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斟酌了会儿,也没想好如何解释。倒是少安啪的把小刀往地上一扔,走过来扯了少白的袖子,高声道:“他既然不领情,你干嘛还倒贴着给他送饭吃。不吃最好,我们也没有闲米养。”
燕宁知道他是误会了,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就往昨夜借宿的客房里走。
“慢着。”
他扭过头,一个布包裹扔到了他的怀里。
少安双手抱胸,恶声恶气:“师傅给你买的衣服。瞧瞧你身上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燕宁抓着包裹,低声道了谢,便回房去了。
客房朝南,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放洗脸盆的支架,床上叠着放东西的木头柜,床边有一个小窗,能看到外头景色。
他把包裹放在床上,解开布结,里头是一件湖水青的窄袖长袍,绣着起伏的云纹,衣料是上好的织云锦,燕宁脱了脏衣服穿上,尺寸分毫不差。
他上下看了看,又脱下来,抱在怀里。簇新的布料光滑柔软,轻薄得好像身上没穿东西一样。他抱着衣服摸了摸,很是喜欢,内心有些高兴却又有些不安,好像这本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却被他抢了去。
犹豫了会儿,他还是把衣服放回了床头。
穿着单衣,去屋后的小溪打水来洗了衣服,晾干。
山里日头落得早,燕宁早早就睡下了,被子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床板也硬,几只夜鹄扑扇着翅膀在屋外飞来飞去,发出鸣叫,燕宁翻了翻身,又想到了白天的事儿,睡得并不踏实。折腾到后半夜,才迟迟睡去。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一片桃色的迷障,烟雾冉冉,他的身子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触不到实地。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往前走,他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扑,跌进了那片绯红的雾霭之中。
他吓得捂住了眼睛,以为要摔上一跤。
却听到一声低笑。
等待的疼痛没有到来,睁开眼才发现他正在一处偌大的庭院,正中是数棵繁茂的桃树,枝叶披离,旁处还有一个小池,碧绿的荷叶亭亭覆满了水面,假山层叠,妙如天然。墙角杂种着紫红丁香、滇州白茶、几株明黄牡丹向墙头探出。
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一位白衣男子,长发未束,折扇轻抵着唇,眉目如画,肌骨如玉,映着满树桃花灼灼,风姿隽爽,湛然若神。
他身后是翘檐勾角的巍巍殿宇,琉璃瓦片,明黄廊柱,透露出宏伟庄严的皇家贵气。风卷着轻飘飘的桃花瓣向远方飞去,几片落叶打着圈儿贴着地面盘旋。男子衣袂翩翩,侧身而立,仿佛遗世仙人。
燕宁恍恍惚惚,看得心头突突直跳,不知他在哪里瞧见过那么好看的人,竟然入梦。
男子转过身,看见了他,眉眼弯了弯,露出温和笑意。
燕宁一惊,竟是秦鸿风。却又觉得他和此前看到的样子不同,更年轻一些,而望着自己的眼神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似有脉脉深情,叫人欢喜。
“你说这里不好,我看倒未必。我往后便住在这儿吗?”
燕宁有些惊吓,不知他在跟谁说话,
他惶惑地睁着眼睛,等了会儿,秦鸿风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在演一出无人应和的独角戏。
“原来这儿是你住的地方吗?真好看,那我往后常来看看你可好?”
此话刚落,他好像被人呵斥了,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唇,扇骨敲了敲额:“是我僭越了,我该叫你殿下的。”
这句之后他很长时间没再开口,神情专注,像在听什么人说话。
慢慢,他双手交握,轻轻道:“只要殿下信任臣,又有什么事不能成的呢?”
