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赵都尉扭头往后看。但他走得太快了,早已离开桃花林。他站在段家的武场上,安静地站定,一动不动,分毫不显露腿脚的问题。
段家的一批小辈正在武场上练功。这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相貌端正,身量挺拔,穿着统一的黑色武服。
段夫人的马车从一旁路过。那些小辈们纷纷退向另一侧,神色很是恭敬。只有赵都尉昂首挺胸,站姿不变,隔着一道车帘,他听见段夫人轻声说:有劳赵都尉。
赵都尉道:夫人不必客气。
马车稍稍停驻。段夫人又问:赵都尉近来可好?
赵都尉顿了一下,才回答:还是听了许多风言风语。
段夫人笑道:赵都尉何必听信风言风语?白云苍狗无常志,璞玉浑金有定姿。
*
卫凌风再度与赵都尉碰面时,段夫人早已翩然离去。
段家为他们准备了几匹马,都是千里挑一的上等马匹,骨骼结实,肌理分明,体型健壮高大,鬃毛泛着乌亮光泽。马夫还说:这是齐鲁之地的好马,可负千斤,日行百里。
沈尧心中赞叹:段家有钱!
他抓紧了缰绳,久久立在马蹄边。
赵都尉的随从叫了他一声:沈大夫?
说来惭愧,沈尧不会骑马。他们丹医派附近多为山路,师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没有养过一匹马,只养了几头背货的驴子,平素也不允许弟子们骑在驴子身上。
是以,沈尧万分踌躇。
卫凌风翻身上马,朝他伸手。
沈尧虽然欣慰,却也斟酌道:哈哈哈哈哈不好吧,这样。
卫凌风反问道:为何不好?
沈尧根本讲不出哪里不好。他只是发觉了赵都尉、赵都尉的侍从等人一齐审视的目光,随口推脱道:我们两个男人,怎能同坐一匹马
卫凌风白衣胜新,袖袍猎猎,仿佛摈弃了尘世烟火。但他忽然冒出一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现在共乘一匹马又能如何?
沈尧朝前走了一步,卫凌风继续说:同门师兄弟,何必在意虚礼,这是你常说的话。
语毕,卫凌风再次伸手,沈尧没理由推脱,顺着爬了上去。卫凌风牵紧缰绳,那匹马开始走动,跟随赵都尉跨出了段家的侧门。
沈尧攥着鬃毛,探究道:还是有些颠簸啊。
卫凌风道:是的,你别乱动。
他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沈尧的腰侧。
赵都尉的一位侍从与他们并行,那人问道:沈大夫,你还好吗?
沈尧坦诚道:兄台见笑,我不会骑马。
那人又问:你的师兄会骑马,你不会骑马,作何解?
沈尧笑道:我的父亲会写诗词歌赋,我不会,难道他就不是我爹了?
侍从道:我家大人不是此意。
沈尧道:哦,怪我曲解了。
侍从不再做声。倒不是因为不想开口,而是因为,他开口也讲不过沈尧,干脆放弃。队伍最前方的赵都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鞭子一抽,立刻在街道上纵马狂奔。
沈尧所坐的这匹马,性子是人来疯,它发觉队伍飞驰,也扬起四蹄,跟着疯跑了起来。
于是,马背颠簸更甚,沈尧被马鞍撞了一下,当即倒抽一口气,隐忍道:师兄。
卫凌风道:你怎么了?
沈尧低下头,整个人往前倾。他的头发一向束得随意,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发带也在飘舞,瞬间失去了刚才打嘴仗的强硬,只低声说:呵呵,没事
话音刚落,卫凌风一手使力,完全搂住沈尧的腰,将他扣向自己怀中。沈尧右手扶稳马鞍,衣摆随着马蹄急沉而荡漾,官道上飘落的树叶洒在他的袖间。
卫凌风略微垂首,拨开几片落叶。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气息拂过沈尧的耳尖,沈尧道:师兄,你弄得我有点痒。
沈尧本来觉得没什么。但是,途中,赵都尉回了一下头,看到沈尧和卫凌风,脸色又是突然一变,由白转青。
沈尧心道:有病吗这个姓赵的。
待到他们终于抵达衙门,卫凌风先一步下马,落地声重,似乎很不懂轻功。但他衣衫不乱,仍是翩翩佳公子。沈尧就没这么顺利他准备离开时,那匹马竟然原地一蹦。沈尧手腕一滑,将要跌落,好在他拽紧缰绳,绕了个圈,双脚紧踩马镫,不至于狼狈栽倒。
他保全了面子,稳妥地下马。
赵都尉朝着侍卫们点了下头,持剑跨过门槛。他一边走路,一边说:卫凌风,你昨夜救的那个女人,正被关押在监牢中。
沈尧抢先一步问道:那姑娘犯了什么罪?
