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静,只是很疲惫。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什么愧疚和恐惧,他的紧张甚至远不如那天等我去见他的物理老师。
我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布彻尔捂着脸,怔怔地看着我,满脸不可思议。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挨我的打,看起来委屈极了,但我看着他,无法不想起他提着刀居高临下看我时的模样。
难堪地沉默片刻,布彻尔说:“佩特拉为能不能去参加安娜的生日派对跟她爸爸吵架了,她偷溜出来,最后来了我们家。她说来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当时雨很大。”
“我们的邻居?”
“她是翻窗来的,进了你的卧室。”
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后院,大半被一颗橡树挡住,投过枝叶的间隙,勉强能看见底下花圃里的那些玫瑰。橡树可以挡住很多东西。
我沉默了很久,点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回到卧室,对着大开的窗户久久失神。我努力地想象佩特拉是如何攀着橡树翻进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布彻尔没有告诉我,这个答案我一生也不会知道,不过无所谓了。
片刻后,一双手环住了我的腰。我闻到我们家惯用的洗发露的味道,布彻尔。
我挣扎了一下,他没有放开我,反而把头埋进我的肩窝。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肩膀上湿了一片,随后听见布彻尔极轻的哽咽。
尽管有一刻我难以抑制地怨恨他,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我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这么艰涩,缓了一会儿才说,“我把她……收拾一下。明天去药厂的时候,顺便把她带走。”
“我来帮你吧,爸爸。”布彻尔说。
我叹了口气,拉开他的手,转过身:“抬起头看我,布彻尔·赛德斯。”
他顺从地抬起头来,面对着我,眼眶泛红。
我说:“明天你还得去上学,明白吗?平常怎么样,明天就怎么样。有任何人问起你,别说你今晚见过她。去睡吧。”
布彻尔沉默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解开脚下的塑料袋,佩特拉面目全非的尸体又一次暴露在我的眼前,扑鼻而来的是一种血肉开始腐败的臭味,曾经她的呼吸那么甜美,少女的焦糖甜味,现在,她散发出的这种可怖的气息连最亲密的情人也望而却步。
我站起来去洗了手,戴上橡胶手套。回到佩特拉身边,摸到她死鱼一般冰冷的皮肤,我才发现我的晕血症不治而愈。
当年在阿富汗的时候,我,治疗活人、死人,介于呼吸和缄默之间的人——流水线上一个麻木的屠夫。
我摸着她,佩特拉,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她的伤口开始干涸,但仍然能用手指搅出一点粘腻的声音,像年老的女人的阴阜。她死了。我不确定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有些怅然若失,但我的手里何曾不是空无一物?
事到如今,我唯一庆幸的事就是死去的不是布彻尔,而佩特拉只是一个混血的黑女人。
对于处理尸体,我也不是很有经验。
我用黑塑料布垫着,把她拖到浴室,放在瓷砖地板上,等她的血流干净,在等待的期间,我捏着刀在她的脸上又添了几道伤口,然后把她每根手指的指腹涂上一层胶水来掩盖指纹,虽然我不觉得芝加哥警方有能力通过这个识别出人的身份。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我用淋浴头把血都冲进下水道,拿了最大号的垃圾袋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悲哀地发现,哪怕她是一个小个子女人,也不能全须全尾地装进袋子里。不得已,我只好拿出才买不久的菜刀,砍断了她的脚踝、膝盖、手腕,手肘。还是不行。我最后只能砍断了她的脖子,一共五下,她的头才离开身体。
我把我面目全非的佩特拉装进塑料袋里,扎紧,在外面又套了一层麻袋。看不见她的脸,我由衷地感到一阵轻松。
我站起来,回过头才发现,哪怕垫了塑料布,还是有一条血迹一路拖拽过来。我又擦了地板,两遍,一路擦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
我本来想现在一鼓作气把麻袋塞进后备箱,又怕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尸体的味道会永远留在我的车里。我于是把它拖到阳台上。这是我人生头一次这么庆幸当时买的是独栋平房而不是公寓,房子之间相隔甚远,再怎么顺风,邻居们也不会闻到臭味。
做完这一切,基本就算结束了。我才舒了一口气,突然想到手套还戴在手上,我看着手套上的血,心跳骤然加快,头脑一片空白,一种突如其来的狂怒和无力感几乎把我气得哭起来。
我紧紧攥起拳头,喉咙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压抑的吼叫,摘下手套猛甩到地上,挥起拳头狠狠往墙上砸,一下!两下!三下!……第四次,我才抬起手,就被握住了手腕。布彻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强硬地把我揽进怀里,拍着我的背,说:“爸爸,爸爸,嘿,冷静一下,你怎么了?”
