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一手银针,几方苦药,没几日便将启小强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救子之恩,启安一直铭记于心。
逢年过节,他总会带着儿子去无心的百草居嘘寒问暖,送衣添被,奉茶供食。
可惜去十次吃九次“闭门羹”,至于没吃到的那一次,还是他半路犯了腰病,被当做病人给请去喝了碗药,扎了几枚针。
要说这北齐,不知多少人都受过无心的恩惠,大部分人自然都是知恩图报的。奈何他们都和启安一般,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扎针灌苦药。
众人皆知——百草居,非病勿入。
不过,这些年来启安却越挫越勇。虽知无心不爱搭理,但他依然会时常拜访,就算送不进东西,好歹逢年过节能问声好,贺几句祝福,也算全了些许心意。
你还别说,这么些年下来,无心虽还是不爱搭理他,但却会让郝平凡请他到百草居的外院坐上一坐,喝上一盏清茶。
一来二去的,他们一家倒是同郝平凡有了许多交情。
当然明面上,这一切都是郝平凡这孽徒擅自下的决定,同他这师傅并无任何关系。
神医无心,断情绝爱——人设不能蹦。
“启老板,你来得正好,老朽正打算下去同你道谢,顺便告一声别。”无心语气极为冷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个目中无人,极为冷漠的老者。
不过启安却并不介意无心的态度。
他知道无心这人嘴硬心软,虽时常表现的不近人情,可真若是没有人情,又怎会平白医治他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
不过面对无心,启安向来拘谨——就如儿时他瞧见自家的教书先生亦或他老爹一般,心有敬,亦有畏。
敬多于畏,但难免放不开手脚。
这不,一听到无心要同他道谢,他便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笨拙地连连摆手,待他好不容易找回声音,来不及说话,便又听对方说要告别。
这好不容易盼来一次能报恩的机会,启安自然希望能为无心多做些什么。
然而他支支吾吾半晌,最后也只挤出:“大……大大师,这天都晚了,路上不好走,不如您先委屈一晚,在我这儿住上一宿。”
有了开头,之后的邀请倒也顺畅许多。
“我家娘子已做了晚膳,您傍晚来得匆忙,想来还未用膳,那个……我娘子厨艺您自可放心,全北齐城就没有谁比她手艺更好的。”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楼下飘来阵阵饭香。
无心确实还未用过晚膳,闻到饭香更是饥肠辘辘。
借着起身拂袖的姿势,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摸了下肚子,面上却依然高冷淡漠。
“不必。”无心拒绝得果断且决绝,半点不留情面。
启安对此习以为常,但依然有些沮丧。不过他深知无心的脾性,自然也未多说什么。
下阁楼,至后院,开后门。
启安一家三口恭送无心师徒驾牛车,悄然离去。
启小强拿着灯笼,有些好奇地看着已无人迹唯余黑暗的后街小巷。
“阿爹,大师怎么突然来借阁楼?他也好奇今日蓝旗护军的动向吗?”
又道:“不过,好奇便好奇呗,我也好奇偷扒门逢看了好几眼呢,那被护在中间的大哥哥和大姐姐好像仙人,特别是那大哥哥,可惜我就远远瞧了一眼,他身边好多人围着。”
说到这,启小强又生出许多新的问题。
“阿爹,你说那仙人似的哥哥是谁啊?他也是蓝旗的人吗?怎么瞧着一点都不可怕?”
“还有哦,大师他们为什么来去都要躲着,只走后门?咱们家正门坏了?”
“哦,对了,大师他也会躲在窗门后,扒缝隙偷看吗?那大师扒门缝的姿势也和我一样,翘着屁股,伸着脑袋,眯着一只眼?”
