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某一天,他垂垂老矣时,如果身体的记忆和大脑的记忆都不作数了,那么至少,他还有一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作证。
李月驰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他爱的人,仍在熟睡。
五点半,唐国木开完会,慢悠悠走向办公室。他这两天高血压犯了,视力不太好,而这个时间,走廊里的灯又还没开。所以当他看见办公室门口的模糊人影时,心头竟然升起一丝恐慌。虽说他自掏腰包补偿了那对夫妇二十万,但乡下人不识抬举,竟然嫌他给少了,最后还是院长出面,又从学院拨了三万块钱给他们。
前方的人影高高瘦瘦,显然是个男人。不会是他们找了什么乡下亲戚,来闹事的吧?
又向前走几步,唐国木看清那人,倏地松了口气。
李月驰穿件宽大的白衬衫,牛仔裤,低眉顺目站在他面前。
老师李月驰不看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唐国木嗤笑一声,想把手里的教材甩到他脸上,不过走廊有监控,还是算了。
进来吧唐国木漫不经心地说。
他开了门,进屋,坐在他的皮质座椅上。李月驰跟在他身后,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说什么?唐国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歉就用不着了,孩子。
李月驰扬起脸,咬字很清晰:我不是来道歉的。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非常冷静。
哦,那你要说什么?
老师,我打算离开汉大了。
果然如此。唐国木暗自庆幸,这不识好歹的小崽子滚蛋了,付丽玲也就满意了。今天中午他告诉付丽玲那女孩自杀的事,付丽玲像是受了很大刺激似的女人就是胆子小。
那你和唐蘅打算怎么办?
分手
太好了,付丽玲一定会满意。
行了,我知道了唐国木不禁露出一个微笑,退学需要导师签同意书,是吧?你带了没?
没有李月驰上前两步,我不需要那个。
不需要?学校的政策什么时候变了?
不对,他说的是「我不需要」。
唐国木有些迷惑地看向李月驰,忽然发现李月驰的神情不但冷静,甚至可说是冰冷。他站在他面前,背光的缘故,双目漆黑,幽深,像一口不见底的井水。
之前那种丝丝缕缕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唐国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月驰不过是个穷学生,他敢干什么?
反正你自己办手续吧,要签字就来找我唐国木想要尽快结束对话,好了,还有别的事么?
李月驰讽刺地笑了一下。
下一秒,他猛地掐住唐国木的脖子!
他的手劲太大,以至于唐国木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徒劳地挣动四肢。由于缺氧,唐国木瞪大双眼,目眦欲裂。
他看见李月驰从宽大的白衬衫下,掏出一把匕首。
很锋利的匕首,刀尖反射着他办公室的白色灯光。
这是田小沁的,你明白。他甚至没反应过来,李月驰已经把匕首捅进来。
然后他抽出匕首,用更清晰、更冰冷的声音说:这是唐蘅的
嗤的一声,匕首再次捅进他的腹部。
李月驰松开钳制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敢伤害他,无论过多久,无论我在哪,我都会杀掉你。这次只是警告,记住了吗?
匕首还插在他身体里,他说不出话,已经小便失禁了。
李月驰起身,飞速离开办公室。
五点五十二分。从他走下出租屋的楼梯,到此刻,其实才过去了二十七分钟。此刻唐蘅还在酣睡吧?
李月驰走出社会学院,跨上自行车,一边骑车一边拨了安芸的号码。
我把唐国木捅了。他说。
什什么?
