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水雾浓郁,沈尧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他来不及歇脚,直奔沭阳的集市,假称自己是苗岭人士,从而混进了一支前往苗岭的商队。
商队隔天出发,沈尧一路随行。这支商队远不及江家的财大气粗,领队的中年汉子只有一身三脚猫功夫。队伍里还有四个武夫,身手矫健,但下盘不稳、气息不足。显然,他们逃跑的本领,比打架的本领强。
这支商队经常从沭阳进货,买来丝绸、茶叶、漆具,再运到苗岭卖掉。苗岭有些富裕人家,非常喜欢沭阳的丝绸和茶叶。他们是商队的大主顾。领队询问沈尧,认不认识苗岭的达官贵人?
沈尧说: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我这等小人物,哪儿有大人物肯记挂?
领队骑在一匹骆驼上,笑道:你?你这张小白脸长得不错,好生俊美,就没个姑娘家的记挂你?
队伍里众人哄笑。
沈尧跟着打哈哈,思绪却游离到了别的地方。
商队长途跋涉了二十几天,沈尧一直都是靠双脚走路。如今,他有了武功,自己摸索出一套轻功行路法,可以赶上领队的骆驼。
武夫们也经常用脚走路。他们的队伍里共有十四个人,却只有八匹骆驼,大家伙儿轮换着骑骆驼,只有沈尧一直拒绝。沈尧说:我脚力好。等我走不动路了,你们再把骆驼换给我骑。他敢这么做,是仗着自己有内功。
然而,到了第二十六天,沈尧发现,他的鞋底烂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急得团团转。荒漠里风沙四起,戈壁滩上白骨皑皑,沈尧的双脚踩在沙砾上,只觉得又烧又烫,脚皮也被磨掉一层。他忍不住痛,叫唤一声,领队便把他喊过来,换他去骑骆驼。
把你肩上背的货物,放回去,领队肃声道,从第七天开始,你就帮着骆驼背货,这成什么了?你跟咱们同路走,人多好照应!没人雇你做帮工。
沈尧抓了一下头发,发带松散,他的发丝飘到眼前,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黄沙。当空的烈日灼灼,烧得他脑袋昏沉,他和领队说明了情况,拿干粮和别人换了一双好鞋。此后,沈尧仍然坚持用双腿走路,直至他们走出这片荒漠,他仿佛死了一回又重新活了过来。
临近苗岭时,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尚未从疲惫中恢复。沈尧便从附近的村镇买来药材,每天自制十几碗补气安神汤。大家连服三天,不仅神智清醒了许多,就连腰酸背痛都得到了缓解。领队不由得大声称赞沈尧,还问他有没有成亲,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沈尧推脱道:我早有心上人了。
说话时,天色正黑,他们穿过了一片村庄。苗岭就在十里之外,所以,他们愿意赶一段夜路。
哪知,翻过山头时,便听得一阵刀背敲树声。四下鸟雀惊起,密林中一下冲出来二十多个膀大腰圆的强壮土匪。
沈尧这支队伍里,还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都是随行的家眷。夜色深厚,密林里不见月光,土匪燃起一支火把,骂道:扯你娘的燥腿!只有两个女人!男的杀光,货物全缴
土匪话音未落,沈尧反手拔刀。
队中一名武夫原本想跑,却见了沈尧那不要命的拼劲,犹豫多时,还是跟了上去。山中土匪胜在人多势众,其中只有几人会些武功,沈尧空有一身内力,尚不知如何运作。他挥舞着大刀,凌空一砍,砍断了一棵半尺粗的老树。
两个土匪正在拉扯货物。沈尧提着一口气,跑到他们身前,刀锋倒劈,冷不防背后迎来一阵邪风。沈尧原地翻了个跟头,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想起段无痕扔筷子的手势,便跟着学了学,将长刀的刀口对准了土匪头子。
那土匪头子手中兵器,乃是一道流星锤,尖利的棱角上沾着黑血。眼见长刀袭来,他右手放出流星锤,砸向沈尧的喉咙,招数极为狠辣。
沈尧明知自己躲不开,干脆用肩膀受了这一招,再借力打力,将长刀一推,飞戳出去,直直穿过土匪头子的心窝,扎得他鲜血四溅。
首领已死,其余土匪乱了方寸。
沈尧捂住肩膀上的伤口,一脚踩在土匪的胸膛上,接连数声喀嚓声响,原是沈尧恶意踩塌了土匪头子的肋骨。他大喝一声:还有谁想找死?
