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拂想着,悄悄舒了口气。
她在楼下寻了只矮陶瓮,将怀里的柚子枝叶又仔细挑了挑,洗净插好,捧着去了楼上,腾出一只手撩开珠帘。
谢执在窗前倚着,抱着猫,视线落在外头,不知在瞧什么。
阿拂抱着陶瓮,好奇地从他身后踮着脚看,只瞧见院外光秃秃的芭蕉棵,经了霜,边缘透出残损的绿。
芭蕉根下是铺陈的白石小径,弯弯绕绕,一径去了灌木后头,隐约露出片衣角,再晃眼,就瞧不见了。
这路偏僻,围着寒汀阁转了足有半圈,鲜少有人肯这般绕远。粉墙黛瓦,兜兜转转这么一回,倒像是舍不得阁中的谁一样。
阿拂心下觉得好笑,为走这路的人,也为看的人。
她将陶瓮搁在一旁矮几上,从里头挑了枝顺手的,走去谢执身边,“我摘了柚子叶回来,”
“公子抬抬手,扫扫晦气。”
说着,拿那一枝,自上往下,依次从谢执发顶,肩头,膝盖上轻轻拍打过一轮,这才堪堪停了手。
“还有许多呢。晚间搬了浴桶出来,公子再好好泡一泡,大约就够了。”
谢执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在那一瓮的柚子叶上,很轻地掠了一眼,随即便挪去了一旁。
阿拂跟了他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此时瞧见他的动作,免不了笑着,开口问道,“可是要给呆子少爷那边也送几枝?”
“公子是怕他今日挨着了您,也沾上了晦气?”
谢执:“……你家公子是晦气托生的么?”
“只叫碰那么一下,就染上了?”
他抱着怀里的猫,作势朝阿拂举了举,“若真这般厉害,那我抱这猫还抱了半晌呢,”
“你我还在儋州呆什么,直接将猫放出去,叫它往靖王身上扑几趟,也不必这般费事了。”
“阿弥陀佛,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拂笑着吐了吐舌,方又道,“我才说了一句,公子倒肯回我这么一大串。”
“这柚子叶,不还是瞧着您的面子,才提往呆子少爷那儿送的。”
“就算他今日没帮上什么忙,有往寒汀阁跑这一趟的心思,也是难得。”
“况且,”阿拂眨了眨眼,将用过的柚子叶收去一旁,揶揄道,“公子管今日那叫碰一下?”
“阿拂当时可在一旁瞧着呢,那周少爷冲上来的架势,连我都没反应过来将人拦住。倒好似是要将您吃了一般。”
“你也知晓没拦住?”谢执瞥了她一眼,“来时在你阿若姐姐那儿如何保证的?”
“一千一万个姐姐放心,公子有你护着。”
“怎么如今瞧见别人要来吃了你家公子,也不肯拦?”
“反而眼睁睁瞧着?”
阿拂笑眯眯地站去窗扇边,“公子惯会埋怨人。”
“那会儿叫阿拂怎么拦,那周少爷都将您搂怀里了,总不好我上手去,将您从他怀里头剥出来。”
况且瞧着自家公子那时的样子,也不见得多生气,这会儿倒晓得唬人了。
她说着话,又探头往窗外头瞧了两眼,故意同谢执打趣,“这时节露重,都凝在草叶尖上。谁从这小径上头过一趟,大约都要趟上满腿的泥点子。”
“公子在窗前瞧一会儿,瞧见泥点子,总也该消消气罢?”
“谁在窗前瞧他,”谢执淡淡地垂下眼,捏一捏怀里圆圆的猫脸,自然而然道,“房里闷得很,开窗透透气罢了。”
啧,自己话里头还没将人带出来呢,这厢就先对上了。
“是,”阿拂忍着笑,情知自家公子是个脸皮薄的,也不拆穿,好声好气道,“那公子现下可觉得好些了?”
“您身子刚好,还是注意着,回头冒了风,又该咳了。”
她说着,走上前去,顺手将窗扇掩了。
谢执也不大在意,抱着猫,重又缩回了榻上。
他向来畏寒,天略冷些,便懒懒地不大想动弹。偏偏儋州的冷同京城不同,湿漉漉的寒气像是要透进骨头缝里,愈发觉出难受。
“也不知这里冬日能下几回雪?”
