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掘鼠窝,食暴雪的饥荒眼见又要重演。
河对岸的豺狼虎豹等着分而食之。
军心渐摇。
楚钦舔了舔干裂的唇,遥遥望向怒江冰封三尺的江面,一下一下抚摸着乌追的背。
当年那场祸事,很多战马被煮来吃了。
乌追是他宁愿饿死都没有动过的良驹。
当年他等来了朝廷的粮草一一
如今还能等来吗?
楚钰和他的父亲,究竟有何区别。
赵茗直到这样的时刻,方才真正懂了当初宁轲打了他四十军杖的原因。
在西北粮草是命。
西北军在粮草上吃尽了亏。
西北荒脊,只能种出来百姓裹腹的青稞,军人的粮草便被握在别人手中。
京城锦绣十余里,沙场瘦马卧空槽。
赵茗唇齿间还有雪花冰凉的味道。
他撑起了红缨枪,陈旧的战袍被风鼓起,战袍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的背脊笔直的一如他的兄长,高大的影子映着月光落在营帐外雪白的幕布上。
霜重鼓寒,更深夜宿,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他终于在西北这片疆土上找回了赵家人的风骨。
活一天便守一天,若不能活,便垒成森森白骨砌做护城的墙。
苦苦支撑四日有余。
到第四日卯时,守卫的士兵拦下了一行拉着骆驼的商旅。
他们从雪山翻山越岭而来,满军尽是欢呼声。
粮草已至,西北军刀枪出鞘。
胶着的战局被厮杀而开,西北边境成了一片血海。
战势向好,西北军所向披靡。
永历三年年初,西北边关再度告捷。
永历三年春分,少帝立了荣家的女儿为后。
荣大公子调任大理寺卿,掌刑狱之政令,荣二公子荣昊任禁卫统领。
连带着荣家的远亲,甚至是之前伤了赵东阳的顾家都跟着成了皇亲国戚。
荣家彻底取代了曾经风光无两的赵家。
时局要变,朝野上下皆嗅到了气息,荣家的门槛被人踏破,赵家门庭日渐冷清。
不知世上功名好,但觉门前车马疏。
淡泊寡恩的名利场有时候比战场更残酷。
宣帝大婚之日,声势浩大,满城掀起红浪。
在京城百姓的翘首以盼中,大楚百姓迎来了他们的皇后。
在深宫的红纱帐中,宣帝挑下了新妇的盖头。
映着灯火瞧清楚了她的容貌。
眉目秀美,红着半边芙蓉面。
不过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皇后的彩凤吉服百斤重,这瘦小的身子可能撑的住?
楚钰眼光落在了少女饱满胸脯下的腰身,兴致全无。
他碰过比这更细的腰。
仿佛轻轻一触便能断在手中。
后来他寻遍了楚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无名无姓,亦不知容貌,一路带着他几经逃亡。
因他困顿,因他重伤,因他受辱,或许也因他而死。
十一。
楚钰生性阴鸷自私,为他死去的人多如牛毛,反倒执着于一个十一。
若十一一直留在楚钰身边,也许会成为天子的近宠。心中念他,玩些时日兴致淡了,许他一门好亲事,提至禁卫。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已是厚待。
若十一死了,长刀短痛,许以怀念,也仅此而已。
偏偏十一生死不明。
见不到,得不到,只一件外衫落进他掌心。
遂心魔渐生。
楚钰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的时候,落在新妇的眼中,是一张英朗淡漠的脸,“你歇着罢。”
拂衣离去。
少女垂着头,手指搅动丝帕,仿佛看到了自己将要鲜花著锦,却悲苦无尽的一生。
第六十二章
内阁的权力在刘燕卿手中渐渐被瓦解。
宣帝扶持起来的荣家势头正盛。
权力日复一日的重新回流入皇室和六部。
刘燕卿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原来铁板一块的内阁拖至四分五裂。
内阁经朝廷几番拉拢,真正向着赵嫣的人并不多。仅剩的也自有其派系,政见亦不相同。
赵嫣一意孤行改革军制,已在内阁掀起血浪,刘燕卿游走在不同的派系间,做了那根扎进内阁的钉子。
他是个十分有手段的人,素日懒散惯了,真正想做一件事,却也不需要多少时日。
而民间由于宁王及军制改革一事,废除内阁的呼声越来越高。
一时间赵家内忧外患,已成众矢之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最后连百姓都看出了苗头的时候,无论是内阁亦或是赵家,都摇摇欲坠。
永历三年四月,常平被赐死。
赵嫣伸在后宫中的手也被就此斩断。
常平饮下的鸩酒是宣帝亲自倒的。
十七岁的宣帝此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内阁将要从他手中废除,朝政大权若尽握在手中,他将成为旷世的明主,在史书上同大楚开国帝王相媲美。
