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为了表现出休战的诚意,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对角线大街沿街的建筑都空无一人。
乔伊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安东尼奥了。
他死了。
她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漠。
像是住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球,世界上的一切都被一层看不见的坚硬墙壁阻隔在外。
她没日没夜地工作,规划进攻和撤退的路线,大脑连续地高负荷运转,这样就不会去一遍遍地回想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
直到休战这一天。
被理智榨到最后一分的心底,终于无可遏制地萌发出渴望的嫩芽。
奢望再看一眼安东尼奥的工作室,再看一眼他送给她的古埃尔公园模型与费尔南德斯之家八音盒。
可她却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在战争面前,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爱与思念,都渺小如同羽毛,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门轻微地响了一声。
“乔伊,你得吃点东西。”玛丽走进来,放下一小罐燕麦粥。
“好。”乔伊平静答道。
玛丽带着一丝悲哀看着乔伊。
她是她的监护人,就像是她的亲姐姐,为她去和学校的校长据理力争,在她崩溃时给她最可靠的支撑,教她做一个坚强的、独立的、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人。
乔伊总是那么理智又强大,仿佛无所不能。
可此刻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女孩。
玛丽叹口气,正要蹲下来再劝劝乔伊,忽然看到她手里那个眼熟的东西。
“你把这个灯泡也拿来了?”她下意识问道,“比起灯泡坏了,断电的可能性更大吧。”
她在费尔南德斯之家的实验室里见过它,一直以为是实验室的备用灯泡,或是某种实验器材。
“啊?”乔伊回过神来,下意识道:“不是,这是个水晶球。”
“……水晶球?”玛丽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眼那个东西。
虽然她没有专门了解过,但水晶球不应该是实心的么?
这样才能从不同角度看到的烟雾般迷离的光泽中读取命运。
这玩意能用来占卜么?
何况,虽然从比例上看来和一般的灯泡是长得不大一样,但从那薄薄的玻璃罩和即使略显复杂但也明显是灯丝的金属丝来看,这分明就是个灯泡。
当然,是个有着独特设计的,过于胖了一些的灯泡。
“嗯,如果一定要从审美功能的角度说它是个水晶球……大概也不是不可以。”
乔伊正处于精神脆弱的阶段,可能产生一些异常的幻想,玛丽理解。这时应该要安抚她的情绪。
“不,你不懂……里面的金属丝不是钨丝,而是铌丝……铌丝熔点太低,不能做——”乔伊突然顿住了。
“乔伊?你怎么了?”玛丽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没什么。”乔伊突然恢复了正常。
她甚至淡淡地冲玛丽笑了一下:“谢谢你,玛丽。粥我会喝的,你先去忙吧。”
面对如此明显的逐客令,玛丽只好压下心头的疑惑离开了。
乔伊把水晶球凑到眼前,手指微微颤抖。
玛丽的话十分耳熟。
她忽然想起来,安东尼奥曾经问起过他送给她的灯泡的事。
那时她根本没明白他在问什么——送给她这个礼物时,安东尼奥没有说这是什么。是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个设计有些奇怪的水晶球。
毕竟,正常人应该不会送人一个灯泡做礼物吧?
但现在……
乔伊一用力,拧开了这个“灯泡”的底座。
清脆的叮当一声,一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一愣,把钥匙捡起来,又把灯泡翻过来——拧开的底座里,带有螺纹的灯泡接口赫然可见。
乔伊:“……”
居然真的是一个灯泡。
这个人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
把立灯原本的灯泡拧下来,再把这个灯泡装上去。
卸下来的灯泡在桌面上骨碌碌转圈,好似对取而代之的矮胖同类十分不满。
纤细的手指触摸到开关,乔伊却犹豫了。
这里面的灯丝是铌制的,恐怕亮不了几秒就会烧断,那这就是个一次性的消耗品。
她是不是应该换低点的电压?可是要多低呢?
