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立朝以来便是升平的盛世,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早已忘记胡人祸国的血泪,居安而不思危。年轻的天子决定御驾亲征,朝堂上杖毙数名言官。
天子亲征的消息传出,河东便成了朝廷与西北军的角斗场。
梁英那一刀险中赵茗心脏。
从脖颈延伸到腹部,像一条蜈蚣横梗在翻卷的血肉。
赵茗躲避的快,没有被劈成两截。
人性命濒危的时候,听说会回忆自己的一生。
赵茗的父亲死的很早。
等不及他长大成人,母亲也死了。
后来他的兄长也死了。
赵家家破人亡。
幼年时候赵嫣抱着他将糖人递在手中的画面变成了灰色的虚影。
赵茗的眼瞳黯淡,已有虚散之兆。
他的胸腹间皮开肉绽,涌动着猩红的血。血流淌在铺满碎石与沙子的地面,与其他士兵的血汇聚成一条红色的河。
周围人迹嘈杂,杀声震天。
尘埃与瓦砾堆积。
西北军的军旗猎猎昂扬。
前方的战士倒下去,后方的马蹄踏上来。
积尸如山,白骨曝野。
草木已经腥臭,千里不闻鸡鸣。
赵茗从不怕死。
他只怕死后见不到赵嫣。
天子亲征,秦王麾下赵茗生死未卜的消息沸沸扬扬传至岭南。
尽管刘府的下人被勒令三缄其口,一些风言风语到底传进了身子将将恢复了些的赵嫣耳中。
赵嫣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是被血色铺红的天空,赵茗被砍断成两截,眼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下肢艰难地在瓦砾中蠕动,双唇开合,喊了他一声哥哥。
心神崩裂。
窗柩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剑客隐匿于树叶间,透过敞开的窗扉,见赵嫣的卧塌点起昏灯。他盯着那盏昏灯许久,直到天际将明的时候,于树梢一跃而下,沙沙的风声拂过,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刘燕卿对赵嫣真正的兴趣,由自从沈家得知那五十万金的出处。
他向来自负,却知若是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会做到这般不露痕迹。
建安二十三年,刘燕卿入内阁。
内阁诸多事务经过他手,他知赵嫣与传闻不同。
赵嫣唇色猩红并不正常,且咳血畏寒,是身中丹砂之兆。
赵嫣在他眼中就像一团谜。
谜底揭开之前便死了,岂不无趣。
从刘燕卿发现赵嫣身中丹砂的时候,就开始收集丹砂解方中的药材。
直到谜底被揭开。
刘燕卿与赵嫣孑然不同。
赵嫣思虑太多,刘燕卿无所顾忌。
他一手下了一盘大棋,网罗住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鸟。他予他衣食和药,妥善收藏,精心细养,如今他网罗住的鸟,翅膀还未痊愈,就要逃了。
刘燕卿淡淡道,“你要去河东,是为了赵茗,还是别的?”
赵嫣不答。
刘燕卿叹息,“让福宝跟着你,你身体未痊愈,日日需要汤药养着,福宝知道汤药需熬几分熟,马车只够带三个月的药材,三月之内必须回来。”
赵嫣道,“刘燕卿,我实不懂你。”
赵嫣这一生少有看不透的人。
刘燕卿道,“荣幸之至。”
赵嫣来岭南的时候满目春花,如今离开的时候已经入秋,红枫遍野,碧波粼粼。
岭南的秋雨像女人的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哀愁。
车马停在空荡荡的院落,院落中摆放着的棋盘已经蒙上尘土与灰烬。
福宝替赵嫣撑起了伞,雨湿透青色的袍摆。
赵嫣没有见到刘燕卿。
福宝撇嘴,“大人没准躲在哪个角落哭呢。”
赵嫣难得被他逗笑。
车马渐行渐远,一身月白长袍的青年立在廊下,有雨从屋檐坠落泥土中。
此去河东乃百年不遇之乱局。
赵嫣本可抽身而出,却执意将自己卷进风起云涌之中。
若不让他去撞的头破血流,如何甘心留在他身边?