捅在肚子上,死不了自行车经过他和唐蘅常去的食堂,拜托你三件事,第一,蒋亚让我帮他做毕业论文的数据分析,我做好了,文件夹在我宿舍桌子上。第二,再过一个小时你去我们的出租屋找唐蘅,我给他手机上发了短信,你把短信拿给他看。第三
第三是,什么都别告诉唐蘅,就让他恨我吧。
李月驰说完,不待安芸回答,直接挂掉电话,手机关机。
自行车轻快地穿梭在校园里,这个时间正值学生下课,热闹极了。李月驰经过食堂,经过图书馆,经过某天深夜他和唐蘅相拥过的小径。还未到派出所,他竟然已经开始眷恋。这所美丽的学校似乎没有偏爱过他,为了在这里念书,他一刻不停地打工;他以为他能顺利毕业,结果田小沁死了,他捅了唐国木。可是他对这里还是恨不起来,因为因为这所学校,他遇见了唐蘅。如果他没有来这里念书,那天晚上,也不会被安芸叫去「长爱」,也不会帮唐蘅护住吉他他和唐蘅只是停留在一面之缘隔着人群,他听完唐蘅的一首歌。他不会被表白,不会被亲吻,不会被爱。
他不恨这里。就像他不后悔所做的一切。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已经得到过了。
自行车驶出汉阳大学南门。一轮火红的、磅礴的夕阳坠在珞喻路尽头。街上人来人往,豆皮和热干面的香气从店铺里飘出来。玛雅人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李月驰想,如果世界末日就是这幅模样,似乎也不错。
李月驰停车,买了一杯米酒。
唐蘅喜欢喝米酒,他也喜欢。
他捏着纸杯回望身后,路灯亮了,他看不见东湖村的出租屋。他想,到底没能当面告别。吞下最后一口米酒,李月驰举起空掉的纸杯,向东湖村的方向晃了晃。然后他跨上自行车,再也没有回过头。
我爱你,是免费的。
其实,我也是。
【第三卷 ?完】
第87章 我配吗?
唐蘅离开半溪村的前一天晚上,李月驰家格外热闹。先是徐主任再度来到他家,好说歹说劝了唐蘅一场:你就跟我们回去吧哎,学生们还等你上课呢,你这是,这是教学事故啊!
唐蘅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身上披着李月驰的外套:找人帮我代课。
现在乱成一锅粥,哪是那么好找的!
王山就可以
还说呢!徐主任火气噌噌往上冒,老头子一把年纪被你套话,气都气死了,你还想他代课?!
唐蘅无所谓道:你们看着安排吧,实在不行先把我停职,这门课取消了。
徐主任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他临走时,又不死心地打听道:小唐啊,你回武汉准备干什么啊?
您说呢?
我是过来人,最后奉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
唐蘅冲他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放心,冤有头,债有主。
徐主任缩缩脖子,夹起皮包撤了。
没一会儿村长又带着一众村干部来到李月驰家,他们倒不像徐主任那样忧心忡忡,反而个个欢天喜地。唐蘅心里明白,他们巴不得他赶紧走。
唐老师,这几天真是辛苦您了!村长握着唐蘅的手,情真意切道,我们这穷地方,真不是您该待的!哎,这几天我们招待不周,以后可能也没机会见到您了,这样,我们准备了一点特产,您一定要收下!
唐蘅说:谢谢了,不用。
唐老师您千万别客气啊,您就这么走了,我们心里太过意不去,您收下
谁说我们以后没机会见面了?唐蘅淡淡道,我会回来的
村长神色一凛:啊?
你们这空气不错,我打算来这边上班。
哈哈村长笑了,您真会开玩笑。
唐蘅掀起眼皮看看他,也笑了。
最后村长还是把那几包土特产留在了李月驰家。他们离开之后,四周又恢复了乡村夜晚所特有的寂静。李月驰的母亲和弟弟都睡了,唐蘅疲惫地搓了搓脸,扭头看见李月驰站在门口,肩膀抵着门框。
第61章
你你看看那些特产唐蘅小声说,有没有很贵的东西。
李月驰点头,拿来一把剪刀,利索地拆开那些包裹。他翻了翻,说:就是菌子和茶叶,不贵。
那就好,这些东西我带不走,你放家里吃吧。
我?
你不吃么?