内阁倒下的那一刻,宣帝将真正成为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
当年被赵嫣逼仄在角落中的阴鸷少年用他自己的方式重新夺回了一切。
现在亲自为他这伺候多年的老太监臻这一杯毒酒。
常平很久以前便被划为了赵嫣一党。
世人说是,那便是吧。
其实不过是两个可怜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的一点照顾罢了。
常平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或帝王将相,或名士高僧。
有人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遂入山中归隐,也有人一身的脊梁被打断,便再也不曾直起来。
而有的人入世是为了救世,打断自己的脊梁不是为了弯腰。
历朝历代真正救国的往往是后者。
常平手中的耳目遍布后宫乃至多位辅政大臣。
这是先帝的馈赠,而这些耳目均为赵嫣所用,如今也终被一一拔除。
丹砂是常平当初眼睁睁看着赵嫣服下的,心中便总觉得有愧。
于是先帝的起居注缺失的那几页,他并没有如先帝所言烧成灰,而是掩藏在了云光殿的匾后。
他对先帝的忠心让他到死都不能说出当年的事,为赵嫣留着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已是仁至义尽。
常平一口饮尽了毒酒,人软在了地上,抓着帝王的袍摆,道,“陛下,老奴这一生孤苦,请陛下在老奴死后,将老奴的尸体焚成灰烬,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吧。”
楚钰冷漠的看着常平,终于道,“好。”
常平低声咳嗽了两声,猩红的血泛出了喉间。
在人世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帝王身边顶替他的,是帝王亲自提拔上来的,一个曾经他视为蝼蚁的小监。
如今竟也成大总管了。
世事无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常平笑了两声,在这他伺候了先帝一辈子的云光殿中断了呼吸。
云光殿正中的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一卷泛黄的书页静悄悄的掩藏其中。
或许得见天日,或许终将为尘埃所覆。
第六十三章
赵嫣立在赵夫人的墓前,认真擦拭干净了碑上的灰。
濛濛细雨打湿了发,乌黑的发浸透在了光洁雪白的脸颊上,眼底微泛着青色。
身后是蜿蜒的山路和被雨湿透的野草。
“王家的远亲,可有妥善安排?”
他指的是王石。
阿祥立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道,“那些银钱和铺子,够普通人过一辈子了。”
赵嫣点头,对阿祥道,“过个两三日,你把赵家的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吧,遣散不走的,就逐出府中。”
“大人!”
赵嫣瞧着母亲的墓碑,冷声呵斥,“现在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阿祥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家中尚有妻小,赵家百多口人便是百多张嘴,自赵嫣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外头又有些传言和风声,不免人心惶惶。
如今连赵家的下人也要遣散,只怕赵家已经危如累卵。
他在赵家很多年,见惯赵家风光正盛,钟鸣鼎食的模样,一夕间人走茶凉竟也有些揪心。
外人如何他这样大字不识的汉子不懂。
他只知道赵嫣从未苛待过赵家的下人。
阿祥跪了下来,赵嫣摇头道,“你家中有妻小,也该多替他们考量。”
天际的孤雁哀凄的叫声穿云而来。
赵嫣怔怔瞧着天际翻涌的云海,眼中似有惋惜和悲叹。
“原来大人在这里。”
赵嫣回头一看,见一年轻男子身着青衫,靴底尽是春泥,朦胧的雨中透出细长的眉目,立在此地已不知多长时间。
刘燕卿行至赵嫣身边,替他撑起了伞,他这样的动作显得熟稔,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我得了消息赶到赵家,下人说大人来了此处。宫里出事了。”
赵嫣看了眼阿祥,阿祥站了起来,退到了一侧。
于是荒山旷野中只剩下了这二人。
一人撑着伞,一人静静伫立,雨湿透了坟冢和青山。
“何事?”
