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下问了这么多,要我怎么回答?”秦鸿风打趣他。
燕宁抿了抿唇,“你随便说说吧,我就是想知道还阳后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应该也差不多,”秦鸿风顿了顿,“不过你现在身体里只有两魄,剩下的被我收在一个木偶里,当务之急就是将你们的魂魄融而为一,耽搁得越久风险越大。”
“木偶?”车轮碾过颗小石子,颠簸了下,燕宁身子晃动,抓了秦鸿飞的胳膊才坐稳。秦鸿风让他坐回车厢里去,燕宁仍旧摇头,“没事,你接着说。”
“昔年郗王宫大火,你的魂魄不知怎的四散游离,未返阴间,我走遍三界六道,找全了三魂五魄,但还差两魄怎么也找不到,阴差阳错,倒让狐非欢送来了。魂魄离体,没有依附的东西就会逐渐消亡,拖得越久阳气越弱,越难复生。我把找到的魂魄汇入了一株神木里,雕作木偶,等三魂七魄齐全,才可施展还阳的法术。”
燕宁听得张口结舌,“所以木偶里,还有一个我?”
秦鸿风纠正,“什么一个两个的,从始至终都是一个。”
燕宁一下无可反驳,张了张嘴却哑了声,他心中觉得别扭,一想到好好一个人被割成两部分,这世上还有一个与自己有着同样记忆、同样感受的存在,只觉得十分诡异。
燕宁之前被秦鸿风一掌击中还是受了伤的,虽然服了药体质还虚,又坐在马车前头受了这许久的风,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秦鸿风吁停了马,转身从车厢里抱了条雪色貂裘披风出来给他围上。燕宁整个人被埋在纯白的貂绒里,只露出黑漆漆的一双眼,衬得眉眼愈黑,唇色愈红,长睫扑闪,灵动生姿,真如冰雕玉砌的一般。
秦鸿风看着喜欢,心中情愫都泛滥起来,他抱了燕宁在怀里,吻了吻他的眼睛,“你从前可从没说过喜欢我,你要是说了,我也不至于……”他似是想到什么,一下噤声。
“什么?”燕宁浑身暖烘烘的,正觉舒服,见他一下顿住不说话了,不禁追问。
秦鸿风笑了笑,“没什么,我是说我也不至于一直忐忑猜测,不敢以真心相托。”
他这话说得柔情蜜意,温情款款,叫人多高兴呀。情意没有错付,自己喜欢的人也正喜欢着自己。燕宁把脑袋往狐裘里埋得更深,毛软乎乎地贴在身上,叫人浑身发烫,心动不止。他舒心惬意,禁不住地傻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抬头看人。
秦鸿风放缓了车速,闲适地信马由缰,二人慢悠悠地迎着朗月清风而行。
燕宁从包裹里翻出串葡萄来吃,他虽然不能吃人世的谷物,但这些天然的水果他都可下肚。
揪下一颗剥了皮喂过去,秦鸿风探头过去咽了,嘴唇擦过满是汁液的指尖,就沾了一层水色,晶莹欲滴,燕宁瞧得发起了呆,被秦鸿风曲指弹了下脑门,抬眼瞧见这人戏谑的笑意,火烧火燎般,一小串葡萄又把燕宁吃得面红耳热,直骂自己怎么满脑子情色绮思。
葡萄吃完,他把梗子一丢,拿布巾擦了擦手,遥望天边,已渐渐浮起曙色。群山沐浴着金光,深谷密林间缭绕着晨雾,鸟群振翅而起,迎着喷薄的霞光而去。
燕宁眯着眼瞧着山间日出的景色,寒意已消,便解了身上的披风。秦鸿风驱车从山间小路汇入了平直的官道,路上渐渐也有了赶路的商贩行人。燕宁脑袋靠着车门,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
“你之前昏过去受了伤休息得不好,还是再到里面躺一会吧。”
燕宁困惑地重复了一下,“昏过去?”
秦鸿风点了点头,“你在谢府被别的东西上了身,在我进门的时候从背后偷袭,我不知道是你,一时下了重手。”
燕宁大为惊愕,杵着脑袋死命想了会儿,“怎么会?我就记得上午我一转头你就不在了,颐越也收拾了东西回了书房,我无事可做就在宅子里逛逛,然后走到了后院里,我瞧见谢母住的那个屋子的门开了,里头黑漆漆的,颐越不是说过她有病在身,不能受风吗?我觉得奇怪,就过去看看……”他说着说着,却停下来了。
秦鸿风问道,“想到什么了?”
