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下意识地举动——罗曼在看到那点泪水的刹那,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向着前方,英灵所在的地方伸出。
而艾尔利的条件反射也与罗曼如此一致。
侧身望来的他也在瞬时涌入心头的熟悉感的驱使下,不禁抬起了手臂。
……
青年躺在花的簇拥里,未带血色的睡颜远比花瓣铺就的花床更要纯洁美丽。
在过去的日子里,最喜欢站在他肩头歌唱的鸟儿落在他的枕边,为他唱着最后一曲哀婉低吟的乐曲。
享尽一切荣华、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国王自前日起就坐在了他的王后的床边。
最开始,他还不死心地握紧青年的手,请他再多吃一点东西,再对自己多说一些话。到了后来,回应慢慢淡去,他也不再开口了,宛如雕像般,“活着”这个状态,只有流转而哀伤的目光能够证明。
国王以为,青年已经不会再睁开眼了。他仔细地感受着自此以后会被他永远铭记的哀恸,伸手,想要抚平青年眉宇间始终紧皱的纹路。
然而,在他的指尖落下之前。
青年的眼睑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地抬起。
从那双似乎不复从前鲜活明亮、却已然没有丝毫情绪的湛蓝眸子里,国王看到了自己同样没有显露出明显情绪的面孔。
可是,这又不一样。
他只是将他(爱)藏了起来。
青年费力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也就顺势与他十指相扣,顾及到青年随时间过去也在流逝的力气,又将手肘放得更低。
同时,另一只手也覆盖了上来,包住紧扣着的手指,掌心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青年指上那枚戒指的鲜明轮廓。
在这短暂的、最后的温存时刻里,国王俯身,唇抵着他们紧密交错着的指节,喃喃低语。
“我向你许诺。”
“就算在此身逝去以后,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的未来——所罗门的力量,也永远只会保护你,而不会伤害你。”
神所事先宣告的,将所罗门王唯有的那一丝人心收去的时间,终于要到了。
所罗门王不能拥有人心。
所以,能代表他寥寥无几的属于自己的感情,便随着将那份感情带到他心间的王后的死,一起消失了。
……
时间,回到现在。
罗曼伸出的手——艾尔利伸出的手,在两人都未来得及反应的那一刻,终于靠近。
两人的手指相遇了。
在感受到丝毫的温暖前,就再度错过。
隔着千百年的时光,隔着用具体数值难以概括的距离,身在不同时空的他们,只能得到“落空”这个结局。
“…………啊不好意思,Caster,我果然是困得不行了,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摔倒,谢谢你伸手想要扶我。”
“没关系。”
“哈哈……”
“晚安。”
“唔嗯……嗯?你说了什么?”
“没听清楚吗?那我再说一遍。”
“晚安,医生。你该去休息了。。”
在投影里的男人开口之前,艾尔利又道:“好好睡一觉,然后……”
“明天见。”
“……嗯。明天见。”
第42章
不知道他在这里一直站了多久。
反正; 当露出山巅的第一缕晨光倾下,天边开始出现数抹璀璨光华的那一刻,他就站在这里了。
——以总觉得很有恐吓效果、仿佛一夜之间大彻大悟做出了重大决定的坚毅姿态,一动不动等在人家睡觉的屋子的大门口。
起得最早的玛修一开门,以亚从者的反应速度,差点条件反射举起盾砸上去。
“是Ca、Caster先生吗?!由于第一眼看到觉得太像敌人了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啊!”
头发一团乱的藤丸立香原本是睡眼朦胧地跟在玛修的后面,冷不防抬眼看见门外的情景; 也被吓得一个激灵,先还缠绵不休的睡意立马没了:“我的天Caster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对,重点应该是——你什么时候醒的?”