“……”
十二来岁的孩子,最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
这不,启小强一问起来便好似那十万个为什么一般,且那问题问的越往后越令人难以招架。
启安其实也不知道无心师徒为何突然上门,借用阁楼。不过在两人上楼没多久,北齐城的蓝旗护军便突然汇集躁动起来。
之后城门大开,蓝旗将领夹道迎人,而他家阁楼的窗户好巧不巧就正对着谢府和入城主道。
作为商人,启安能在这混乱的北齐城扎下跟脚,自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
他虽不知谢和弦中毒病重之事,但最近这天启各世家却频有异动。那动静连他这么个小商人都有察觉,可见不是一般的小事。
联想到前几日在无心居所瞧见的那些蓝旗,启安猜测,谢氏一族中必是有什么人患了重病,需无心出手治疗。
只是众所周知,无心从不医治世家子弟,而谢府显然也是吃了“闭门羹”。
求医未果,对方又是极为护短的谢家。启安心中自然担忧,但他也知自己其实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
如今能借阁楼帮上些许小忙,他已十分高兴。至于无心借楼窥视的是谁,为了什么——无心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哪怕无心要同谢氏一族为敌,他若能帮,也自当倾尽所有。
哪怕微不足道。
启安的诸多心思,启小强自然半点不知,他这会儿依然絮絮叨叨,问个没问完没了。
启安听得脑门突突突的直跳,最后终是没忍住,“啪”一挥手,拍在自家儿子的后脑勺上,“小孩子家家的,瞎问什么。”
“可是爹,不是你说的,让我和平凡叔学习,不懂就问的吗?”启小强挠挠后脑勺,很是无辜地嘟了嘟嘴。
闻言,启安语塞。
好半晌他才“咳咳”道:“我让你学的是你平凡叔好学的精神,那是让你用在学习上的。”
“可平凡叔说,生活中便有许多学问,我们要时时刻刻都保持学习的状态。”
启小强眨了眨眼,很是认真地说道:“平凡叔还说,我们要在学习中发现问题,在生活中发现问题,然后大胆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这样才能学好,懂得更多。”
“呃——”说得确实挺有道理的……啊呸,有什么道理。
启安看着儿子黑白分明的眼眸,只觉脑壳生疼,腹内抽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便是此时此刻的“启老父亲”。
沉默了好一会,启安突然扶额弯腰,“啊呦,娘子啊,为夫这脑袋突然有些疼,你快扶我进去歇歇。”
这娇弱做作的演技,还真是一言难尽。
启夫人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配合地上前,扶着他往屋内走去。
一边走一边还特别戏精地吆喝:“啊呦老爷,您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吧,快快快,莫要吹着风,脚下慢些,小心门栏。”
看着自家爹娘的背影,启小强歪了歪脑袋,一脸疑惑:他爹的老毛病不是腰疼吗?怎么突然脑袋疼了?
“小强啊,你楞门外做什么,快进来,记得把门给栓住。”启夫人扶着启安进了后院,走到一半发现自己儿子还没跟进来,于是赶紧回头唤道。
启小强呆呆愣楞,许久都没什么反应。
启夫人催道:“今儿个有你爱吃的肉,再磨叽,那肉就都进你爹肚子了。”
一听有肉,启小强立马放下心中诸多疑惑。入院栓门,麻溜进屋,一气呵成。
只是待到夜深人静即将入眠前,他才迷迷糊糊,察觉出异样来。
“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哈……,算了,还是先睡…zzzz……”
第102章
牛车从启家后巷一路向南; 出内城入南荒。
北齐城南荒之地,人迹罕至; 少有人家。若是早间倒还能瞧见不少流民在此处徘徊; 但入夜后,这一处便再难瞧见人影。
郝平凡拉着缰绳,驱使年迈的老牛向百草居方向前行。无心盘坐; 闭目养神。
漫天星海之下; 白须白发的老者神色默然,衣着飘飘; 远远瞧着当真是仙风道骨; 一派超凡脱俗之态。
然而——
饥饿的“咕噜”声似从某人的腹内溢出; 细不可闻; 淹没在风吹荒草的沙沙声中——一声; 两声; 三四五六声。
无心睁眼,喉结微动,“哎; 早知道出门的时候就带些面饼放车上了。”
他暗自低喃; 悔不当初。
傍晚时分; 谢云曦至北齐的消息突然传来; 无心来不及准备; 便火急火燎地跑到启安家借了阁楼。
一夜折腾; 这会儿他自是腹内空空; 饥肠辘辘。
回想起启安家中弥漫的饭菜香,无心连咽好几口唾沫。
饥饿和脸面之间,他选择了脸面。但饥饿蔓延的空虚感实在令人焦灼煎熬。
郝平凡似有所感; “先生; 您是不是饿了?”