“常平死了,被挫骨扬灰。”
赵嫣眼中似有沉痛,却转瞬即逝,为一片淡漠所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大总管的位置早晚要给别人腾出来。如今挫骨扬灰,倒省的别人鞭尸。”
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刘燕卿静静看着赵嫣。
乌黑的发,雪白的面颊,微微泛白的唇。
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在日渐枯涸与荒芜,年轻的皮相下似乎住进了暮年的老人。
赵嫣忽然话锋一转,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内阁走到今天这样四分五裂的地步,有你的功劳。”
刘燕卿眉毛一扬,颇有些意外,却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大人如何知道的?”
赵嫣道,“你做事还不够小心。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你背叛我的理由。”
刘燕卿唇上便又泛起来慵懒笑意来,“大人,我同样也没有想明白你明知我暗中的手段,却不阻止的缘由。”
赵嫣定定的瞧着刘燕卿,“你无需明白。”
刘燕卿撑伞而立,丹凤眼眯了起来,“大人也无需明白。”
他二人如今分立楚河汉界的两边,却仍像是在曾经的江船上谈天。
赵嫣不懂刘燕卿。
刘燕卿也不懂赵嫣。
赵嫣立在母亲的墓前,墓前的花枝开了。
花蕊被雨打落在碑前。
赵夫人生前最喜桃花,赵嫣便在她墓前栽了桃花树。
桃花树被风声拂过,仿佛能化作曾经那一道婀娜的影子。
返程的路上,刘家的马车跟在赵家的马车身后。
中途经过官道,四处皆是市井人声。
赵家的马车被突然蹿出来举着糖葫芦的孩童惊了马。
阿祥勒停了马便一跃而下查看那个孩子的伤势。
那孩童八九岁的模样,似乎将从学堂出来,盯着马车上的赵字仿佛看见了修罗恶煞,手中的糖葫芦散了一地,小脸白津津一片,怯生生的,眼泪不住的流,恐惧的连话都说不出。
他在害怕,冲撞了赵家的马车会不会被残忍的杀害。
刘燕卿挑开了马车上的帷布,只看到阿祥见那孩子无事后将人放下来,那孩子便连滚带爬的扑了一身尘土,一瘸一拐不见踪迹。
周围的百姓俨然对赵家的马车已经避如蛇蝎。
赵嫣是否知道,宁王的坟前已经有了他长跪不起的雕像。
刘燕卿没有听到赵家的马车里有分毫的动静。
安静且沉默,像一具装着尸体的棺木。
第六十四章
西北邺城的杀伐还未曾结束。
天似穹庐,穹庐下有马声嘶鸣。
边关的将士们吃的是野菜粗粮,穿着因搏杀而陈旧的战袍,被日光曝晒的的皮肤像西北干裂的土地。
长烟落日,荒草凄凄,黄沙于孤城掩埋累累的白骨。
人总是要死的。
为国捐躯好过苟且偷生。
西北军一路追击突厥的残部已有数日,茫茫征途风餐露宿。
军旗猎猎,没有人回头,只有嘹亮的号角响彻大漠和草原。
这一场仗从深冬至来年未有停歇。
突厥人节节败退,西北军士气正高。
若不出意外,最晚拖至十月底,必将捣毁突厥人的老窝。
夕阳西下,楚钦骑着他的战马,眼风遥遥掠过京城的方向,似藏情思。
风拂过荒山旷野,马蹄踏碎了来时路。
天际乌云涌动着遮蔽夕阳,要变天了。
永历三年六月。
朝廷下了一道诏书,上面罗列了内阁首辅赵嫣的种种罪行。
纵弟行凶鱼肉百姓,数次欺君罔上,擅吞国库五十万两金,勾结阉宦以权谋私,逼杀良臣,擅伤官家子弟,洋洋洒洒百余条罪行压下来。
内阁如今已是一盘散沙,常平被除,刘燕卿被策反,便没有什么人能为他再说一句话。
身着朱红色窄袖的太监尖细的嗓门宣读完圣旨,凉声道,“赵大人,接旨吧。”
此人名戴高,本是常平手下的人,如今成了宣帝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