赵都尉没有回答。
看他这幅样子,恐怕是打算揪出一帮人,当面指认卫凌风。
沈尧暗自烦恼:程雪落应该是挺精明的一位顶级高手。他在清关镇杀人,还记得用化骨水。昨晚上砍了歹徒,怎么竟然用了断魂斩这种魔教剑法。
几人沿路走了半刻钟,忽听一阵畅快的笑声。
门廊逐渐宽阔,沈尧远远就能望见楚开容坐在一张软椅上,手握一把玉骨折扇,身穿一件锦衣华服,举止闲雅又潇洒,正与几位不知名的朋友相谈甚欢。
楚开容也看到了他们。他倒是热情可亲,立刻引荐道:卫兄,这两位都是通判大人。这位是迦蓝派掌门,周度河
迦蓝派掌门?
沈尧震惊了。
迦蓝派掌门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与大家谈笑风生,称兄道弟?秦淮楼之乱是迦蓝派惹出来的事,周度河作为掌门,不是应该跪地求饶、乃至自裁谢罪吗?
周度河大约三十多岁,相貌平平无奇,但他的双目湛湛有神,气度十分从容自若,见了沈尧,还感叹一句:好个英秀挺拔,俊俏风流的小郎君。这是楚公子的朋友?
楚开容道:是我朋友,不知为何被请到这儿来。
第30章
他转头看着赵都尉:其中必定有误会,赵都尉以为呢?
赵都尉不卑不亢道:正好通判大人都在,我想当着各位的面,重现昨夜的情景。
☆、清案(三)
楚开容折扇一转, 轻叹道:昨夜的情况, 我早已言明。事发之时, 我在三楼与两位姑娘杯酒言欢
沈尧猜测道:然后, 你看见了歹徒们拔刀砍人?
楚开容脸色微沉:我抱着两位姑娘跳窗, 万幸她们平安无恙。我正想回去救人,秦淮楼就着火了,火势渐旺, 炙热异常,眼看着几层楼都成了火窟, 我竟然无计可施。
楚公子不必自责, 迦蓝派掌门安慰道,魔教孽畜扮成本门弟子,杀人放火, 妄图嫁祸,大伙儿有目共睹。眼下, 还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复我门派之清明。
沈尧听得耳朵疼。
这个周度河,身为迦蓝派掌门, 区区一句话就把自己撇干净了,敢情是直接找人戴罪。
沈尧还没出声,卫凌风忽然询问:诸位已经查到了案件的来龙去脉?
尚未,赵都尉抬起左臂, 朝着侍从比了个手势, 这其中的疑点, 需要卫大夫来解答。
卫凌风仍在坚持: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尧帮腔道:多亏周掌门提醒,我们才知道魔教也参与了。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周掌门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双目盯住了沈尧的脸。沈尧冲他微微一笑:除了魔教,有没有别的门派佯装迦蓝派弟子,你们又是如何排查的?手段如此残忍歹毒,千万不要错漏了凶手。
周掌门听完,中气十足道:我们迦蓝派上下,共有六千八百四十二位门徒,人人登记在册,目前无一人失踪。我派弟子分。身乏术,又怎会去秦淮楼大开杀戒?段家人在秦淮楼附近发现的尸体,均是被断魂斩所伤除了魔教杀人灭口,再无其他可能。
沈尧点头,仿佛相信了他。
周掌门双手置于膝头,沉重地叹息一声。他还说,明早乘车返回迦蓝派,定当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无辜的亡魂。
楚开容捧场道:周掌门修为精湛,胸怀通达。
楚开容与周掌门说了两句话,那边的赵都尉就带来了几个人。为首那人是个十八岁少女,身穿纱裙,模样狼狈,只是一双眼睛极为明亮,看到卫凌风还会放光。
赵都尉指着卫凌风,问她:见过这个人吗?
少女踌躇,却道:没有。
赵都尉直视她的瞳仁:真没有?