明明昨天睡觉之前; 被贝德维尔辛辛苦苦扛了一路的英灵都还安静地躺着,没有半点要醒的架势。
谁知道一夜过后,就见他精神百倍地——好吧精不精神光这样看不出来——堵在了门口。
“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具体时间的话,我在两小时三十五分钟二十六秒之前就站在这里了。”
意外地将时间掐得无比精准的这个英灵语气相当严肃; 可是,不知为何; 后续的话语里似是带起了微妙的控述之意。
“第二个问题。在昨晚你们都睡着了的时候清醒,具体时间不明。因为需要思考问题,就在背后的山坡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在自己估计的你们可能会醒来的时间; 过来了。”
玛修:“……”
藤丸立香:“……”
齐声:“有赖床的坏习惯没能尽量早起让你在外面站了两个多小时真的非常对不起!!!”
实际上并没有赖床。
但是,在身负重伤套着沉重盔甲壳子还在冰冷夜风中站了这么久的Caster面前,御主与亚从者少女的良心被猛地一戳,辩驳的话出乎意料地没能说出口。
艾尔利:“不; 也有我因为终于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太激动,来得太早了的缘故。”
从声音里倒是完全没听出有一丝一毫激动,不过也不奇怪,毕竟Caster对迦勒底众人说过的不多的那几句话,都是这个语气。
藤丸立香颇为奇怪地问道:“那你得出什么重要的结论了?难道,和你一早过来——不,和我们有关吗?”
“对,没错,是这样。”
连着说了三个意思相近的词,艾尔利很高兴藤丸立香能够这么快理解他的意思。
他用好像在不久之前听过的略带小雀跃的嗓音宣布,若是仔细听就能辨认出来,尾音有些细微地悄悄扬起:“单独行动的计划,我决定放弃了。”
——这不是结合现实考虑早就该得出的正确结论嘛。
藤丸立香忍住了没有吐槽,因为这句话之后显然还有下文,便顺着这个隐隐暴露出些许压抑的本性的英灵的话,哄似的继续问:“嗯嗯,然后?”
“然后,我想了想。”
“背负着拯救人理使命的人类御主藤丸立香,如果你能够忍受我在战斗上丝毫派不上用场,能够给予这般无用的我如此可贵的宽容……”
“那么,虽然无法与你签订契约——我可以留下来,成为你们的同伴吗?在我再度从沉睡中醒来之后,即使不多,至少也能派上一点用场。”
藤丸立香刚听他说完,便由衷地感到了庆幸:不为又多了一个助力或者同伴,全然是因为之前的忧虑总算可以消失了。
若是Caster还是固执地要一个人离开,以他所表现出的这副糟糕透顶的状态,恐怕在找到人之前就要死回英灵王座了……话说回来,Caster到底要去找谁来着?
可是,在藤丸立香高兴地答应下来之前,艾尔利又说:“这之中还有一个关键点,我还想最后确认一下。”
“是什么?”
“……昏迷之前,我隐隐约约听到你们提到了沙漠……还有沙漠里埃及王的神殿,也就是说,你们已经见过了那位埃及王了?”
玛修回答道:“是的,在遇到Caster先生以前,我们侥幸得到了那位伟大的法老王,奥兹曼迪亚斯的面见。”
“圣杯在他手中,但是造成这个时代崩坏的罪魁祸首似乎又不是他,而是神秘的狮子王。只是得到狮子王祝福的太阳骑士高文都这么强大了,如果修复人理必须要直面圣城……很棘手,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
“是的,狮子王的力量即使是亲身经受过的我,也难以想象出她的极限……”艾尔利莫名地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
“——你们必须阻止狮子王。”
这是,就算没有展开宝具窥探过去与未来的他,此时无比确信的事实。
“狮子王召集圆桌骑士,建造出圣城卡美洛,似乎正是为实现一个可怕计划而做出的筹备。具体我就不清楚了,需要你们自己往下挖掘。但是,还有一点,我也相当肯定。”
“想要阻止狮子王……那位王,奥兹曼迪亚斯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你们可以得到他的帮助……不好意思,我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速度实在有些太慢了。”
藤丸立香一时有些惊愕,惊愕来源于英灵这番话所展现出的绝对的自信。
亦或者……是绝对的信任吧?