土匪们夺路而逃,没一会儿,散得不见人影。
沈尧拔出自己的长刀,用衣袖擦干净血迹。再翻出跌打损伤药,抹到自己的伤口上。领队问他还能不能走路,他说:能,我们走吧,今晚就到苗岭了。
领队欲言又止。
路上,众人不似初时那般畅所欲言、无所顾忌。队伍里最年轻的女子才十七岁,是随行一位武夫新娶的妻子。这女子会些医术,但远比不上沈尧。她跟在沈尧后面,问他:小郎君,那药
沈尧应道:怎么?
你手上那药,止血有神效,女子与他对视,脸色马上泛红,能不能匀一点给我我夫君也受了轻伤。
沈尧将药瓶扔给她,径自往前走着夜路。
苗岭最大的城镇名为烟湘。烟湘毗邻山野,盛产草药。沈尧穿梭在灯火通明的夜市里,买了许多草药,再用黄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中。
领队开口挽留沈尧,邀他一同在烟湘吃一顿散伙饭。沈尧谢绝了,并说:我还要赶路,一刻也不想耽搁。
领队忧心忡忡地嘱咐道:你可得小心了。翻过前面两座山,隔着一条江,就全是魔教的地盘。那些人杀人不眨眼,哪怕你有些功夫在身上,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尧故作惊讶状:他们这么凶残!真是一群恶棍!我一定会绕远路,避开他们!
沈尧在山脚下与他们作别。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沈尧方才开始爬山。他拼着一口气,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他在月色斑驳的山林里一路飞奔,脚下轻轻点地,人就好像飞了起来,鞋底掠过茂盛的草木,随心所欲地滑行。
原来,轻功这么好用!沈尧感叹。
他一夜未眠,连翻两座山。
次日清晨,日光洒在他身上,他方觉双手发冷。左肩膀处,那个被土匪头子打出的血口结痂了。血迹仍然凝在衣服上,伤口又隐隐有崩裂之势。
沈尧站在江畔,望着清波荡漾的江水,只觉江天一色,浑然忘我。朝阳自东方升起,江水自西向东,远处还有崇山峻岭、千峦高起。与这长盛不衰的山川江河相比,人这一辈子微如浮尘。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忘记了许多俗念。
直到江畔来了一艘乌篷船。
撑船人是个鹤发白眉的老者。江面被他的小船划出一道清亮的水线。老人握着竹篙,朝沈尧高喊一声:渡船吗?
沈尧立刻回神:渡!他跃下山岩,施展了昨天晚上悟出来的轻功,踏着水波踩了几脚,凌空一翻,猛然跳到船头。
老人夸赞道:好功夫!
沈尧笑道:您看我裤子都湿透了,哪里算是好功夫。
小友习武的日子不长,老人一边撑船,一边说,能有这份悟性,已是千里挑一。
小船在江流中缓行。
此时,沈尧方才注意到,这位老者的气息吐纳之术十分高明。
老者手中的长篙一收一放,船外漾开的水波在顷刻间消失不见。这艘小船看起来是在慢慢地飘浮,周围山川却在飞速地后退。
沈尧伸出手,想捞一捧江水。老者厉声呵斥他:别动!
沈尧被那中气十足的喊声震到,五指的指尖不自觉地戳向江水。老者掌着长篙,往水中一支,船底闷出一声巨响,忽地又一阵大浪打来,冰凉而汹涌的江水哗哗地淋在沈尧和老者的身上,而乌篷船恰好停在了江心处。
小友急着见教主,老夫便用了骐骥术,老者抹干净脸上的水,对着沈尧说,若不是老夫及时收手,小友这只胳膊就废了。
沈尧生怕包袱里的银票被淋湿,连忙打开布包,翻找那几张藏在夹层的银票。他一边找,一边说:你果然是云棠手下的人。
老者道:莫要对教主直呼其名,此为大不敬。
沈尧笑问:教主派你来接我?她早知道我来了?她哥哥知道吗?
老者不回答,只低头撑船。
天边日头渐高,沈尧望见了对岸,又见岸边站了四个身穿长裙纱衣的美貌侍女,还有他的熟人柳青青。
柳青青脸上神采焕发,手上提着一盏纱灯。沈尧奇怪地想:现在是白天,为什么要点灯?