乔伊又拿起拆下来的木质底座,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除了r=sin(1/3θ)的玫瑰线函数,以及那句Nb mìa,确实没有别的文字。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没有使用说明书,连个提示都没有。
这绝对是全世界使用最不友好的礼物了。
呵,工科男。
啪嗒。
一滴透明的液体忽然落在手背上。
浓浓的委屈油然而生。
安东尼奥这个家伙。
他现在应该坐在她旁边,告诉她这个丑不拉叽的东西是个灯泡。
告诉她这个灯泡家族看了都要落泪的玩意该怎么用,按下开关到底会发生什么。
而不是,长眠在寒风呼啸的山顶上。
他才设计了三个作品。
圣家族大教堂还没开始修建。
他甚至都还没毕业,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建筑师。
又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乔伊抹了一把眼角,不管不顾地摁下开关。
烧断就烧断吧,这是设计师的问题。
不满意?
那就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啊!
层层叠叠的重瓣玫瑰瞬间亮了起来,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燃起一束暖黄色的光晕,仿佛一朵光之玫瑰。
几秒后,光芒暗了一分。
一朵光玫瑰熄灭了——铌丝熔断了。
事实证明,它确实不适合做灯丝。
然后是第二朵。
第三朵。
不同平面上的三叶玫瑰一朵一朵暗下去,落在眼睛里,就像是这朵繁复的立体玫瑰在缓缓旋转着消散。
光华流转,如梦似幻。
乔伊想,大约是通过控制铌丝的直径,来控制每一朵三叶玫瑰熔断熄灭的时间。
这计算量有点过于可怕了。
说起来,最粗的那一条铌丝能坚持多久呢?
应该不会很久吧。
毕竟,这些铌丝之间的粗细差异几乎是肉眼无法辨别的。
终于,几乎所有的三叶玫瑰都黯淡下去了。
唯有最后一根灯丝依然闪亮。
乔伊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铌丝,而是钨丝。
从中心灿烂的白色到边缘温暖的橙黄色,这一丝温和的光芒照亮了周围色彩渐变的玫瑰线,在昏黄的墙上映出一朵巨大的玫瑰。
玫瑰的花蕊十分明亮,隐约勾勒出这根灯丝的形状。
乔伊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柔和的光芒随着金属丝向上生长,圆润的弧度在顶端旋转出一个下陷的尖角,宛如坠落的泪滴。
转向另一边,再对称地回到原点。
它不是三叶玫瑰线。
而是心脏线。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头顶。
乔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木质底座——r=sin(1/3θ)。
这明明就是三叶玫瑰线的极坐标表达式……
不对。
她记错了。
三叶玫瑰线的函数不是r=sin(1/3θ),而是r=sin3θ。
乔伊脑中空白地抓起笔,迅速代入几个值计算,然后描出那几个点。
放下笔的时候,全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
r=a* sin(nθ),这是玫瑰线的表达式。
最后这根钨丝确实是玫瑰线。
却也是所有的玫瑰线里,唯一的一条心脏线。
怦怦。
乔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映在墙上的影玫瑰在心形微光中缓缓绽放,无声的冰雪覆盖世界。陆地与海洋在宇宙诞生之初相遇,光与影化作亘古不变的细小星尘。
竟是这样无可比拟的幸福。
原来,他也爱着你。
竟是这样无可言说的痛苦。
心意揭晓的那一刻,爱你的人早已不在。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
万物都失去了言语。
而她,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再也没有他的世界。
泪眼朦胧中,仿佛有阳光轻吻她的额头。
微风送来四月玫瑰花的香气,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涟漪。
脸上蹭了一抹红颜料的少年站在窗台后面,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勾勒他的女孩。
那一刻的他,触到了人类所能拥有的最灿烂的幸福。
此生挚爱,建筑与你。
——嘘,这个秘密,他还不知道。
少年只是停下笔,修长白皙的指尖触碰透明的玻璃,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乔伊,你要活下去。”微风送来他轻笑的低语。
世间有千千万万朵玫瑰。
唯有你,是我心上盛放的那一朵。
第101章 对角线的谈判
“陛下; 如果巴塞罗那人真的把那位公主交出来了,那我们……?”红衣主教低头问道。
卡洛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吹,吹熄了手中的火柴。
几支红色蜡烛在桌上摆成一排; 火光幽幽。鲜血般的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这才转过身来。
斗篷上黄金刺绣的佩斯利花纹在烛火中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 他轻描淡写道:“那就撤兵啊。”
红衣主教惊愕地抬起头:“那您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卡洛斯轻蔑地笑了一声; “我放不放过,有什么所谓呢?离开这里之后; 立即北上。这样,巴塞罗那首先面对的就是阿方索的军队了。”
“你以为那个小杂种会放过这座城市吗?”
