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小丫头一努嘴,就生气了。
还是薄恩端详了半日,试探地问了一句:“仿佛是鱼?”
“对!是鲤鱼,就是我们那日在溪里捉的那些!”卫茵茵这才露出笑脸,说是总绣花儿朵儿没意思,要绣些新鲜的。
偏大哥没眼光。
被嗔没眼光,将鱼认作炭的大哥卫迟栖,与不分场合捧眼的铭风极默契地对视一眼,再不敢对大小姐的新奇绣品发表意见。
卫茵茵便把这个鲤鱼荷包,送给了慧眼识珠的小傅公子。
卫迟栖隔天一看,人还真把这个乱线飞针的荷包系上了。就这样丑兮兮地挂在腰间,让他这个做大哥的都心虚,卫茵茵也送过他几个,但他实在挂不出来……
唯一一双能藏里面的鞋垫,也被这小姑奶奶的一双巧手,裁得大小不同。针线活倒是多,却没一个能登大雅之堂的。
“我觉得绣得很用心。”
薄恩道,低头捏了捏那荷包,里面既没有装干花,也没有填香料,而是两颗石子,弯弯细细,形如月牙儿。
这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因价格高昂而贵重,而是心内愈珍惜,它就愈无价。
金银不换,珠玉难求。
而这几样东西,带着在飞涯山庄的这些自在时光,还有这些真心相待的人,大概能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珍宝。
第五章 正嫡
展眼小半月即过,薄恩寄出的那封联络信果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卫迟栖怕他难过,安慰着又让他写了一封,这回自己亲自骑马到城中驿站投了。
薄恩起身,越过窗望着卫迟栖携信离开的身影。院里的山茶开始逐渐谢去,整朵整朵地从枝上落下,跌在地上,却完好得仿佛泥里新开出来的花。
忽然一瞬,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倘若送去的信永没有回音,倘若谁人也寻不着他,倘若他真的就是寻常小公子傅思,该多好……
卫迟栖走了,卫茵茵就来看他,小院里总是热闹的。
卫茵茵拎着个食盒,杏黄的衫子衬得小姑娘灵动又活泼。盒子里头,一层是柿饼,一层是琥珀核仁酥。
“迟栖哥说小傅公子写字好看,让我来跟你学呢。”卫茵茵道,她那手字,比他大哥的还不如。卫迟栖瞧她与其跟着铭风几个越混越糙,不如跟着傅思学学斯文,好歹安静些。
“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薄恩道,对着托腮而望的小姑娘,还有些腼腆。
卫茵茵却似乎得了比练字更有意思的事,眼底亮晶晶的,冲对面的薄恩笑道:“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先生啦!”
她觉得小傅公子瞧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叫起了人家“小先生”。
年轻的小先生红了脸,更不好意思了。
从此小院里就多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带着来给先生的点心,也多半进了她的肚子。说是练字,连悬腕都十分难为她,非得趴在书桌上挨着桌面写。弄得薄恩也不知道怎么教了,只好写些笔画出来,给她临摹。
卫迟栖则破天荒地嫌弃起自家妹妹来,每回来找薄恩时,看着他被卫茵茵围着转,唧唧咕咕地问长问短。薄恩又不比铭风油嘴滑舌地会应付,常常手足无措地捧着茶杯,坐又不是,走又不是。
卫迟栖就嫌着丫头吵,让她以后少来。卫茵茵却自认占了理,手里把着枝紫毫,握笔也仿佛跟拿剑似的,得意洋洋对着她大哥道:“是迟栖哥把我赶来学字的,如今又要撵我走,可不能够了!”
“让你学字?你学出了什么来?”卫迟栖扫了一眼书案上那些鬼画符,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便是猫爪子抓出来的,也比你这一手强。”
“略!”卫茵茵不服气地皱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薄恩出来打圆场,上前拉了拉卫迟栖的袖角,柔声道:“还是有进步的……”
“你别总纵着她,以后更来闹你了。”卫迟栖回头道,转腕就自然握了对方的手,嘀咕了一声:“怎么那么凉……”
薄恩也不是头回被他牵住,此前要去些什么地方,卫迟栖总担心他跟不上落下,或是性急等不得,就拉了他一道去。
这回倒有些心怦怦的,不能说是不自在,甚至仿佛有些受用,这些来自卫迟栖的照顾。
他自打出生起,就被人围着照顾,事事不必自己操心动手。那不过是因了身份地位的恭敬顺从,可卫迟栖的不一样,太过自然而然,就像他们本该如此。
卫迟栖也没料到自己怎么就顺手把人牵了,又没什么要去哪儿的由头。只是身后的人说话声轻轻地入耳,又讨情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就动作比脑子还快,转手就握上了。
再松开又显得刻意,握到他小一圈的手,在秋日里凉冰冰的,只好嘀咕一声,担心他冻着。
卫茵茵瞧着方才还气势汹汹,要弹她指头的大哥忽然就安静了。也不再管他,倒一心顾起了她的小先生。
便觉出其中一样来:小先生,不仅能教她写字,还能辖制住她大哥。
真是两全其美!