燕宁神色变了变,压低了声音,“屋子里头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清,刚进门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伤到你了吗?在哪里?”他焦虑地询问,要去掀秦鸿风的衣服。
“没有。”秦鸿风被他逗笑了,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住他乱动的手,“你还伤不了我。”
燕宁被他拉着手,就老实下来,他看秦鸿风言笑如常,知道自己的确没伤着他,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担心起来,“在谢府的是什么鬼怪?颐越一个人在府内,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还是回去看一下吧。”
秦鸿风面色不改,淡然地回,“不会的,他是最安全的,自有人会护着他。”
燕宁一怔,“是来买画的那个人吗?”
“你认出了?”
燕宁说,“很难不记得啊,他从前就是悬在王位上头的一把铡刀,随时随地都可能落下来。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没有死,还回到了这儿。可他如果没有死,谢琦湘当初向我献的人头又是谁的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燕宁有些惶惑。
秦鸿风笑笑,“别管他们了,你只要知道燕昭洺不会伤他就行了。”
燕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不止这些,我还顾虑别的事,总觉得很多地方没想明白,想再回去看看。”
秦鸿风挑了挑眉,“哦?哪些事情?”
“比如殷娆说的那些话,她那晚用了这么严重的词,依我对她的了解,她绝没有这么恨我。而且,她那时候好像不在看我。”燕宁皱了皱眉,“在谢府的时候也一样,我的确是失足才落水的,她如果真的要杀我,有更多一击毙命的方法,为什么要这样麻烦?以及酒楼里碰到的母子,那女子在一个劲地让我走,城里有什么让她畏惧的东西?所有这些碰到的人,她们似乎都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只是畏于什么,没有说出口。”
秦鸿风身形僵硬了一下,面色似乎有些不悦,“不要再管那座城里的事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既然已无可挽回,困于往事没有好处。”
燕宁听他说得毫无回圜余地,也没有勉强。说来也奇怪,他记忆中桩桩件件的确鲜活如亲身所历,每一个细节都一清二楚,却总像隔着一层蒙昧的纱,像在听一场动情的戏,他忍不住婆娑落泪,却还像是旁观他人的故事,只是被牵动了情绪。
唯有身边这个人,他不由抓紧了秦鸿风,是切切实实陪在身边的,能让他感到真实。
第35章 道士
到了午时,日头最毒的时候,马车停在一处茶亭。破旧的旌旗褪了色,无精打采地垂在栏杆上头,下头拴着几头瘦骨嶙峋的老驴,大都套着板车,有气无力地嚼着草料。
几张木桌,几把长凳,过路的行人在此歇息一下,喝上一大碗油麦茶,吹吹风歇歇脚,解一解行路的疲乏。
又听到山道上传来当当的敲响,探眼看去,原来是个算命卖卦的道士,穿着身破巾旧衫,背上斜背着一把铜钱剑,手里拿着竹板铁片,一路走一路喊,“卜卦堪舆,消灾除邪!”
这里怎么会有生意?邻桌的人像看笑话般瞧着这道士一路走过去。
许是看见了他们打量的眼神,道士反而朝他们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笑说,“怎么样几位老哥,要不要算上一卦?行路讨个彩头?”
人们纷纷摇头,吃饭都困难了谁还凑这个热闹?
几桌都碰了个软钉子,道士也不泄气,一转头看到燕宁他们一桌,足上踏的一双草鞋立时一转,两三步凑上来,张口便道,“这位小哥,面上好重的黑气啊,今日内定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燕宁一诧。
那道士捋了捋腮边两根零落的长须,“让老道为你算上一卦,卜卜凶吉,若是不准,分文不取。”
也没等燕宁回声,他已经毫不避讳地抽出凳子一同坐下了。
那道士坐定后就从褂袖中摸出三枚铜钱,抛掷三次,排在桌上,是为一卦。
凝心端详了会儿,道士瞬时变了脸色,燕宁反而好奇了,“不知道长算出了什么?”
道士站起身,拱手作揖,“罪过罪过,施主年纪轻轻,真是太可惜了。”
“道长连我要算什么也不用问吗?”