他说:“你不要怕,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全心全意地帮你。”
他说:“等俗事了了,你也要记得你允诺我的事。”
燕宁此时才有些明白,这不是他的梦,反倒是他闯入了别人的回忆。
他有些不自在,感觉自己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尝试着开口提醒,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一惊,刚想向前走一点,就发现自己的脚如扎根在了地上一样,一步都动不了,他努力挣了挣,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也没能挪动一寸。
等他再抬起眼,眼前的景象已经像走马灯一样变换了起来。
星辰更替,院内花开花落。
他看着秦鸿风独自一人对着空气说话,时而浅笑应和,时而蹙眉不发一语,多数时候总在指点着什么,偶尔也会与人争辩,如玉的脸上动了气,颧骨染上一抹绯色。
他有时坐在桃树下摆放的石桌前煎茶,桌上总是摆着两副茶具,有时又以半幅残局与人对弈,修长手指夹着颗白玉棋子,有时就只是坐着读书练字,写写画画,每有什么成品他都会很高兴地转头跟身边的人评点一番。他的生活很规律,寅时起,亥时眠。偶尔会拿四季时花酿酒,酒坛子就埋在第三棵桃树底下,启坛时芬芳四溢,熏人欲醉,酒至酣时,兴致来了,他会抽剑起舞,身姿若惊鸿,若游龙,手中那柄剑,精光四溢。
岁月飞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鸿风会时不时地离开,而且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鸿风都没有再出现。燕宁一直在等着他,他不来,燕宁就只能空对着个偌大的院子,数着雨水从墙檐上滴落。应该也是有人来打理这儿的,粗笨的杂役宫女在墙角经过时会带落几朵花骨朵儿,从草上走过去时也会压出一道行迹,池里的鱼儿有人定期投喂,横生的枝条也会有人裁剪,只是燕宁看不到这些人,只能看那些变化的花花草草,看久了就觉得百无聊赖。
渐渐,燕宁发现,他们也不常来了。院子开始变得荒芜,花草没人照料,枯死了大半,池上渐布绿藻,原来养着的几条锦鲤也死了,尸体在池底发出腐臭,假山倒了半壁,碎石斑驳,杂草长得遮住了石凳。
又一年春来,院内已经一片萋萋,只剩几株桃树,虽然没人打理,却生得自有一股蛮劲。花开时仍然重重叠叠,繁密得遮住了树干。看得燕宁也精神一振,料想秦鸿风如果回来,看到这副场景,一定也会喜欢。他总想着花期再长一点,开得再盛一点,定要支撑到秦鸿风回来的那一天。
有一夜大雨,满树桃花遭雨淋打,簌簌而落,一整夜燕宁都急得冒火,只恨自己不能动弹,上前遮雨。所幸第二日雨晴时,地上虽然满地残红,枝头的花朵倒还算茂密,桃花添雨反而更惹娇媚。他又喜欢上昨晚的夜雨,想着,秦鸿风如果今天过来,该有多高兴。
只是,他等啊等,直等到最后一株桃树的最后一朵桃花也落尽了,也没能等来那个人。
他望着那朵凋零的桃花,心也沉沉坠下。甚至有些怨愤。
在燕宁以为这里会彻底被废弃时,秦鸿风才出现。
他瘦了不少,那件白色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经显得有些宽大了,走路时脚步虚浮,衣袍飘飘然,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他顺着院墙走了圈儿,手指拂过墙砖,时而停一会儿,摸一摸枯老的枝干,时而仰头看看天,像在听什么声音,之后在院子中央站了会儿,定定看着一处虚空的地方。
身影孤单又落寞。
燕宁想,秦鸿风不在的时间里,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能让他变成这副模样。
“你看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走过来?”
