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阖宫上下,十个宫女中,七个想爬上龙床成主子,这碧娥就是其中一个。
长得又颇有几分姿色,平素里那点心思自是藏不住。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湖畔柳树,身着绯红袄裙的姑娘蓦地扬起三分笑意。
她笑起来,连眉尾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这一笑,将碧娥都看愣了。
从未有眉心生得好看这种说话,可面前这个人,正是眉心间尽显妩媚,明明也不比旁人多生出什么,但就是奇得很……
叫人嫉妒。
然,她这嫉妒之意堪堪涌起,便觉身子一轻……
宋宋松了手!
她本就单脚悬在湖边,呈仰倒的姿势,她这么一将勾住麻绳的手松开,碧娥势必要跌进这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只听一声尖叫,“哗啦”一声——
侍卫统领上前两步,眉头紧紧蹙起,忙打手势让会凫水的下属跳下湖救人。
他面色为难,今日这桩差事没有由头,只是奉了皇上之命,该因规矩办事。
侍卫统领道:“宋宋姑娘,走罢。”
半个时辰后,金银湖的动静闹得阖宫皆知,一时间议论纷纷。
同时,“哐啷”一声,牢门落了锁。
将人送进去后,侍卫一头雾水地回眸看了眼那不慌不忙的姑娘,扭头去往御书房禀报。
无人后,明月颤着声儿安慰她,“姑娘,您别怕,霍姑姑会救您出去的。”
宋宋抬了下眸,轻轻笑了一下,似是还有些如释重负。
她道:“不会了,就是可惜了你。”
明月咬唇含泪,狠狠摇了几下头。
宋宋攥紧手心,道:“这回是我大意,是我大意了……”
她顿了顿,忽然哽咽一声,“明月,他对我真的很好。”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不怪姑娘……”
不过,霍嫚确实不会救她出去,就是有心,也无力。
七月初三,一向冷寂的牢狱忽然热闹起来。
听到陶碗相撞的声响,宋宋抬了下久久不动的肩颈。
那声音便是从她身后这堵墙后头传来的,是狱卒在喝酒。
那声音隔着一堵墙,被削弱不少,宋宋本也无意听,却陡然听到“尚府”二字。
她顿了片刻,贴紧石壁,那头零零碎碎传来几句话——
“这御前的人就是油水多,你们昨儿没瞧见,尚府里那些宝贝,随便捡走一件便是一笔横财!”
“这抄家的活儿哟,听说那尚家老太太当即便晕死过去,今儿都没醒呢。”
“晕死算甚,皇上可说了,满门抄斩,一个都不留。”
“啧,一个不留?里头不是还留了一个,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说罢,几个狱卒笑起来,笑声在牢房中显得空旷回荡,每一个语调都敲在她的耳膜上,震得她一时回不过神。
抄家……
要抄尚家,谈何容易?
若是容易,便不会等到今时今日了。
皇上,定是很早前便埋了雷……
如今这雷,炸了而已。
…
御乾宫内,闻恕整整三日未曾阖眼,那卷宗被翻来覆去,纸页都扯破了好几张。
其实不过也就三四页罢了,尚家做事还算小心谨慎,不可能留宋宋姑娘的记档,仅有的,也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
倏地,纸页的“簌簌”声停下,闻恕指尖一顿。
现下天还未亮,男人向来整洁的龙袍皱巴巴的,他起身往殿外去,
“皇、皇上。”宫女端着茶水来,道:“奴婢伺候皇上换身衣裳罢。”
碧娥略有些紧张,她这次立了大功,还受了苦,可皇上并未有召见她的意思……
可现下,她便眼睁睁见皇上瞧都未瞧她一眼,径直从她身侧走过了。
盛诠紧跟着闻恕的步伐,嘀咕了一句:“皇上,方才那婢女便是被宋宋姑娘推下水的碧娥,晕了两日,今儿刚醒呢。”
话落,男人脚步一顿。
“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口吻,几乎是不带任何情绪,叫人听着打颤。
盛诠毫不意外,干干脆脆应了下来。
不论如何,碧娥与奉铸将军私下结交,甭管算计的是谁,光是这一条,便足以叫人容不下了。
…
慎刑司的牢狱又脏又阴湿,闻恕踏进此处,便闻到一股腐朽的酸臭味。
他眉头一蹙,命人将她提来。
四目相对,姑娘先垂下了头。
那银白色囚衣衬得她身子愈发单薄,短短三日,脸便瘦了一圈,肩颈似是都撑不起那身衣裳。
但闻恕知道,慎刑司的人是断断不敢亏待她。
可饶是如此,整整三日,他却未曾听过谁捎来她求饶的话。
“你抬起头,看着朕。”
宋宋攥紧手心,抿着嘴角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并不比她好到哪儿去,唇边胡渣冒出,龙袍皱乱,眼底一片乌青……
他唇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但她跟在他身边一年多的时日,实在太了解他了。
这个男人,现下正是动怒的时候。
闻恕嗤笑道:“朕还是头一回,叫人骗得团团转。”
须臾,闻恕神色尽敛,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脸色便愈发沉下去。
男人下颔紧绷,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人,似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才罢休。
他张口,道了最后一问:
“你如此聪明,此计拙劣,怎就上了当?”