相信他们一定会走到那一步,相信那个高傲的奥兹曼迪亚斯一定会帮助他们,更相信——他们一定能够阻止狮子王。
“这个过程也实在绕得太远了,目前还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啊。”藤丸立香挠了挠头,却是真正地被这份坚定不移的信心感染了。
“对了,我也有一个疑问。Caster,你刚刚有说到过‘再度从沉睡中醒来’,那个‘再度’,是什么意思?”
在他和玛修的视角,身影完全被盔甲隔绝的英灵似是微微摇晃了一下。
“这也正是我打算说的。”
“我,不能解除与狮子王的契约,只能用特殊的方法单方面、暂时地截断与她的联系和魔力连通。其实现在已经截断了,所以,我用剩余的魔力与你们说完这些话后,就不得不换一种形态,进入沉睡了。”
“什么?!那你会不会——”
“Caster先生……”
“没事,请放心,我不会有什么大碍。就现在的这具躯体,只要能维持住存在就可以了。”
这么说着的他,不但没能令听者安心,反而让刚放下去没多久的忧虑又一次狠狠地提了起来。
被黑暗笼罩着的身形,已经开始散发着即将溃散的光了。
艾尔利便在此时,说出了最后的请求。
“当你们再见到埃及王时,请一定,务必,要将我唤醒。”
即使,那时的他,会因为在沉眠中得到了难得的安宁与舒适,潜意识里不愿意脱离安逸的深渊,回到地面重新承受传彻骨髓的无尽的痛觉。
“……”
“……好,我答应你。到时候,不管是非要赖床还是怎么,一定会把你叫醒。”
“那就好,谢谢。”
藤丸立香注视着这具依然直立着的盔甲,眼中闪过几丝挣扎。
不行,还漏了一件事,他还是不知道Caster的名字,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等等Caster,你的——”
意外的是,这个问题最终也没能如愿得到回答。
天空已经大亮了。
最初乍起的一缕薄光,在黑暗中就像亮起旭日的明灯,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光芒四散,驱赶整夜笼罩着的夜色匆忙逃入山的背后,落下一片朗朗晴空。
华光照入村口,撒在尚且无人的路面中央,又在最近的一方屋檐底部留下半面阴影,最终,不经意间斜射而来的光柱恰好落到艾尔利的身前。
英灵向外走了几步,站在了更为宽敞的空场中央。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啊,没过多久,等的人就来了。
来自迦勒底指挥官的投影出现在了藤丸立香和玛修二人的面前,也刚好能够一眼触到艾尔利的视线。
如果没有那层金属的障碍,柔和而灿烂的光落到英灵的脸上,便像是浮现出了属于阳光的温柔的颜色。此外,还有在他眼里的如同闪烁般的星光,才是在场所有人之前不曾见过的,最美的晨曦。
夜里说好了的“明天见”,不能食言。
“早上好,罗曼医生。”
“啊……Caster,早上好。”
这两句同样必须进行的对话结束之后,才是短暂告别的开始。
先前还能直立的盔甲像是陡然间失去了内里的凭依,倏然如崩塌般散落,成为了一堆再也不能站起的废铁。
心情复杂的藤丸立香听到了似乎出自医生之口的极低的叹息。
“Caster的从者反应完全消失了,不过,他本人毫无疑问还留在这里……立香,把他的头盔取下来看看里面。”
藤丸立香依言行动。
头盔取下了,暂时用双手抱住。他们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地透过这显露出的洞口,落到了盔甲的深处……
然后,更加自然而然地,沉默了。
最显眼的,当然是将盔甲的内壁涂满、甚至不知道覆盖了多少层的干涸后的乌黑血迹。可以想象,只有将鲜红鲜红的油漆不要钱似的往上泼,才能产生如此令人生寒的效果。
幸好……幸好。
再往深里看,借着从头顶打下的光,终于看到了滚落到最深处的蓝色的一团儿。
那是一只蓝色的小鸟,绒绒的毛发难免地粘上了些许还未干的血迹。
它闭着眼,翅膀耷拉着,藏在腹下绒毛里的两只小爪也病恹恹地蜷缩着,不过——还有生的气息。
就像是伴随着顺利告别后的安心,稳稳当当地入睡了一般。
*****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