“手套!没有塞进袋子里!”我大吼着,“去他妈的手套!手套!该死的……”
我说不下去了。我把头抵在他的胸口上,失声痛哭。活了四十二年,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哭得这么失态。仅仅是为了一双手套吗?为佩特拉?或者只是我狗屎一样的人生?
我想死。
第11章
静寂的客厅里,钟表走针的动静清晰可闻。
过了凌晨,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和昨天和前天都没有任何不同。
在冷静下来之后,我感觉刚才自己那样子非常羞耻。很显然它会成为我午夜惊醒时想起来就尴尬得引发过呼吸的新素材。近乎恼羞成怒地,我把布彻尔又赶回去睡觉,原计划是马上去洗个热水澡,但我没有,提不起劲来。
我爱干净的毛病是在阿富汗治好的,等我回到美国,很长一段时间需要我儿子的提醒才会想起来该把自己好好冲洗一下。这种中产阶级的洁癖直到今天都没有再发作过。
我提了两瓶高度酒,把自己摔进沙发里,盯着咔咔作响的挂钟,仰头灌了一口。身体马上热起来,包括因为过度清洗冰凉而发皱的指尖。浓烈的酒味冲淡了我身上的血腥味——或者它只是堵住了我的鼻子?无所谓。
很多人酗酒或者滥用药物,都是为了追求飘飘然的感觉,我不是。比起酒精带来的快感,我更喜欢第二天醒来时的耳鸣、偏头痛、胃痉挛和呕吐。我知道自己离死更进一步,就像我的名字读来和某种普通人认为不详的行径只有一字之差,我的天才父母,早在很久之前就预见了我命运的全部。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然后是第二瓶。在灌醉自己这方面我总是很有一套。你不一定要把酒喝进嘴里,它还可以顺着下巴流下去或者干脆泼在衣服上。有一个词就是说,由内而外地……哈哈,什么来着?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放在脚边的酒瓶踢倒了。拖着沉重而恍惚的脚步摸开浴室的灯,我看见镜子里那张憔悴得可怕的脸,眼球上的红血丝和呆滞的蓝色虹膜,我盯着我自己,像在看一个无可奈何的仇人。
我像布彻尔这么大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个漂亮孩子。再长大一些,有好几年时间里学校最辣的妞都喜欢我,尽管我戴着圆框眼镜,手里永远抱着一两本厚厚的大书。婚后,再也没有人夸奖过我,每一天我能得到的只有玛蒂尔德全方位的羞辱。现在我四十二岁,已经没有任何资本可言,我突然感觉佩特拉能看得上我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就像我们的头一个晚上我在恍惚中听到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报复行动。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悲惨极了。尽管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我还是忘不了她。我一边哭,一边站在马桶前尿尿。尽管很努力地扶着我的阴*,这个年老而疲软的东西仍然吐在了不该吐的地方。我晕头转向地摘下淋浴头来冲洗马桶,像我清洗地板上的血迹那样。消失的只有颜色而不是脏污,这里有太多角落,永远、永远藏污纳垢。
我已经颓然到极点了,合上眼睛,希望不会再睁开,但总是事不随人愿。回过神来,我泡在浴缸里,甚至水都有点冷了。刚刚砸过墙的那只手的指关节一阵一阵刺痛,我能感觉到,又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我知道有人在摸我,但八成不是真的。
他又来了。他抱住我,像章鱼缠住一只猎物。和之前不同的是,他身上有浓郁的血腥味,一个不断在流血的生物……
他把我从水里捞起来,我能感觉到潮湿沉重的衣服紧接着我的皮肤,他一个接一个地慢条斯理地挑开我的扣子。我趴在浴缸边缘,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头发不断地滴落,瓷砖横平竖直的排布变得扭曲,那些无色的液体也汇成淡粉色的混合着血的河流。我看到血块。我看到涂红指甲的手指,指尖沾着奶油。我看到半片嘴唇——到此为止。我从浴缸里翻出来,扶着马桶开始呕吐,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酸水刺激着我的咽喉。