姑娘眉睫颤了颤,指甲深陷进掌心中,却是没答。
闻恕假意以毒酒试探,她也毫不犹豫饮下。
一时间,气氛沉寂得骇人。
许久,闻恕转身离开。
那日的日头旺盛,地砖滚烫得像是要将万物都烤焦,他抬头望去,便觉眼前出现两道虚影,身形晃了两下——
他吩咐道:“若是她有话要带给朕,你过来禀。”
狱卒连连点头。
“还有,她的膳食膳房亲自送,不准苛待。”
狱卒应是。
于是,他便顶着灼烈的日头而去。
闻恕心道,再等两日,她定会开口求他的。他的宋宋,向来很会审时度势。
再来时,是她的生辰。
记得那日,他命人带了一只花灯来。
而他才刚行至走道,便听一声声破碎的哭声。
是明月。
闻恕脚下一顿,阔步上前。
牢房内的小窗洒下金灿灿的日光,姑娘侧卧在地,似是睡着了一般。
……
……
一声响雷落下,窗壁上陡然亮了一瞬。
闻恕从梦中惊醒,额前铺满细细密密的虚汗,唇色泛白。
他恍惚了一瞬,汗湿的背脊稍稍挺直,眼眸重重阖上,慎刑司那一段,不知反反复复梦见过几回。
盛诠捧着碗参汤上前,“皇上又做噩梦了?”
男人静默良久,嗓音沙哑道:“今日什么日子?”
“七月初九。”盛诠说罢,犹豫道:“皇上,宋宋姑娘的——”
“入棺。”
男人靠在座椅上,神色淡淡道:“你安置吧,不必再过问。”
盛诠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正欲应声退下,又听那座上之人,语气轻慢地问道:“你说,她为何如此?”
“罢了,你懂什么……你退下罢。”
出了大殿,盛诠回身阖上门,便瞧见掌事姑姑拿着一叠宣纸来。
她犹豫道:“宋宋姑娘的物件已尽数收了,但此物,可是要交给皇上?”
盛诠看了一眼,一摞宣纸,密密麻麻的尽是“闻恕”二字。
宋宋姑娘写的一手好字,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盛诠他认得这个字迹,是她没错……
盛诠抿唇,良久才道:“一并烧了吧。”
若是宋宋姑娘在,定亦是如此做法,盛诠心道。 。。。
第108章 8宋宋(九)
《别枝》/荔枝很甜
尚家满门抄斩; 在七月十六,于西街街口,整个京城的人都跑来围观,更有甚者提着菜篮子; 里头尽是些烂菜叶和臭鸡蛋; 趁行刑前; 往断头台上砸; 嘴里还骂道:
“通敌叛国; 卖国贼!”
“活该去死; 活该断子绝孙!”
“早点行刑罢!留他们多一刻; 都浪费了空气!”
