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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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子里的师兄-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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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点了海棠:“这树怎么不能栖了?”
  师兄抱剑瞪他:“这树就是不能栖了,这是我师弟。”
  姑娘默了默:“你师弟是株海棠?我没见过化得这样好看的海棠。咳,阴城里没什么树,我明早要去赴个宴,想来求朵花。”
  师兄没话。姑娘望他:“不成吗?”
  师兄甩她一句:“这是我师弟。”
  显见便是大大的不允了。两人僵了半天,姑娘争他不过,要走。却起了一山的风,底下横塘十里随它揩得镜似,姑娘眼瞧着一枝越了师兄,簪艳带绿的,探往她去处来。
  姑娘大喜,晓得这是叫正主许了。师兄一拦,急了:“风师弟,你今日给了她,明日再来一位,你又与她,这花还开不开了!”
  唬得青梢一垂,凑在师兄颊边,蹭两下,约莫是个依偎意思。师兄叫他劝软了,叹了:“只此一次。”
  便叫它囫囵掐了一朵花儿,滚往师兄怀中去。师兄拈了,剑鞘上一放,横了与她:“你拿了就走吧。”
  姑娘欢喜收罢,顷刻添在额上,乌鬓冶花并了一衬,黛浓钗翠的,往发间婉转半截子风流,好看得很。她同两人礼了礼:“我唤做明月,山水有相逢,今日谢你们,再见。”
  师兄瞟了明月没话。没待得她去,道上又新至了两人。明月看得真切,“咦”了一句:“怎么又来一个你?”
  师兄无语。笑三笑引了步惊云崖上来。步惊云见了聂风,撇了先生要掠将过去。半途叫师兄挡了。步惊云瞟他。一双对望半晌。明月瞧着憋不住笑。两人彼此一照,镜里镜外,莫论眉目,便连叫人一见心凉的阵仗,袖子里含的那点子霜雪怨怼,都委实差不着半分的。
  师兄瞥他,愣了:“我的绝世。”
  步惊云摘剑望他,搭眼把他鬓边那一盏花瞧了又瞧:“我的风。”
  师兄抿唇一退。步惊云行了两步,向聂风身畔立了,抚了抚他,一哽,没了话。半天才一句:“我寻到你了。”
  完了还有话:“没关系,我已寻到你了。”
  他说完。聂风没声儿,且避且迎的,把枝梢扪了扪,挣得一撇的叶落。步惊云捻了,明白他的沉默,垂眉:“我不怪你,我从来不怪你,你不要这样,风,你说话。”
  明月扯了先生撇嘴:“这人莫不是疯了,树怎么会说话。”
  先生嗑烟一笑。
  步惊云抖了抖,扶了枝:“你诓我,我不怨你。风,你说话啊!”
  聂风听了,稍来挂了花,往青梢底下,隔篱挑夜灯的,绽过几朵,又落他一袖西陵雪。师兄几丈之外拄了剑,望他:“我似曾见过你。”
  步惊云扭头看他,看这个他曾甘愿为谁演过的,再怎么像也不像的角色。他挑眉,哂然:“你知道我是谁么?”
  师兄一愣,扣不准他的话外音谱在哪里,大奇:“什么?”
  步惊云瞟他。两人又拿眼对上了,彼此一望,能看尽日升月落的,双双没了话。师兄怔了怔,抚了鬓角的花:“我是他师兄。”
  步惊云晓得,他自然晓得。聂风有意无意的,同他话了多少次了。他听也不想听,如今一见,心下零碎起了什么。师兄一瞬亦省得了何事,没了言语。半天错目望了先生:“做什么?”
  笑三笑一咳,一双步惊云往前边横了,再叫两对眼刀半剐不剐的,向他脖子上一搭,当真寒得很,便敛了衣:“你们不是要救聂风么?你俩,咳,原就是同一个人,待我念个咒儿,将你们合与一处,来与聂风平摊了这封固之刑。如此算来,只需捱过五百年便可投胎了,真是划算得紧。”
  明月愣了:“合与一处的人,那到底算是谁了?”
  笑三笑哑然,他扪袖扪了半天:“我也说不清。按理说了,这,既是步惊云,又是聂风他师兄。可步惊云本就是聂风他师兄,总之嘛,咳,就那样了。”
  明月拧眉:“哪样了?”
  笑三笑又低头啜烟来了。                    
  

  ☆、连枝

  步惊云搭眼瞟了师兄,无话。师兄也哑了半天,转来瞪了先生:“他就是我了么?”