道士叹了声道,“腾蛇克世,阴邪之煞。痴怨无底,祸福难明,眼前所见未为真。无论你要算什么,都是凶险难辨啊,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燕宁笑了,“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不就算个卦吗,哪需要这么当真。”
“老道行走数十年,可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凶险的卦象。”说着,那道士突然反手握住燕宁的手腕,贴到面前,语气恳切,“小兄弟,我观你命途,福薄缘浅,事事多舛,无缘享荣华富贵,倒不如弃俗修道,落得清静,方能保住性命。”
“什么?”燕宁听得糊里糊涂。
“相逢就是有缘,我恰好死了个徒弟,依贫道言,要想活命,你不如跟我走吧。”道士说着扯了燕宁想拉他走。
“你这道士,怎么这么无赖?”燕宁先是诧异,后是怒目,甩脱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你的徒弟了?”
“要不是看你根骨不错,我才不稀得救你,还不快随我走!”
道士瞪着两眼,又要上前硬扯。
秦鸿风终于看不下去,一伸手分开他们,笑吟吟道,“道长,这算是怎么回事?”
道士定睛看向他,身体突然簌簌抖起来,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终于一咬牙,猛地反手从背后抽出那把铜钱剑,退后一步,怀里掏出一道黄符,啪的往剑身上一贴,剑身不住抖动,发出一阵金钱敲击的鸣动声响,周身大亮,遍体红光。
道士拿着那把铜钱剑,后腿一划,手臂上指,人如飞鹤,剑尖直指秦鸿风眉心,口上大喝,“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秦鸿风面色不变,泰然自若。
茶摊上的茶客都惊了,纷纷侧目。
道士双脚踏地,飞升起来,凌空耍了个把戏,持着剑铆足劲地用力向下,可那把铜钱剑直指着秦鸿风眉心,却怎么都刺不下去。
只见剑上红光更盛,敲击声更响,道士目眦欲裂,冷汗如黄豆般颗颗从额头渗出,握着剑的手青筋毕露,抖动不止。眼看支撑不住,干脆双手一起握着剑柄,咬牙大喝一声,可任凭他怎么用力,却怎么都无法再前进一寸。
僵硬胶着之时,秦鸿风终于轻声一笑,原先负在身后的手抬手一挥。
道士惊叫一声,整个人突然飞出去,手中握着的铜钱剑红线尽脱,片刻间分崩离析,噼里啪啦掉了满地铜钱。人落在一旁的桌子上,砸得木板断裂,狼藉一片。
秦鸿风垂眼看了看,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你算什么东西?”
铜钱剑一散,那落在地上的道士,口吐鲜血,不一会儿身形突然消散化作一团狰狞黑气,腾腾升起,在半空中横冲直撞,妄图逃窜。
秦鸿风目光一凌,“又想逃?”袖中清鸿影如灵蛇般窜出,一剑刺破那团黑气,只听得半空中响起一声凄厉惨叫,黑气溃散得凝不成形状,狼狈跌到地上。
收回清鸿影,秦鸿风漠然地走过去,想要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敢三番两次寻衅于他。
本以为它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秦鸿风刚一挨近,它却猛然暴起,秦鸿风一惊,抽剑抵挡,黑气却径直越过他,朝着燕宁袭去,一口吞噬后迅疾地裹挟着朝远处飞离。
秦鸿风没想到这东西的目标竟是燕宁,脸色大变,也掐了诀飞身跟上,到底是晚了一步。
第36章 南宫怀瑾
燕宁被困在一团黑雾中,浑身不能动弹,目不能视,黑压压一片,耳边是隆隆的风声。不知道飞了多久才停下来,浑身束缚一散,人狼狈地从半空滚落在地。
他撑着地站起来,抬眼才发现自己赫然又回到了王城中,一间破落宫殿,满地的碎石瓦砾,房梁坍塌,屋顶的星图彩绘只剩了一半。
那团黑气在不远处凝作一团,空中盘旋良久,形状才渐渐拢聚成人形,落到地上。等黑气散尽后竟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额头点了抹朱砂,头发一部分梳了盘髻,留了两缕青丝垂在耳侧,着一身右衽的宽松长袍,模样看着极轻。
只是面色苍白,憔悴不堪。
燕宁原先还暗忖不知这是什么妖邪,真见了样貌,却惊得动弹不得。那样谦恭又儒雅的模样,在过去的记忆里他早见了无数次。自出生起便养在钦天监,随着师傅观察天象推算历法,不问外事,养就了一副天真的菩萨心肠。16岁时承袭了师傅的官职,立在朝堂上,在众权臣之间,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