“就是啊; 行刑吧!天就要下雨了; 真是……”
行刑的那刻,乌云密布; 大雨冲刷,血流成河。
可朝廷显贵众多; 尚家没了; 还有李家王家; 因此这桩案子,很快便被众人遗忘; 日子还同从前一样过。
就如宫里那位宋宋姑娘,后宫那么多女人; 没了她; 并未有何不同的。
皇上照旧上朝、去御书房、回寝宫; 一切如悉,若说有何不同,好似也没有。
宫人私下众说纷纭,都说皇上恨极了宋宋姑娘,还有人说,宋宋姑娘当日压根不是自尽,那毒酒是皇上所赐。
十月,已是深秋,即将入冬。
半夜,盛诠抱着件薄氅,悄声进内,提前将衣物备好搁置在梨木花架上。
正欲转身离开时,便听床帐内喃喃几声。
盛诠没听清,以为闻恕还未睡下,上前两步道:“皇上?”
“宋宋……”
四下静谧,这声宋宋,突兀至极。
盛诠一怔,心下轻轻一叹,缓步退下。
他阖上殿门,在长廊下僵站了半响。
守夜的小太监压低嗓音道:“公公还不歇下啊。”
盛诠“嗯”了声,刚一侧头,就见檐下那两盆美人蕉被雨打的左右摇晃,他皱着眉头道:“愣着作甚,还不将这花移到屋里头。”
这花是宋宋姑娘养的,当初那么小一株,如今开得却盛。
可惜这花的主人,却早成了一捧黄土。
雨势渐大,忽然天边闪了两下,一道响雷如期而至,“轰隆”两声——
床帐里的人皱了皱眉,墨色的眸子睁开,半响,他掀了被褥起身。
男人神色疲倦地坐在座椅上,刚抬手揉了揉眉心,便听到耳畔有人道:“皇上,宋宋给您弹一曲罢?”
闻恕僵住,那只捏着眉心的手也不敢动。
他若是抬头一瞧,定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没有琴音,亦是没有给他弹琴的人。
“不喜欢?那我给你捏捏肩吧,成日成日看折子,你不累谁累呀?你就不能歇会儿么……”
姑娘絮絮叨叨道:“折子好看,还是我好看?”
男人低着头,眼眸微酸,哑声道:“自然是你好看。”
“那你明日也早些回来好不好?我昨儿等你到三更天,醒来时眼睛都肿了。”
“好。”
“那皇上明早给我描妆吧,好不好好不好?”
闻恕笑了声,“宋宋,得寸进尺了。”
“那我不要你描妆了,皇上还是明晚早些回罢。”姑娘娇声道。
“给你描。”他抬头,对着空荡荡的桌案道:“宋宋,朕给你描。”
这放卷宗书册的桌案,平日里她喜欢坐在这儿,仰躺着,跪着,故意将他的书弄得皱巴巴湿哒哒的,事后还要装模作样怜惜一番……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盛诠是听到里头有说话声才进来瞧瞧的,倏地见桌案前坐着一个人影,他惊了一下。
“皇上,可是雷声大,将您吵醒了?”
闻恕望着桌前一动不动,静默良久,久到盛诠都怀疑他睡下了,他忽然道:“盛诠。”
“奴才在。”盛诠又上前两步,侧耳听他的吩咐。
“朕方才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没死,朕立她为后,不过她看着,似是很怕朕的样子。”
闻恕愈说愈小声,近乎自言自语。可这寝殿实在太空旷安静,他说的一字一句,尽数传进盛诠耳里。
盛诠面色大惊,“咚”的一声跪下,颤着声儿道:“皇上,您、您慎言啊!”
立后这两个字,岂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若是叫那个吃里扒外的听见,往外头一传,那些个朝臣,还不得翻天?
闻恕低头看他,淡淡道:“你下去罢。”
莫说旁人,闻恕也觉得自己疯了。
启初,他将她养在身边,就如养一盆赏心悦目的花儿,后来这花死了,他伤心难过一阵也是理所应当。
可时日一长,他发觉,他非但没有忘怀,反而愈发想她了。
她在殿门外等他时的模样,她捧着书作风月诗的模样,她双腿缠着他蹭着他,说她想他的模样……
明知都是假的,却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人的习性并非一夜养成,更非一夜便能剔除。
如他每每从御书房回来时,还是以为她会抱着古琴坐在软垫上,知他疲倦,给他弹曲……
如他坐在香榻上,恍惚间总以为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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