞒身世,但也只得体谅蒋灵骞的用意,默不作声了。
  “沈瑄……”蒋听松沉吟着,“你倒是那一点胜过汤慕龙,居然抢走了灵骞?”
  “晚辈哪一点都不比汤公子强。”沈瑄淡淡道。
  “咦?”蒋听松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起来。沈瑄被他萧索的眼光一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毕竟那漂满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的,哪怕这个“仇人”已风烛残年。不过他一向谦恭有礼,这厌恶传到脸上,也只是一种倨傲而已。想不到蒋听松竟然笑了起来:“好,好!你的确强过汤慕龙。”
  蒋灵骞讶异的看见爷爷尘封多年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线光彩,心里乐滋滋的。蒋听松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道:“我要试试你的功夫!”
  沈瑄道:“晚辈武功低微,只怕不值得前辈赐教。”
  蒋灵骞也道:“爷爷,瑄哥哥是个医生,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没学多少武功。你和他过什么招啊?”
  蒋听松笑道:“剑意即人心。他既然带着剑,想来是会一点的。我只是试试他。你放心,一根枯树枝伤不了他。”
  “可是,”蒋灵骞又道,“他受了内伤还没好。”
  蒋听松遂对沈瑄道:“你只和我过招式,不要动真气。”
  蒋灵骞见不能作罢,遂一跃到沈瑄身边,低声道:“用我教你的剑法。”
  “小子,接招了!”蒋听松手中枯枝微颤,斜斜的递到沈瑄面前。沈瑄不及细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谈瀛洲”。蒋听松“咦”了一声,闪身而过,却从背后点沈瑄的任脉诸穴。沈瑄与蒋灵骞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烟涛微茫信难求”来接。遂飘然转身,衣袂飞处,剑花缤纷而落。蒋听松大笑道:“灵骞,你竟然将这套剑法教给了他!”
  “我教得不好,还请爷爷指点!”蒋灵骞已看出蒋听松甚是满意,不由得满心欢喜。原来这其中另有缘故。这一手“梦游剑法”是蒋听松平生得意之作,却只教过蒋灵骞一个人。后来蒋灵骞问他,什么人能学这套剑法,蒋听松就说只再传给自家人。这些意思,蒋灵骞却未敢对沈瑄说过。
  蒋听松此时一心想看看沈瑄将梦游剑法练得如何,就依着剑招的次序,一一给他喂招。十招过后,对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来此时沈瑄跟着吴剑知修习洞庭武功已有小成,他手中的“梦游剑法”也与初学时不同。天台派的千变万化被他揉入了洞庭派的潇洒随意,有时变招之中,自出机杼,不仅诡奇巧妙,更兼以柔克刚,这都不是蒋灵骞能教的。蒋听松已看出他武学造诣虽浅,但天性中的博学颖悟,随机应变却是罕见的。冷傲如蒋听松,也不得不想这人实在是个学武的良材。
  不料这时,沈瑄手中的剑忽然一慢,险些被蒋听松点着额头。蒋听松皱眉道:“这一招‘世间行乐亦如此’,怎的使成了这样!”
  蒋灵骞远远叫道:“爷爷,后面的我还没教过他!”
  这一招沈瑄只在三醉宫见蒋灵骞使过,仅略具其意而已。蒋听松遂道:“好!你看仔细了。”
  沈瑄退在一旁,只见蒋听松略一提神,眉宇之间居然放出隐隐光华来,似乎又恢复了当年英气勃勃的赤诚剑客的模样。蒋听松平地拔起,手中的枯枝剑气纵横,游龙飞凤,这就是梦游剑的最后七招:“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沈瑄看毕,略一沉思,也即提剑而起。这七招乃是梦游剑的收尾,精华所在,繁复得无以复加。蒋听松只是连着使了一遍,并未加阐释。但沈瑄早已领悟天台剑法的要义。他眼光极细致,把蒋听松的动作都记在了心里。虽然精微之处还不能拿捏得准确,但经他自己发挥连缀,俨然也是七招绝世无双的剑法。
  蒋听松微微颔首,指点了一回,命他再与自己拆招。这一回蒋听松用了许多精妙的剑招,看沈瑄能否变换。沈瑄不慌不忙,一一挑开。有时合用几招,有时只用半招,将一套梦游剑分解得天衣无缝。
  那正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 怳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蒋听松不觉叹道:“我收过七个不成器的弟子,呕了一肚子气。想不到老来遇见你,才知道那七个全是白教了。你日后留在这里,我将天台武功尽数教你,你和灵骞两人传我的衣钵罢。”
  这话说出,不只是许婚,更有将沈瑄收录门墙的意思。蒋灵骞远远听见,不知是喜是忧。
  沈瑄把剑一收,直截了当道:“蒋老前辈,我不能做你的弟子。”
  “怎么?”蒋听松诧异道。
  说不说呢?沈瑄犹疑着。蒋听松冷笑一声,喝道:“你觉得天台派的名头,在江湖上早已叫不响了,是不是?”话音未落,手中的树枝向沈瑄的剑柄重重击去。他在气愤之中,树枝上运上了真力,沈瑄不知道蒋听松脾气这样暴躁,丝毫没有提防,长剑竟被击上了天。他只觉得被震得气血翻涌,不由自主的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蒋听松“呼”的退开半步,声音阴沉的像从深谷中传出:“洞庭弟子?”
  沈瑄一愣,原来刚才他一个动作,不知不觉漏了家底,那是吴剑知教给他的洞庭派武功。“前辈好眼力!”沈瑄淡淡道。
  蒋听松直勾勾的瞪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目光迷离,似乎看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幻影,喃喃不清的念着:“神剑……”忽然,他狂啸一声,尖叫道:“澹台树然,你还我女儿!”一只枯松树皮般的手掌,向沈瑄的天灵盖奋力砸下。
  “爷爷,不要啊!”蒋灵骞一声惨叫,扑了上来。
  沈瑄躲不过,即使他没有内伤,也避不开蒋听松在半步之内倾尽全力击下来的一掌。他看见蒋听松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知道他的心智已经真正的狂乱了。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得他如此痛苦呢?沈瑄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
  好像过了很久,却没有被打死。沈瑄睁开眼睛,看见了蒋灵骞苍白而满是敌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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