赵嫣沿途的安危无需他担忧,他不去做,自然有人去做。
青年软鞋踩在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雨,不远处的纸醉金迷的乐坊中传来缠绵的筝音。
商女不知亡国恨。
车马一路往北,北方是人间炼狱之景象。
赵嫣不知,他们沿途不遇劫匪,未逢偷盗,是有人暗中庇护。
暗中的人就像是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只有剑刃是明亮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河东地形易守难攻。
是京城的一道屏障。
借着有利的地形阻拦所向披靡的黑甲数月之久,终究螳臂挡车。
直到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传进河东才士气大振。
冀州乃河东要塞,与西北军隔一条天险之河。
黄土堆积,黄沙漫天。
如今战乱,除偶尔见黄沙中几处酒肆客栈及商旅专发战时横财,昔日安居乐业的城池被一片阴霾裹覆,十里不闻人声。
黄沙中隐现一座客栈,上书“云来”二字。
福宝道,“公子,前方有客栈。”
赵嫣掀帘,被福宝扶下了马车。
风沙呛进了咽喉,猛咳两声,福宝连忙将带纱的斗笠替赵嫣戴好。
舟车劳顿十数日,一行早已人困马乏。
客栈出入多为冀州兵士,间或一些官员往来,甚至有各家密探,龙蛇混迹,五方杂处。
轩窗破旧,有风沙透过窗柩照面袭来,客栈中的桌椅覆盖一层尘灰。
店小二的年岁不大,行事倒是利落。
福宝道,“两间上房,同行的车夫伙计也安排住处。”
店小二道,“好嘞,右拐往后第一间第二间便是,前头的客人将走,正在清扫,几位稍候。”
一行五人寻一处偏僻的角落候着,即便是带着斗笠,赵嫣仍被风沙呛咳,薄纱下的眼尾微红,带些湿润之意。
福宝叹息,“这冀州的风沙太大,公子这身子根本受不住。”
车夫道,“明日若是下雨,或许会好些。”
此时正是晌午,士兵皆在营中,客栈中人烟稀少,客栈的老板娘手中拿着算盘拨弄珠子,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绕膝玩闹。
客栈外传来马的嘶鸣声。
不是一匹。
是数匹。
那是胡人贩马的商队。
大楚内乱,中原四分五裂。
外夷唯一成气候的突厥被秦王早些时日收复漠河,大伤元气。
其余游牧部落则借机贩马谋利。
中原普通的战马都已供不应求,珍贵的汗血宝马生于蛮夷之地,胡人的商贩往来冀州如今已是常事,以鲜卑人尤最,与官府签订契约文书,身份盘核后进行交易。
入客栈内数十名身形高大的胡人皆身着短打装扮,身量最低八尺有余,形容精壮,手臂有青色的图腾,大多编发蓄须。
为首的胡人年约二十多岁,刀削斧凿的五官在胡人中难得一见的俊朗,一双碧绿的眼瞳带着草原狼一般的野性,脖颈挂着雪白精美的异域坠饰,乃鹰骷髅所制,腰间别一柄弯刀,狼皮靴踩在脚下,赵嫣隔着斗笠下的薄纱多瞧两眼,心中暗道此人并不像普通商旅。
那胡人似察觉到赵嫣的视线,朝着赵嫣看过来,语带调笑,“中原的男人,都喜欢盯着别的男人瞧?”
胡人的汉语并不好。
讲话十分生硬,嗓音低醇厚重。
赵嫣道,“草原的蛮夷原来当真是蛮夷。”
斗笠下被薄纱遮住的容貌若隐若现,声音清透中带着病气。
年轻男人向他走近,薄唇弯折,手中的弯刀出鞘,快的让周围的人来不及反应,赵嫣头戴的斗笠被掀翻在地,轻纱旁落,一张苍白美貌的容颜入碧绿的眼瞳中。
赵嫣五指握紧,风沙呛入喉中,扶着桌缘低低喘息了许久方才恢复。
那年轻胡人上上下下瞧了赵嫣一圈,笑起来牙齿雪白如同他颈上森森鹰骨。
福宝怒道,“你们这些蛮夷欺人太甚……”
“我的汉名叫连赫。来自鲜卑,与族人在冀州贩马。”
赵嫣神色冷淡,五指握紧,福宝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斗笠替赵嫣带好,连赫惋惜地叹气。
赵嫣道,“既然来了中原,便多学些中原的规矩。”
连赫扬唇道,“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中原人。”
福宝怒道,“你这蛮子不会说汉话就别张口。”
店小二此时过来道,“几位随我来,已经可以入住。”
福宝瞪了连赫一眼,“公子,咱们走。”
与那漂亮的中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连赫鼻尖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并没有女人香帐中柔腻的味道,却比女人身上的味道还要勾人。
连赫盯着赵嫣一行的背影,对店小二道,“他们的隔壁,还有空的房间吗?”