燕宁听到他说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秦鸿风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就朝向他站着的地方。
他的双目冷清,神色寡淡,和之前在院中生活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燕宁睁圆了眼,下意识张了张嘴,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出声了。又尝试着移动脚步,没有一点阻碍,之前控制他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他可以自如地活动身体。
燕宁扭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确保身后什么都没有。
他转回头,秦鸿风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手心朝上,手指微弯,指甲圆润,好看又干净,望着燕宁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过来。”他轻轻说。
“你瞧得见我?”燕宁试探。
秦鸿风笑了笑,还是说:“到我这儿来。”
如同被什么蛊惑住了,燕宁不由自主地就伸出手去回应,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他向前走了两步,心就变得轻盈起来,脚步也变快了。可能是他旁观了那么久这个人的生活,头一次被允许参与进去,
在他快要碰到秦鸿风伸出的手时,却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怪风。
满院子的花和树都颤抖起来,花叶被风吹离了枝头,飞卷成一股旋涡,刮到两人之间,混着砂石,把燕宁往后推。燕宁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衣袍翻卷上来滚滚作响,他还是试图往前挪动,越过风墙探手过去,花瓣边缘就变得如刀刃般锋利,瞬间在他的手背割出一道口子。他躲避不及,吃痛收回手,眼睁睁看着花瓣凝成的旋风在他们之间隔出了一道风墙,刚刚还近在咫尺的人,一瞬间却无论怎么努力都触碰不到。
风越刮越大,不知从哪里带来了灰黑的烟。燕宁嗅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灰烟浮动迷了眼,刺激了泪腺,火烧火燎的触感,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一时间,连看清秦鸿风的样子都变得困难了。
模糊的视野里,秦鸿风却已经收回手,重新转过身,好像不再在乎燕宁了,他仰着头看着那堵高高的院墙外露出的一线天,身影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快要消失了一般。
燕宁高声叫着秦鸿风的名字,有些着急,不顾像钢刀一样剐人的风,迈开腿想要追过去,脚下却像踩在棉花里一样,软绵绵没有力气。而由花瓣凝成的旋涡则离他越来越近,直至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更停漏尽,黍熟黄粱。
燕宁搂着被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胸腔快速起伏,后背汗湿一片。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皎洁明亮,四遭一片亮灿灿的惨白。
他空睁着眼,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再也没有一点睡意。
抬手摸了摸两腮,已经濡湿一片。
第5章 玄光镜
迷瞪瞪地又躺了一会儿,外间传来窸窣的声音。
他取水洗了脸,漱了口。取下昨天晾晒的衣服,衣服半干,穿在身上不是很舒服。
他走出门,少白正拿着一个小瓦罐在收集叶片上的露水,露水泡的茶干净又清甜。
转到后院,听到锐物破空的声响。是少安在劈柴。他劈柴像在玩杂耍,手往地上一拍,将堆成一座小山的木材震到空中,少年轻轻跃起,身姿轻捷如燕,用来劈柴的是一把剑,剑身薄,刃口锋利,在空中挥舞时像一匹白缎。
白光闪烁数下,木材落下时就已经劈成两半,平平整整地垒在地上,切口平整光滑,光可鉴人。
燕宁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好。听到有人夸赞,少安回过头,脸上得意的表情还没卸下,少年年轻的眉眼飞扬,锐气逼人。一看是燕宁,本想装得冷漠些,可上扬的嘴角却遮掩不住,便也只好谦虚一下。
“这还不算什么,你没见过我师傅的剑术,那才是世所罕见。”
“你的剑也很好。”燕宁赞扬,还觉得那把剑有些眼熟。
少安爱惜地抚了抚剑身:“这把剑原先是师傅的,是他传给我的。是战国时期铸剑名匠徐夫人所铸,靳柯刺秦的匕首就是他的作品。”
“这么好的剑用来劈柴,岂不是暴殄天物?”燕宁问。
“师傅说,运水劈柴,无非妙道,只要心里尊重,都不算是对剑的折辱。”少安将剑收回鞘内。单单看那剑鞘,你绝想不到这样朴实的铁皮剑鞘会守护着这样一把不平凡的剑,冷黑的表皮上没有一点装饰花纹,与剑本身的锐利锋芒相比是如此的的笨拙暗淡。
“这些也是你杀死的吗?”
院子的另一头支着几个架子,上面晒着不少兽皮,不乏罕见如虎、狼、熊等等猛兽。每一张兽皮都皮相完整,剥皮的刀口老道狠辣,一击毙命,伤在内里,外伤的口子极小,一点都没损伤到皮毛,每一头凶兽仍然保持着临死前的状态,怒目圆睁,仿佛随时准备跃起与敌人搏斗。
“有一些是我捕杀的,有一些是少白抓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手下的兽皮总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细细打量也能看出端倪。少安用剑,少白则是用掌力,掌力击碎动物的内脏,血肉烂在皮囊里,那股子气没有外泄,再剥皮时总是比血流干净的动物看起来要饱满、有生气。
剩余的架子上摆着几个竹条編的笸箩,里头是风干的草药和香料。晨风徐徐,传来轻轻浅浅的药香。
燕宁走上前,挑拣着那些干瘪的小东西,扭头问少安:“这些是什么?”
少安走过来:“是草药吧。师傅以前教过我们,但我学得不太好,这些都是少白在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