“听说是不常见的,”阿拂在一旁收拾空了的碗盏,随口接道,“方才一路走过来,雪都已停了。我瞧那路上的积雪都没存住,化了许多呢。”
“从前那样盖过膝的雪,恐怕只有京城里才能见着。”
已经停了么?
这样快?
谢执想起那人进屋时,肩上落着的细碎雪粒。
的确算不得多大,碰一碰便要化了。
阿拂大约是怕谢执失望,又接道,“京城雪下得长久,”
“三月份都还冷不丁地落一场。”
“待这头事毕,公子早些回去,一样能见着的。”
“只是可惜,年前怕是不成了,”阿拂想着原先的盘算,不免有些遗憾,“堂少爷和少夫人都盼着您回去呢。”
“往年落雪时候,都要从庄上送新宰的小羊羔,围在廊下吃现煮的羊肉锅子,多合时宜。”
“真要论起来,这里点心精致,可羊肉实在不似京中那般新鲜好吃。”
“你也说了是庄子上来的,”谢执捏着榻沿垂下的一小段流苏,晃来晃去地逗猫,“如今寄人篱下,自然没从前那样事事可周全了。”
阿拂撇了撇嘴,“原本还想着那姓林的留在外头,能照应一二,好歹送些东西进来。”
“现下也不成了。”
“这里冬日实在没什么讨喜的地方,还是早早了事,咱们早些回去得好。”
谢执闻言,逗猫的动作停了一瞬,一时不察,被猫一下窜起来,叼了流苏,踢踢踏踏地跑去了床脚。
“哎……”阿拂瞧见了,伸手要去拦,又被谢执低声止住。
“算了,”他淡淡说了句,“随它去吧。”
榻边搁着一沓帕子,他随意抽了一张,一根一根地揩干净手指。风从窗隙里挤进来,绛珠帘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谢执垂着眼,忽然出声道,“京中今日传了消息过来。”
“嗯?”阿拂动作微顿。
谢执好似不在意,自顾自地又道,“计划有变,小皇帝等不及了,着令我快些出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间,连动作都未变过,只当作件寻常小事,并未上心一般。
反倒是阿拂听罢,微微一怔,“怎么突然催得这样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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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又想到如今儋州局势,心中免不了生出几分不安,急切道,“您从这一处抽身,想来都还要费些工夫。”
“何况京城那头乱成这样,大约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圣上自己都应付不来,可见是多大一滩浑水。”
“您此时回去,功劳不见得有,若是再落了一身腥,可就太不划算了。”
谢执听罢,很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带了几分如释重负般的,抬起头来,“你说的对。”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神色间带了几分很浅的笑意,随手捉住猫拖回了怀里,“我已写了条子递回京中。”
“想来圣上看见,也会同你想到一处去,只当我是为了避事,才不肯回京。”
“这样也好,”他拿手撑在猫两只前爪下,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他自己想个由头出来,也不必生出旁的疑心了。”
阿拂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公子……原本就不打算回去吗?”
显然这主意并非今日才起。谢执向来谨慎,他肯说出口,必然是已在心中思量了许久。
是什么叫他改了主意?
她禁不住去看谢执的表情,犹豫再三,话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周少爷的缘故吗?”
阿拂说不清心中浮起的是何念头。
周潋是儋州之行多余生出的变数。
这变数是好是坏,能不能为人左右,她只凭眼看过,实在不敢断定。
公子不是轻易肯信人的性子,难得破了一回例,私心里,她只能盼着这例外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谢执松了手,猫从榻上跳下去,一路冲到了矮几边。
“不是。”他看着猫扑腾,声音里含一点很轻的笑,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懒洋洋道,“只是想多留一留。”
“看看儋州冬日里,可也会似京城一般,落场盖过膝的雪。”
第74章 少夫人
儋州地处江南,山温水软,冬日里肯落几粒雪已是稀罕。
真要等一场似京城那般大的,怕是十年都未必能遇见。
阿拂心头原本存了几分不安,劝阻的话都到了嘴边,乍一听见谢执这般讲,晃神过后,没忍住笑了起来。
公子不是那样没分寸的人。他既做了这般决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自己只管照做便是。
那句老话怎么讲来着,天高皇帝远,便是圣上再不乐意,也不能派出人来将公子捆在马上带回去。
况且——她看了一眼在旁边伸着竖着两根手指正同猫打架的谢执——瞧自家公子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大约事情也不会糟糕到哪儿去。
“那若是等不着呢?”她故意拿话逗谢执,“公子难不成还要再等一年?”