店小二迟疑道,“有。”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群蛮子真不要脸面。”福宝愤愤道。
赵嫣摘下斗笠,低咳几声,福宝关上支起的窗户,起身去寻店家煎药。
赵嫣双目沉下,这些人当真是来自鲜卑?中原内乱,突厥人是否会借机死灰复燃?
云来客栈往来多为商贾兵士暗探,龙蛇混杂一处,是冀州消息最快的地方。
那突厥汗王是枭雄般的人物,当真甘心此后在塞外牧羊?
若他是突厥王,他会派人混入往来冀州的鲜卑走贩中,在这客栈中打探消息。
等秦王与朝廷在河东两败俱伤,京城空虚之际,集结军队兵分两路,一路犯边境,一路取京师。
突厥如今虽式微,到底几百多年前曾铁蹄踏遍中原,快要饿死的老虎仍然是老虎。
若是破釜沉舟拼死一博,对上四分五裂兵力耗尽的中原,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赵嫣背后冷汗岑岑。
若有突厥人的探子混进来,冀州的官府如何分辨?
或者这冀州的官府中已有人被策反,为突厥人提供便利?
连赫一行即便是正经的商贩,这云来客栈出入的鲜卑人中,也总有人是突厥人的探子。
福宝端着熬作漆黑的汤汁推门而入,赵嫣伸手接过,一勺一勺地舀,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覆住忧虑的眼瞳。“公子有心事?”
手中苦药将空,白色的汤勺落进青玉瓷碗中。
“福宝,咱们在客栈多住几日。”
赵嫣在云来客栈停留的第三日,渐渐摸清楚形势。
鲜卑的商贩多于正午进出,朝廷的士兵多为申时往来。
鲜卑商贩手臂有青色的图腾,图腾花纹不一。
赵嫣与老板娘谈及鲜卑商贩手臂的图腾。
老板娘道,“并非所有的鲜卑人都有刺青,鲜卑的贵族是没有的。”
连赫住在赵嫣隔壁,出入皆可见之。
连赫将赵嫣抵在墙角的时候,福宝正去煎药。
连赫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你叫什么名字?”
赵嫣被他禁锢肩膀,半边仿佛要被撕碎,眉头紧紧蹙起。
连赫抬起赵嫣的下巴,手指在赵嫣细薄的唇瓣上摩挲,“这里若是红色的,会很漂亮。”
连赫的手指带着粗茧,凹凸不平的指腹几欲磨碎唇瓣。
赵嫣推拒挣扎,连赫却像一座高大的山巍峨不动。
赵嫣闭目答,“赵宁。”
连赫笑起,他松开了对赵嫣的禁锢。
碧绿的眼瞳像草原上晶亮的宝石。
“很好听。”
连赫吹一声口哨。
哨声将息,一只灰褐色的鹰盘旋飞来,在年轻男人的肩上收起了利爪,像是鹌鹑一样无害。
连赫的鹰与中原人的养的矮小矫健已被驯化的信鹰不同。
是真正在丛林中与野兽撕咬搏杀的苍鹰,尖锐的利爪能穿透血肉。
会杀人的鹰。
沉稳如赵嫣心中仍不觉有几分震撼。
“若你喜欢,这鹰可以送你。”
鬼使神差,赵嫣接过了他递来的鹰。
苍鹰敛翅小憩。
赵嫣轻轻勾唇,罕见有几分笑意。
他不讨厌有翅膀的玩意。
很少有人知道赵嫣小的时候养过鹰。
赵嫣轻轻碰了碰苍鹰的翅膀。
这凉薄而危险的生物将赵嫣的神思拉入了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去,温柔的凌迟。
连赫笑道,“你收了我的鹰,就是我的人。”
赵嫣仿佛从梦中醒来,苍鹰便展翅飞落在了连赫的肩头。
连赫戏谑的目光落在赵嫣的身上,俊美的轮廓被日光洒上了一层愉悦的金色。
赵嫣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被人如此戏弄过,他盯着连赫冷笑道,“果然是不开化的蛮夷。”
连赫道,“中原人自诩天朝上国,如今也四分五裂了。”
福宝此时端药行来,见赵嫣又被那胡人厮缠,若非手中药材珍贵,几欲将滚烫的药汁泼在那胡人头顶。
“蛮夷!”
赵嫣对着福宝摇头。
福宝咬牙切齿,像对着猛兽张牙舞爪的小狗。
连赫道,“你的小厮很忠心。”
福宝扶着赵嫣入了卧房,狠狠闭上雕花木门。
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才被阻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