李月驰挑了下眉毛,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转身离开了。唐蘅盯着他的背影,见他转个弯,出了门。
屋外传来摩托车启动的声音,唐蘅收回目光,起身,缓缓挪向书桌。他的衣服已经彻底干了,李月驰的母亲将它们叠整齐,放在书桌的一角。明天清晨就要出发,唐蘅默默计划着明天的行程他来李月驰家,除了手机钱包什么都没带,连身换洗衣服都没有。明天村干部会把他送到县城的温泉酒店,他要先取走他的行李,再去铜仁市区。
然后,坐高铁,回武汉。
六年了,「回武汉」三个字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他想起六年前他在北京做歌手的那一小段时光,那时候他总是频繁地以「回武汉」为理由向经纪人请假,后来经纪人都无奈了,开玩笑说我们应该把公司搬到武汉。
唐蘅还在走神,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月驰进屋,把手里拎着的绿色塑料袋丢在唐蘅怀里。
这什么?
鞋
唐蘅愣愣地打开袋子,里面的确有双鞋。是村里最常见的一脚蹬布鞋,黑色棉布面儿,很厚很软的底子。
你脚上有伤,穿这个。李月驰说。
哪来的?
找人做的
哦
东西收拾了么?李月驰走上前来,扫了一眼书桌上的衣服,似乎答案已经了然于心,你坐着吧,我来。
我没什么东西,那两件衣服明天穿着走唐蘅顿了顿,低声道,学长,做不做?
李月驰扭头看向唐蘅,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略略垂着眼睛,唐蘅忽然感觉到,他不高兴。
唐蘅心想,难道李月驰嫌他的态度太太轻佻了?可是以他俩的关系,也没必要装矜持吧?坦白说,唐蘅的确很想和他做?爱。似乎身体的记忆比大脑可靠很多,他已经记不清很多以前的事,然而当他和李月驰肌肤相亲的时候,那种熟悉而安全的感觉,令他觉得自己麻木已久身体正在慢慢变得敏锐、柔软。
而且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他不知道下次见到李月驰是什么时候。既然李月驰不愿告诉他,那么他就自己去调查,然而他并不知道此去武汉将发生什么。
他甚至想过,当他知道了全部真相,他还敢回来见李月驰吗?
还有资格见他吗?
还配见他吗?
又在想什么李月驰忽然叹了口气,很无奈似的,捏着唐蘅的下巴迫使他看向他。
唐蘅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嗯
抱歉唐蘅说,你不想做就算了。
我不是气这个。
啊?
我说收拾行李,你说你自己没什么东西李月驰沉声道,你是打算一个人回武汉么?
唐蘅愣怔几秒,眨眨眼:你陪我?
不然呢?我敢让你一个人回去?
唐蘅心想,你还让我一个人过了六年呢。如果不是这次偶遇,可能还会一个人过一辈子。
定了定神,唐蘅问:那你的店怎么办?还有你妈,你弟
店有汪迪看着,我妈能照顾我弟。
其实我自己回去没问题
不行李月驰转过身,硬邦邦地说,我不放心
然后他开始收拾行李,他把衣裤叠得方方正正,动作非常熟练。唐蘅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跟谁学的?他记得以前,他和李月驰的衣服都是胡乱塞在整理箱里。又想起李月驰好像提过,汪迪是开服饰店的。
李月驰说:在里面学的
唐蘅愕然,沉默片刻问:在里面还学这些?
李月驰摇摇头,没有回答。窗外是无边的黑暗,一灯如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唐蘅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刚重逢的时候,李月驰句句带刺,像是故意为了刺激他似的,屡次提起监狱里的生活。而现在,到了此刻,李月驰反而不愿多说了。
李月驰背对着唐蘅,他的后背太削瘦,抬手时肩胛骨起起伏伏,唐蘅忍不住伸出手,掌心贴在他左边的肩胛骨上。
李月驰动作顿了一秒,什么都没说,继续收拾行李。他的骨头在唐蘅手心起伏,像一只小动物。
唐蘅轻声说:我不知道回去会发生什么。
李月驰「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当我知道所有所有的事,我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
为什么?
我配吗?
李月驰转过身来,神色晦暗不明。唐蘅心惊胆战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李月驰什么都知道。
是不是在李月驰心里,他们已经被宣判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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