  先生啜烟一笑:“你们还有想问的,想说的,趁早论了,迟些,便谈也谈不起了。”
  步惊云没言语。他并不是无法明白了,可对着聂风他师兄,他多是道不清的。师兄现下簪了花,跟前戳了,便也捅到他心上来了,叫他晓得,他往瓶子里边临池横剑,一字字同自己山南山北捣腾不清的时候,他惜着寒星将坠,一分分待了晓月新凉,把今日昨日明日朝朝暮暮数得眼倦的时候,他向岩底避霜避雪,一次次问石石不语,看不尽花散人孤上灯初的时候,总还有人,总还有另一个他自己,得了他所想的,所要的,所盼的。
  他在瓶中的一切挣扎未断,和辜负蹉跎,竟都是为了与人间眷侣的那个,允一句成全汝愿,奈何情多。
  他伴了聂风。这是步惊云修了几千年都不曾修到的命运。步惊云羡归羡了,怨倒不怎怨的。如何不是我。一句话他没问,问了又如何,横竖终需有人来担待这一场,不是他,便是他,两相都没太差的。
  步惊云提了剑,瞥他:“你,意下如何?”
  师兄挑眉:“我还有话。”
  步惊云给他一字:“说。”
  霜发寒衣的那个正襟拱了手,与瓶子里出来的,躬身礼了:“谢谢你。”
  完了添一句:“我从不轻易谢人。”
  步惊云“哦”了一声:“我知道,我也从不轻易谢人的。”
  明月一旁叹了:“那不是废话么。”
  笑三笑抚掌:“哎,这就是了嘛,究竟你俩便是一人,分什么你啊我的,到时合了一处,还是从前的步惊云,还是聂风他云师兄,这可比你们当年在泉乡下边天天捉了我的树儿灯来刻小人好多了,啧啧啧,看你们样子就知道,你们都不记得了,那阵子我家光景惨淡得啊,树梢被撸得都秃了——”
  明月跺脚:“先生,你话太多了。”
  先生听了咳过两下:“不错不错,水鬼们都不爱说话,我养的花也没聂风这么解人意的,唔,你们决定了吧,好好好,那就手拉着手吧,要十指紧扣的那种。”
  一双师兄瞪他没动。
  笑三笑扶额:“不,不拉也行,你们站近一点,我念咒啦。”
  便就长长短短的说了一串儿。明月听不甚懂了,也没什么好大场面,只蓦地吹了一回南风,海棠落得素人眉睫,她眯了眼,依稀见着两人遥遥俱都一散,骨啊肉的,衣裳襟袖都作了一乱,成灰成烟的绕往树底下去了,半天现了手足,再添上霜发怒唇,抿得刀似,捻了肩上的叶儿,怀里塞了,负得绝世,抬眼。
  他便是一瞟,言语没有,平白都能惊得三山云怒关河百转的,叫崖渊下边的江川悚然一窒,哗啦半声拐了身儿,自南往北去了。初月更不消说,早坠在哪家头上来了。桥北想是有鬼识得这番阵仗,嘤嘤恨没休的,呜哩呜哩话了什么。
  明月如今听着了,踉跄跌了几步,瑟瑟往背后展了翅,扯着讨了暖,才晓得两魂同本尊终究有个区别,不哭死神名头响彻几千年,也不只听着热闹的。她裙子下边染了一圈儿白,数不尽的都是霜。小蓬莱本在世外,最与人无怨的,一山的柳如新眉桃如人面,时节好生温驯。现下叫谁一骇,莫论什么,但凡是绿的艳的,俱给抹了素。顶头上也不太操持得住,哗啦一下,天开月殁,万马秋风的,竟拳拳落了雪来。一团儿寸把大,专往枝梢深处砸,很足够百里的草木吃上一票。
  笑先生的烟内火熄得尽,他试了两下,再燃不起,索性弃了。
  步惊云笼了袖子:“笑三笑。”
  先生瞧着他边上那株海棠,给他护了个囫囵,半点不晓事的,把花啊叶的,绽得正好,简直惊了。他晓得步惊云有怒,得劝,一时捞不着词儿,耽搁一阵:“步惊云,你还得把这个收收,你不是要救聂风么?”
  步惊云瞟他,笑了。他眉目一敛,寒的,还不如不笑得好。他说一句,倒也真心实意:“你我好久没见。”
  笑三笑抹汗:“不久不久,刚见刚见。”
  步惊云不理他,抚了枝干:“风师弟。”
  聂风没动。
  步惊云仍唤他:“风师弟。”
  聂风落了一瓣儿花。步惊云捧了一叹,他转与先生,半天说了:“你曾将好些事情瞒我,你收我入瓶,却吞了我的记忆,你是怕我想了起来,你没法再束着我,是也不是?”