“十年八年耗下去,可怎么得了?”
“这雪若还不肯下,到时公子可都该在周府掌家了。”
谢执捏着猫爪,头也不回,轻飘飘道,“说掌家说得头头是道,”
“早知如此,先前京城里,林沉来求的时候,我就该松松口,将你许了他。”
“也不必你在这儿替我费心思,正好掌自家去。”
“公子又拿我取笑,”阿拂面上微微泛红,“若是真烦了阿拂,实话说就是,偏拿旁人来打发我。”
“嗯?”谢执眼皮轻抬,声音略微上挑,“不乐意么?”
他说着,作势道,“我还当是你们私定了终身,怎么,那姓林的小子在我面前作假?”
他在猫毛绒绒的肚皮上挠了挠,轻描淡写道,“若果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我可不做这等没头没尾的月老。”
说着,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左右天色还早,出府还来得及,”
“我这就陪你去见那姓林的小子,替你撑一撑腰,同他将话讲清楚。”
“免得往后他又胆大包天,在我面前打你的主意。”
“啊?”
阿拂还未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眼见谢执作势出门,一副真要去的架势,这才慌了神。
“公子,您真,真要去呀?”
谢执倚在墙边,双臂抱在胸前,眉尖微挑,“不然呢?”
“总不能叫我们阿拂平白受了委屈。”
“公子,”这回苦着脸的换成了阿拂自己,“我方才……随口一讲,”
“您别真往心里去呀。”
“大不了,”她眨了眨眼,可怜巴巴道,“大不了我今后再不拿您打趣了,这样可成么?”
谢执轻咳一声,将笑意掩过去,“当真?”
“不反悔了?”
阿拂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成吧,”谢执将人逗够了,报了方才的仇,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往屏风后走,边回头吩咐道,“去找件衣裳,同我出门,去寻林沉一趟。”
“……您不是答应不去了吗?”
“我是有事同他商量,”谢执从她身侧路过,抬起手,顺势在她额上敲了一记,“放心吧,坏不了你的好姻缘。”
阿拂嘶了口气,捂着额,“我也同您一道去?”
“这阁中没了人,万一叫谁闯了空门呢?总不大好。”
“好歹是周府的园子,总不至于这般不中用。”
谢执站在屏风外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歪了歪头,轻笑一声,
“况且,如今我可是他们府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老爷少爷都三番两头地见,怕是没谁有这个胆子敢往这儿闯。”
“今日落了雪,正该吃羊肉锅子。府中没有好去处,只好去外头寻了。”
他说着,进了屏风后,只探出只手,朝阿拂招了招。
“公子今日穿哪一身?”阿拂开了衣橱,打量几眼,有些犯难,“前几日刚叫他们裁了男装,可这天冷得也太快了些。”
“这几件都有些显薄了。”
她伸手在里头翻拣几下,迟疑道,“要不……我再去空雨阁那边借两件?”
左右公子穿周少爷的衣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抱都抱过了,再穿一穿,想来也不要紧?
屏风上隐隐约约映出半幅侧影,谢执安静一瞬,露在外头的手腕晃了晃,漫不经心道,“先前做的裙衫,拣一件合适的。”
“再寻件斗篷出来就是。”
阿拂挑的斗篷是件大红的猩猩毡,谢执肤白,叫红的一衬,愈发显出两分海棠色。
他将斗篷边角随手一撩,信步走去矮几旁,将陶瓮里的柚子叶挑了几束,抱进怀里,转过头,朝着阿拂抬了抬下巴。
“公子是要先去空雨阁一趟?”
団子
“嗯,”谢执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揪了片叶子下来,淡淡道,“省得他来日倒了楣