这艘船一靠岸,沈尧直奔柳青青而去。他边跑边问:卫凌风怎么样了?近来过得可好?
第60章
卫公子是教主的兄长,自然柳青青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她绕着沈尧打量一圈,问他:你什么时候练出了内功?
沈尧毫不避讳:我吃了和你一样的药。
柳青青脸色一白:十年昙花?
沈尧跟着侍女们往前走: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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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山之路崎岖凶险,四处都是八卦阵法。众人沿着一段峭耸的陡坡上行,两侧的树木茂密虬结,且有荆棘环绕。
丛生的茂盛枝叶挡住了阳光,白昼的树林竟与黑夜无异。柳青青手中的灯笼立刻显出了作用。她走在最前头,引众人穿过一处山洞。
山洞里寒凉无比,犹如严冬腊月。沈尧刚才淋过江水,衣服早已湿透。山洞的寒气侵入体内,使他瑟瑟发抖起来。他身旁的侍女连忙脱下外衣,要往沈尧的身上披。
你们姑娘家不能受凉,沈尧躲开,你用不着把衣服给我。他紧跟着柳青青的脚步,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陡然开阔。
天光澄明如水,轻轻地洒下来,却照得沈尧睁不开双眼。他使劲闭了一下眼,再望向前方,见到一片镶了金箔的青石地砖。
巍峨宫阙拔地而起,宫墙绕着宫墙,楼台连着楼台,均是以白玉为窗、琉璃为瓦。城内回廊曼妙曲折,台阶高达数丈,城外四面环山,山林隐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沈尧去过凉州段家,也见识过流光派的财大气粗,但和魔教总坛的这座宫殿之城相比,无论是武林世家、还是江湖八大派,都显得有些落魄。
魔教根基已有百年。这数百年来,他们到底掳掠了多少银子?才能在这样偏僻的一个地方,建出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座宫殿?
沈尧不禁看呆了。
柳青青拉过他的袖子,领着他走向城内。沈尧忽然说:青青,我们都是从清关镇出来的。那时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
柳青青颇有感怀:去年我们都在清关镇,今年都来了这里。短短一年光阴,竟像过了一辈子一样长。
她话中一顿,迟疑着说:你为什么要服下十年昙花?你只能再活十年了。倘若让卫凌风知道了
我不想再拖累别人,沈尧说出心中所想,自从有了武功,我可以独自闯荡江湖。
他们穿过了道道宫门,还在一座亭台小楼里歇了歇。沈尧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了一套侍女递给他的衣裳。那料子轻细、柔软、翩然如鸿毛,是他从未见过的上等绸缎。
沈尧忍不住使劲搓了搓这个布料,叹道:太有钱了。武林正派是不是很嫉妒你们?
侍女颊生红晕,掩面发笑:公子好风趣。
沈尧走出楼台,跟着柳青青,继续深入宫殿的腹地。说实话,他爬山都没这么累。他不禁喘出一口气:我何时能见到大师兄?这座宫殿,到底有多开阔?
宫殿是皇家的东西,柳青青纠正道,这里只是教主家的一座宅子。
沈尧笑说:京城中皇帝老儿的那座皇宫,都比不上你家教主的这栋宅子。他们又穿过两道城楼,终于进入一座宏伟大殿。
正门外,还有众多侍卫把守。
柳青青朝他们点头,其中一人打开了一扇高门,恭敬道:沈公子请,柳堂主请。
沈尧等不及了,跨过门槛,直往里面闯,正好和一位男子撞了满怀。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草药清香,似薄荷,似乌檀。他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砰砰地仿佛要撞碎胸膛。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令他生出这般感受。他千言万语涌在喉间,嘴上只会喊道:师兄。
卫凌风道:真的是你。
沈尧抬头:不然还能是谁?
卫凌风与从前有些不同。他以往穿麻布织成的衣裳,都能穿出超凡脱俗之态。如今换了一身白衣玉带,更是飘飘然如雪中之神、月中之仙。
周围的侍女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卫凌风。
卫凌风从她们面前经过,都有几人的耳朵红透半边。
沈尧直视卫凌风,问道:师兄,你的腿和手,好了吗?
卫凌风说:我能走路。
沈尧品出他的深意:你能走路,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