  笑三笑哑然,末了一乐:“你既已晓得,又何必再问我。你的本事太大,即便我把你往瓶里装了,你若有逃脱的心思,我根本关不住你。”
  步惊云哂然:“雄霸屋里的瓶子,便是你故意往风师弟跟前放的?你早在帝释天稍成气候之时,就已有心除掉他。可惜你弄不得凶兵,只好借剑杀人来了?风师弟在人间的去处,想来也是你说给帝释天听的。”
  笑三笑默了默:“我没有办法。”
  步惊云嗤笑:“我总算受过你的恩惠,到如今你还欠了我的,我日后再来讨还。你好自为之,告辞了。”
  话至此处已尽。笑三笑同他拱手别过。
  明月躲往先生后边瞟他,眼瞧着步惊云崖畔立了,不知施得何术,也没劳笑三笑亲来张口,一瞬脚下已成了木,次第于上,一寸寸覆了手足的,把他的霜发寒衣,冷唇素目,都埋得尽了。不知什么缘故,她也不好解了,却见步惊云为松为柏的,同海棠缠根连枝,梢上绕的结的都是他几千载的情种情痴,末了生得冠盖含烟,及天入云的,竟成了峰,面北洒然一绽,何等蓊郁葱茏自不必提,只是叶素如雪,形如剑,垂垂依依将谁护了绕了。
  他便是化了树了,也此心不改的,仍全了搂抱的意思。
  明月讶然,她没遇过长得这样料峭的,梢干上连打个弯儿都没有,一笔就往九霄上戳了,便仰头来看,拐得脖子要折,都没数到顶头去。姑娘愣了:“先生,这,这是什么树啊?”
  先生扶额:“我也不晓得。不过既然两树合抱,不如唤做连枝。”
  姑娘默了默,向树下立了半天。有风,似喜非喜的,又摧得花落成雨来了,簇她一鬓的雪。她把这一对望了又望,以为受看得很,一枝一叶,可堪入画的,比什么春与秋,天与地,日与月都要合衬,是生来便已成了双的。如今好了,谁也不差谁了。
  明月心下一敞,先生已往阶下唤她:“丫头,走了,我送你回阴城。”
  明月随他行至江边,两人涉船渡水,向桥东去。姑娘遥遥又把小蓬莱看了两回,省起一事,问了:“先生,他俩并为一人,果然这个魂,魂便是一人一半了么?他们俩当真分得正好么?难道没有谁来将就谁,谁来融合的谁事么?”
  笑三笑嗑了烟,与她笑了:“丫头,你倒是精明。世上哪有什么分得正好的。”
  明月一怔:“那他们,究竟,究竟谁更占了上风些?”
  笑三笑添火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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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风窝里趴了,拿毯子裹了尾巴,底下抱了一只匣子,无话。麒麟哭哭啼啼啜泣几下,叭哒叭哒要向外蹿。剑廿十三急了:“麒麟,你要去哪里!?”
  神兽头也没转,甩他一句:“我要去找风!”
  剑廿十三哐当一下栽下地来:“你去哪里找?!快点回来,易风,你劝劝他!”
  易风乐了:“找聂风?聂风不就在我这么?”
  他抱了雕漆带画的那一个,同从前聂风抱他一般的,没放手。聂风去后数日,尸身将腐,他留不住,没奈何的,焚了下葬。敛仪上一票子人,他遇过的,没遇过的,往灵堂前边哭得震天响。他听了要笑,怕聂风叫他们扰了,悄往棺材板下捞了他爹,搂罢向家中藏着。谁也没晓得,他们扶了一途,缀了半山的黄纸白钱,一陌的萧然,终了竖在他师兄身畔的,生生是个衣冠冢。
  他去看过了,墓前有碑,碑上两字——聂风。他一念,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些闲事,道旁有谁唱古人诗。来回几句。他一听,也要掉泪。他仍等,不渝的等。他想好了,待他朽了,待他死了,待他等不动了,才罢休。有时也见了颜盈,坟头添花,亦有话。
  她说:“风儿,妈来看你了。妈又来看你了,你别嫌妈烦,妈怕到时候病了,老了,昏得不见人了,看不动你了,趁现在能走,妈多来几趟。”
  人间几十年过得很促,一翻,便就掠过去了。连一分迟疑都没有的,日子到了头。易风存了几箱鱼干儿没吃,末了全都潮了腐了。他没扔,舍不得扔,究竟是聂风给他买的,他拿刷子一一刷了干净,晒了晒,存着。他也没去别家,他哪都不去了,就窝里候了聂风。晨来拿尾巴扫木头人,上上下下瞧了,念他爹颦笑嗔怨的样子。偶尔去瞧一眼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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