薄恩没想到卫迟栖随口一句“手凉”,次日就送了许多衣服被褥过来,连银炭也赶着铭风他们抬来了两三篓,俨然一副过冬的架势。
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已经是冬月飞雪天气了。
“哪里用得上这些,我……”
薄恩话还未完,卫迟栖已经不由分说地抖开一领天青的暖缎氅衣,将他眼里“弱不禁风”又“气血寒凉”的小公子给裹了起来。
薄恩无法,只得乖乖受着,由着卫迟栖张罗,说一句:“谢谢迟栖哥。”
落在卫迟栖耳里,软软的语调,恍若春柳的一尾嫩梢,伴着东风拂来,一下扫在人心尖上。
铭风抬肘怼了怼一旁的铭云,好让他理一理自己,歪着头凑过去说小话:“你说我要是喊冷,咱们少庄主会不会也给我送炭送衣裳?”
素来不爱搭理他碎嘴的铭云,冷笑一声,难得回话,抱臂斜看,对他说道:“会,少庄主还会把你埋炭里,挖都挖不出来。”
铭风被从来缄默的兄弟震惊了,怎么出口就如此恶毒!
卫茵茵几日没来,跟着老庄主学掷镖去了。他们几个聚在院里无趣,说罢了山庄里的趣事,就开始聊起了天下大势。
说到这些年老皇帝昏庸,不立太子,又不能制衡,由着底下的几个皇子闹。大皇子年长,参政多年,又占着长子的名头。三皇子不中用,五皇子更是出了名的断袖,京城笑谈。唯独四皇子,军功累累,是沙场上实打实杀出来的功绩。此番率部回京,必定要大展拳脚。
还有一个皇后嫡出的老七,没听说过有什么名堂。只知皇后早逝,老皇帝珍爱幼子如宝,许多人揣测过将来或是太子之尊。
如今老皇帝病故,大统继位却没有着落。朝堂上就大皇子和四皇子在明争暗斗,一个在政,一个在军,各有长短。近日京中还有流言传出,说是先帝临终遗言托付的是嫡子,两个兄长不服,这才迟迟未拥新帝。
更有说,那七皇子已经遭人暗害,下落不明。究竟这天下归属谁手,也未可知。
而朝中一班老臣,身为朝廷肱骨,辅政多年,谁都不认,嚷嚷着要先帝亲笔加盖大宝玺的遗诏。皇族亲贵,则是不知来日事,哪个都得罪不得,只好各自避嫌。
然而先帝临终前,最后留下的,是自己的嫡子。之后七皇子便下落不明,其中猫腻,实在是不由得人不遐思。那些老臣更知道,所以咬死了牙撑在那里,要匡扶正统,承先帝遗愿,拥护嫡脉。
“三个皇子,一个占嫡,一个占长,一个拥军。你们觉着谁的胜算大些?”铭风问道,讨论起天下事来,语气仿佛跟开骰盅差不多。
铭云向来注重实力说话,选了手握兵权的四皇子。
卫迟栖则若有所思道:“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个七皇子最得圣心,又是正嫡,却迟迟不出头,想来也不简单。”
就剩一直安静听着不发一言的薄恩了,几人自然地看向他,他却不是揣度朝堂易主属谁,而是接着卫迟栖论起七皇子的话头往下说:“或许是这个嫡子真的没本事,寻个地方躲起来了呢?”
铭风却哈哈大笑,说道:“我要是老七,能得圣旨,早登基做皇帝了,还躲什么?”
越说越没边,被卫迟栖一掌拍下:“你少兴头些!”
又感慨道:“不管最后谁承位,我只盼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就是真正的幸事了。”
如今两派相争,京城乌烟瘴气,可谁又管过平头百姓的死活?他这半年游历,难道见的还少吗?