有人给我递了一杯水,我用虚软的手接过牙杯,极缓慢地漱口,吐进马桶,按下冲水键。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地面很是冰凉。太可笑了,原来我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衣和挂在脖子上的领带,它们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我的第二层皮肤。
“你感觉好一点吗?”他问。从我手里拿走了牙杯,捏着我的腮帮子要我张开嘴,啊——吐出舌头。合上嘴。
他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摘下了淋浴头朝我冲水。我吓了一跳,在地上蜷缩起来,捂住脸,还是被水呛得咳嗽不止。头发完全挡住了我的眼睛。
他把我拉起来,靠在他怀里,关了水,在我头发上揉出绵密的泡沫。他说:“闭眼。”我就闭上眼睛,让他把泡沫冲洗干净。他用沐浴球擦我的身体,我的衣服和领带仍然挂在身上,仅仅解开了扣子。我不耐烦地扯着它们,他按住我的手:“这样就很好,苏伊。”
我听他的。不然呢?难道我有什么主意吗?
他像清洗一个玩具那样摆弄我。抬头,咱们擦擦脖子,很好。躺在地上,张开你的腿。
他握住我的右脚踝把我的腿提起来,滑过小腿,托着膝弯。我下意识蹬了一下腿,什么也没有踢着。
我的身体腾空了。像在小船里摇晃着,突然跌下去摔在床上。我抱着枕头,感觉很是茫然,不知道怎么就从那里到了这里。
……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除了哭之外,我没有别的表达。他又低下头吻走了我的眼泪。
“我从来没有关于妈妈的印象。她是真实存在的吗?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可以是你生了我?”布彻尔抚摸着我的下腹,好像想摸出他在我身体里的形状,“17年前,在这里可以听见我的心跳吗?”
听听这胡话。我气得浑身发抖。他怎么能这样羞辱我?我抬手甩了布彻尔一巴掌,用力之大,那一下过后我的手掌都在隐隐作痛。他的脸被我打得歪向一边,动作停顿了一下,先是缓缓转过眼珠,然后才把脸转回来。他的脸颊带着红印,面色却毫无波澜,甚至朝我笑了笑。
我惊愕地愣住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他提着刀的模样在我眼前闪回。马上翻身下床想要逃跑——布彻尔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何况作为逃跑的受害者,我也够可笑的,脚刚落地,就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上涌的酒气像一记闷棍敲在头上,一阵眩晕。
布彻尔把我捉回床上,头朝下按进枕头里,另一只手把我的两只手一起反剪在背后。我被闷在枕头里呜呜地哀嚎,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些被护工用枕头捂死的老人,他们的模样往往都很痛苦,死后定格的扭曲面容难以被抚平。那些落在地上的金鱼窒息而死,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不同。
就在我翻起白眼几乎陷入恍惚的时候,有人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抬起来,我立刻大口喘着气,随后剧烈地呛咳起来。我的整张脸都是潮湿的,而我完全没意识到我哭得这么厉害。他摸着我的后脑勺,好像刚才谋杀我的人不是他一样,动作温柔得让我发出兼具委屈和惊恐的呜咽声。
他凑在我的耳边说:“把屁股抬起来,爸爸。还是你想再试一次?”
天啊,布彻尔。怎么会是他,我的布彻尔?
我的人生中从没有受到过如此剧烈的令人震惊的打击,哪怕被拖欠了半年的伤兵补助也没有像这样让我感到难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照他说的做,那种重新被填满的感觉非常怪异。可是,有一瞬间,又仿佛本该如此……
——
完整版你懂的。今天苏伊哭得很可怜呢!如果大家心疼他的话可以考虑通过打赏给他买一瓶水喝(?)
第12章
一个普普通通的碎碎念
19s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