少女低头:若是若是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不可能不记得。
她磕磕绊绊一句话讲不完,楚开容笑道:赵都尉,这姑娘都说不认识了,你应当有怜香惜玉之心,别吓到人家。
赵都尉明明腿脚不方便,但他非要站着说话:楚公子,你认识安江城秦楼的绮兰吗?
楚开容手腕微僵:她出事了?
赵都尉言简意赅:死了,死无全尸。今早,她的尸体被老鸨认领,带回去安葬。
他说得平淡无起伏,沈尧耳边却是嗡了一下。只因一个月前,绮兰尚在人世,笑看沈尧与楚开容在妓。院吃晚饭,到了这个月,那姑娘就落得了死无全尸的下场。
楚开容和沈尧皆是静默无声。良久后,楚开容才说:有劳大人,务必严查。
赵都尉却道:楚公子放心,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其实他的职责不该是查案。但他的跛脚治不好,武官的名头也没拿掉,除了掺和到办案查案的差事中,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需要他。
从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卫凌风的态度上看,他一定很渴望江湖威名,渴望捉拿真凶!
沈尧这么想着,冷不防又被赵都尉瞪了一眼。他瞪得凶狠,沈尧不禁胆寒。
接下来,赵都尉的一名侍从说:我们探访了夜市上的每一家店铺,有两位店主说,昨夜确实有个白衣公子在他们店里买过东西。
沈尧立刻惊了。
他怎么忘了这一出!
卫凌风昨夜冒雨出门,不就是为了买药,好像还顺便买了发带那些店铺的老板肯定记得他。只要把老板们带过来一指认,沈尧与卫凌风的谎言不攻自破。
沈尧对卫凌风察言观色,却没发现他有多着急。卫凌风一副你可以随便查我的样子,还往楚开容所在的位置走了两步。
楚开容原本坐在长椅上,忽然让出一方空地,招呼道:卫兄,过来坐。
卫凌风落座于楚开容的身旁。
赵都尉道:我的属下也见到你孤身一人行走在街上。
沈尧心道:卫凌风明明是和程雪落一起出门。
他低头望着伏跪的少女,稍显不耐的楚开容,神态自若的迦蓝派掌门,脑中灵光一现,暗道:如果,迦蓝派能被人冒充,那卫凌风有没有可能被人冒充?
如果程雪落一剑斩杀了两个杂碎,用的是旁门别派的剑法,会不会在他走了以后,另有一人拔剑出鞘,再用所谓的断魂斩补了一刀?
道理勉强能说通。问题是:那些人这么做的原因呢?卫凌风出身丹医派,又不背负江湖恩仇,常年生活在清关镇,他能惹上什么大事?
冥冥中像是有一双手,将他们推入奇怪的纷争。
沈尧站在卫凌风的背后。卫凌风坐姿端直,温言道:赵都尉,请听我一言,夜市的游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白衣客。昨夜风大雨大,视物不清,风雨中认错了人,实属常见。
赵都尉转身背对着他们:行了,你不用跟我狡辩了。
周掌门没搞清他们冲突的原因,遂问:赵都尉查出了什么?
卫凌风宽和道:事发不足一天。诸位多给赵都尉一些时间,静候水落石出。
周掌门一手抚须,作颔首状。
楚开容抬手搭住卫凌风的肩膀。本来嘛,卫凌风尚有一身正气,但他和楚开容离得稍近,这一排人都像是在狼狈为奸。
赵都尉还有后招,他走到了门口。侍从和他耳语时,卫凌风听见几句话他们似乎找到了药店老板,迫使那位老板亲手画下昨夜客人的相貌。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老板的画技奇差,虽然画的是人,却基本看不出人样。而且据他所说,昨夜有好几个白衣男子买过药,差不多都在一个时辰之内,他有些记不清了。
赵都尉想追究也无法追究。通判大人拜托他送楚开容等人出门,他没有答应。
然而沈尧一行人离开时,他到底还是追了上去,临别前,他留给卫凌风一句话:昨夜,不是我的属下看到了你,是我本人看到了你。
他阴沉着嗓子:段家和楚家都护着你,不代表凉州没有王法。
沈尧插进来一句:哦?赵都尉多搜集证据啊,否则我以为,赵都尉才是王法。
沈尧自知不太客气,那个姓赵的又盯了他一会儿,末了,含糊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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