薄恩深深望了感慨的卫迟栖一眼,在阔袖的遮掩下,攥紧了左手腕上的那个镯子,每每触碰,都冰得他彻骨寒凉。
他就是那个没本事的嫡子,铭风口中的,真得了遗诏的老七。京中两位兄长争执不定,而帝位归属,全在他这个下落不明的七皇子手里。
第六章 石榴
秋来果盛,高大的果树下,立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小公子仰头瞧着树上结着的累累红果,被秋风一扑,裹紧了身上的袍子。
卫迟栖今早照例练功,接受父亲考教,再带一遍师弟,就念着别院里的人,收了剑就要走。去前还特地洗脸擦汗地换了身衣裳,怕汗气熏着人家,难得对着水盆照镜,认真地拾掇起自己来。
演练场上,铭风眼尖,少庄主一走,他也要溜。拍了拍铭云的肩,把师弟们丢给他,鬼头鬼脑地就跟了上去。
在卫迟栖照水自顾时,唬了他一跳。
“揽月点波是给你做贼用的?”卫迟栖正了正腰带,反手就是一掌。
铭风虽剑术不比卫迟栖,但轻功极好,上可高空揽月,下能飞水点波。认真跟踪起来,能做到一点声息也无。
然而再好的轻功,也比不上一张厚脸皮。
卫迟栖骂他,他不恼,打他,他也嘻嘻笑着不怕。反而勾肩搭背地缠上来,满面笑容地问少庄主去哪儿,打扮得这样精致。
明知故问,偏偏要问,还要问得意味深长,一咏三叹。
卫迟栖白了他一眼,将人甩开。铭风毫不气馁,乐颠颠地又跟了上去。
两人远远就瞧见石榴树下抬头仰望的小公子,铭风先道:“这一身颜色,乍一看还以为是茵茵呢。”
柔柔的玉色缎面,摆上落着几朵白槿,又像是梨花。是当时卫迟栖一股脑在库房搬出来给他的,也没管什么颜色样式,他行走江湖素来简快,只想暖和就行。
奈何眼前人实在是生得好,比俊更秀,似一朵亭亭盛于清风的菡萏。周身气度斯文沉静,又如一株含翠衔露的青竹。
卫迟栖定定看着看着,步子就慢了,被铭风架着才回过神来往前去。
“想吃石榴么?我给你打下来。”卫迟栖站到对方面前,舔了舔唇,手不知往哪儿放似地,搁在腰间上,对那点子衣褶扯了又扯。
铭风暗笑,看那小公子往前半步,垫脚伸手,替少庄主扶了扶斜歪的发冠。
卫迟栖虽不知缘故,还是立刻先低了头让对方动作。薄恩替他正了冠,复收回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略歪了些,我顺手就……”
卫迟栖连忙摆手说不妨事,还要谢他,笑得有些憨憨的傻气。
铭风摇头啧嘴,看他们两个你帮我谢,早就点足飞身,手影一掠就落了下来。斜身钻到两人中间,奉上一颗红皮石榴。
口里半真半假地酸道:“小傅公子别光指望少庄主嘛,让我来多快。”
“多谢……”薄恩两手接了,回了回神,还没能和人多说几句,卫迟栖就不服气地把人推开了。
“三脚猫的功夫,摘个最矮的罢了!”卫迟栖道,很有些不屑的意思。
轻功最好的铭风摊了摊手,表示少庄主说什么都对。又兴致勃勃地同少庄主商量,要带着小傅公子去镇上吃酒。
薄恩一听,他如今最不宜抛头露面,恐招人暗害,便想着要如何拒绝。
只听他们二人一来一往道。
“人家斯斯文文的,谁跟你划拳喝酒?”
“那就背了箭,去东山打兔子!”
“不行,傅思不会骑马,那里林子又密……”
“那干脆也别出门了,就到咱们演练场,跟师弟他们耍耍。”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耍什么?”
总之,只要是铭风说的,卫迟栖都能挑出不好来,一个个给否了。
还把薄恩拉到一旁说悄悄话,方才的争论的高声大调情不自禁地温声细气起来,揽着人也不是同铭风他们一样勾肩搭背,稍稍往下些扶着,将人往身边带。
薄恩就听到卫迟栖低头温声和他说:“你要想去镇上,哥带你去。下个月是花灯节,热闹又好看。”
薄恩心知是大概不能的,但还是克制不住地高兴,笑着点了点头。
卫迟栖最爱看他笑,也常逗他笑,仿佛云开雨霁,晴风拂面。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