那个懦弱的带着王冠的小男孩,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丁点勇气了。
他唯一的天赋; 大概是找了个好妈吧。
笃笃笃; 几声清脆的敲击声从窗户边缘传来。
卡洛斯一抬头,看见一只探头探脑的小麻雀。
它似乎把窗户内侧的零碎霜花当成了米粒; 又啄了几下。
他看着这个毛绒绒的小生灵,思绪忽然飞回了十多年前。
那时; 马德里的王室一派歌舞升平; 他曾经混入首都,凭借完美的伪装混进了一位公爵的古堡舞会。
城堡里弥漫着鲜花、烤肉与美酒的芬芳; 他飘飘然地端着一杯红酒走到大理石阳台上,眯起眼欣赏远处开阔的美景。
那泛着光的丝绸一般的原野; 那蓝宝石一样亮闪闪的河流,原本该是属于他的。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精致的针织背心与黑色小斗篷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卡洛斯的理智阻止他把酒杯摔在小男孩脸上。
但他最讨厌小孩子了。
一声清脆的小女孩声音从远处传来:“阿方索!你在哪里?”
正准备离开的卡洛斯停下了脚步。
阿方索惊得差点跳起来; 慌忙四下看看,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卡洛斯。
他怯怯地小声哀求道:“先生,您能帮我照看一下露露吗?我姐姐不喜欢它; 但它还不会飞,我怕离开人它会被猫吃掉……”
他手中捧着一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麻雀,细弱的叫声有气无力。
“阿方索?你这个坏家伙!再不出来,我就去告诉妈妈不让你回王宫啦!”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
卡洛斯低下头,望进那双泪汪汪的黑眼睛。
很黑,很亮,那么干净,那么脆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摧毁的冲动。
他微笑起来:“没问题,交给我吧。露露会在这里等你的。”
“谢谢您,先生!”阿方索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把小麻雀放进卡洛斯手里,还不舍地摸了摸它的羽毛:“露露,我等会儿回来看你,不能把乔伊吓坏了喔。”
他迈着胖胖的小短腿,颠颠地跑了。
卡洛斯看着他跑远,随后缓缓合拢双手,感觉到一颗怦怦跳动的小小心脏。
手指覆上了细软的绒毛。
掌心的雏鸟似乎感觉到什么,开始格外不安地细细尖叫起来。
他双手微动,感受着指尖温热而脆弱的血肉。
多么迷人的触感,这掌心蓬勃的生命。
一声急促又绝望的啼鸣猛然响起——覆盖了隐约的“咔嗒”一声——戛然而止。
卡洛斯翘起了嘴角。
至于后来?
听说那场舞会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露台上一只血肉模糊的鸟尸把三岁的小王子吓坏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舞会因此不了了之,但最后也没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猫吧?”人们说。
女王陛下对储君的胆小十分不满。但小王子退烧之后,完全忘记了这段记忆,又性格大变,忽然开始沉默寡言,于是女王也无法太过苛责。
……
十多年后的卡洛斯思绪回到现实,余光看见旁边的一个透明玻璃罐。
里面有几条又小又细的蚯蚓在缓缓蠕动,那是备着给他凿冰钓鱼用的。
他敲了敲窗户,小麻雀顿时被惊飞了。
卡洛斯拿起一旁的镊子,冷冷一笑。
麻雀不错,他就喜欢这种死前会尖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