无心嘴硬,“不饿。”
“哦,那好吧。”
郝平凡虽然常把无心“怼”得哑口无言,但本质上却是个单纯憨厚的好徒弟。
无心说不饿,他便全然当真。
一手牵缰绳,一手摸衣兜,没一会郝平凡便从袖兜里掏出一块厚实的馅肉大饼。
滚圆的面饼包裹着猪肉,经由高温熏烤的饼,表层金黄酥脆,内里鲜香软嫩,配着些许葱沫芝麻,当真是极为朴素美味的面食。
要说这大饼还是启安临别前,避着无心塞给他的。因他一直将饼藏于袖内,时间也不算久,故而这饼如今还留有些许余温。
郝平凡拿着饼问:“先生,您吃饼吗?”
“不吃。”拒绝的依然决绝果断,然而刚说完无心便有些后悔。
温热的大饼,伴着实诚的肉馅,一口咬下,谷香肉香盈满唇齿。咀嚼吞咽间,食香溢散。
“啧啧啧,真好吃,启嫂的手艺越发好了呢。”郝平凡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没心没肺。
一口气吃下两块大饼,却全然没察觉无心此时已满脸漆黑。
腹内唱着空城计,身前坐着蠢徒弟,鼻尖闻着谷肉香,耳边听着咀嚼赞。
——哎,他到底造的什么孽,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又蠢又气人的傻小子做徒弟。
抬头仰望夜色,心中抑郁难平。
骂——徒弟太傻,骂了也白骂。
打——皮糙肉厚,还是他自个手疼。
对于郝平凡,无心自知打骂无用。而纵观今日之事,本质上还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话虽如此,但无心还是决定迁怒旁人,“这大晚上的老朽还得在外奔波,说来说去都是谢家那俩姐弟的错。”
又道:“哼,一声不响地来什么来,特别是谢云曦那小子,都是他勾得我满心好奇,若非如此,老朽好好的能不吃晚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心继续无理取闹地冷笑,“求医是吧,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小子有几分诚心,呵呵。”
反派气场全开,浑然一身黑气。
听着自家先生这毫无道理,又极胡搅蛮缠的迁怒之言,郝平凡亦觉谢云曦姐弟无辜可怜。
作为一位正直憨厚又格外纯良的徒弟,他自认有义务把自家先生拉回“正道”。
咔嚓咔嚓地咀嚼着,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饼,“先生,您……”。
不待郝平凡把话说完,无心的肚子竟不争气的响起“咕噜”声来,且这一声还格外的清晰响亮。
无心:“……”现在把人毒哑、毒聋还来得及吗?
郝平凡:“……”糟了,饼都被他吃完了,这可怎么办,先生刚不是说不饿吗?好吧,可能是现在饿了。
——呜呜呜,那他现在把饼吐出来先生还能吃吗?
思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师徒,人生都挺……艰难。
当然,更艰难的也许、大概、可能是——被莫名其妙迁怒的谢云曦。
第103章
对于自己无辜被迁怒之事; 谢云曦自然毫无所觉。
他一入北齐谢府,便被一群郎中包围。
待细细诊断; 也不过是过于奔波劳累缺眠少觉; 至于大腿内侧的外伤,自然也无大碍。
了了用过膳,略一洗漱上些药膏后; 谢云曦便闭眼睡了过去。
连着两宿未眠; 他早已是樯橹之末,能强撑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
谢年华洗漱完过来; 刚跨过门栏便瞧见怀远向她比了个食指碰唇的静声动作。
心下了然; 脚下步伐不觉轻缓下来。待谢年华上前几步便瞧见少年斜卧坐榻; 双眼紧闭的模样。
怀远拿着一床被褥; 细细覆在少年的身上。
酣睡的少年浑然未觉; 细密纤长的睫毛下晕染着青黑的阴影; 像化不开的浓墨凝聚在如玉白皙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刺眼。
榻侧,烛火朦胧;窗外; 风吹树影婆娑;此间; 岁月正好。
谢年华默然靠近; 伸出手轻戳了戳少年脸颊上清浅的梨涡。
“三郎; 曦三郎; 谢云曦……”
悠悠轻唤; 不见回应。
谢年华蹲下身来; 平视着安然沉睡的谢云曦。
温柔的烛光闪烁,映照在少年精致的眉眼间,衬着少年越发的乖巧温顺; 好似江南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